慕凝夏接過完顏飛遞過來的水囊,大大地灌了一口,摸了一下脣邊的水漬,擡起頭看了看不遠處正被驅趕的幾名宋軍俘虜,目光中有一種難以掩飾的熱切。
完顏飛看在眼裡,不動聲色地道:“要不你去問問,看秦邇是不是還活着?”
她沒力氣理會他,只是懨懨地靠在樹幹上,顯得沒精打采。
他邪笑道:“怎麼,給你機會倒不知道珍惜了。”
她沒好氣地道:“怎麼,拷問不出他的下落,把目光盯在我身上了?”
他被她識破,也不尷尬,只不過笑容微微地淡了,語氣有些輕微,近乎於喃喃自語:“倘若他真的死了,你會怎麼樣?”
慕凝夏只覺得的心尖似乎被什麼給蟄了一下,刺痛一下,然後隱隱的揮之不去。她表面上不動聲色,冷冷地盯着他,嘲諷地勾起一個弧度:“你也說了,我應該恨他入骨的,他是生是死跟我有什麼關係?”
他疲憊地坐在她身邊,可是脣角眉梢的笑意依然掛着邪氣:“真心話?”還沒有等她回答,便道,“你若說的是真心話,那我就放心了,以後你便跟着我好了。”
慕凝夏聞言突然大笑出聲,完顏飛臉色黑青,直盯着已經不可抑制地笑出眼淚的她。她一邊揉着肚子,一邊用另一隻手抹去眼角的淚痕,依然笑不可抑,終於在見到他眸中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的時候,才緩緩地收斂起來,可還是低低地笑,半晌才道:“完顏飛,你會不會太幼稚?你我是敵人,我又怎麼會跟着你?癡人說夢吧。”
他的眼睛危險地半眯起來,可是脣邊的笑意還在:“爲什麼?”
她眼眸中毫無暖色,一記眼刀飛過來,仿若浸着寒冰:“完顏飛,你們侵佔我大宋疆土,屠戮我大宋子民,難道還不知道爲什麼?”
完顏飛聞言終於不再說話,靜靜地靠着樹幹半躺下來,疲憊地合上了眼睛。慕凝夏知道他爲了這次的部署,也必定是吃盡了苦頭,想要引得秦邇上當,那要費多大的功夫啊,就說前幾次的兵敗,他全未露面,可是那些士兵也全部都成了引誘他們上鉤的誘餌。以兩萬大軍做誘餌,他還真的是心狠手辣,非亂世梟雄不能喻之。
她環視了一下四周,雖然可以說設伏已然成功,可是付出的代價也未免太大了。金軍怕也是元氣大傷,這次戰役,只怕是雙方都沒有佔到什麼便宜。
已是四月份的天氣,雖然不熱,可是陽光也夠刺眼,不過幸好他們現在在樹林中,還可以感覺到涼風習習。慕凝夏看着周圍準備打火做飯收拾殘局的士兵們,每個人臉上都找不到打勝仗之後的喜悅,每個人都是愁眉苦臉,滿是疲憊。有些地方可能還有未熄滅的火種,繚繞着淡淡的白煙,本來應該茂盛的草叢被燒得斑斑禿禿,極爲狼狽,顯得整個環境更見蕭條荒寂。士兵雖多,可是卻沒有什麼人說話,各顧各的收拾整理着,讓人心中升起悲涼。
她嘆了口氣,也慢慢地合上了眼,一夜未睡,心力交瘁,她也累了,應該休息一下。
誰料到剛要沉入黑甜的夢中,便聽到一聲焦急中透着興奮的大吼:“報——”
她激靈一下就徹底清醒了,睜開眼便見到完顏飛一下子彈跳起來,看着那個飛奔而來的探子,來到面前,單膝跪下:“啓稟王爺,我們在山谷中發現了宋朝安樂王秦邇的屍體!”
“轟——”
她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一晃,耳邊一陣尖銳的轟鳴,吵得她後面的話都沒有聽見。
不可能,不可能!
他怎麼可能會死呢?他是天仙化人一般的人物,他是天神,神仙又怎麼會死呢?
不,他肯定沒死,肯定沒有……
“凝夏,凝夏——”
似乎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一陣呼喚,她眸中漸漸清明,發現完顏飛正對着她焦
急地呼喚,看到她終於能夠看清自己的樣子,纔算是鬆了口氣,繼而嘲諷地笑道:“怎麼,聽到這個消息瞬間崩潰了?”
他並非看不到她泛着青白之色的雙脣和臉頰,可是看到她這副神情便不由地想要冷嘲熱諷。
慕凝夏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話,回身坐了回去,靠在樹上閉上眼,看似淡然,可是那不斷輕微顫抖的睫毛終是出賣了她的心情。完顏飛心中莫名地掠過一絲不忍,他走到她的跟前,問道:“你要不要跟我一塊兒去看看?”
看看?
斷了最後的那點希望嗎?
她的心彷彿被人狠狠地刺了一刀,頓時鮮血淋漓,可是卻並不感到有多痛,只是鈍鈍的,怎麼也忽視不掉。她揮手一劃拉,不耐煩地哼了一聲:“滾,別耽誤我睡覺!”說完一翻身,躺到了地上。
完顏飛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看到她這副樣子,他竟然對於秦邇的死也少了那麼一些歡愉。他站起身來,對那個探子道:“領本王去看看。”
剛走出一步,袖子便被硬生生地拽住,一回頭,便觸到慕凝夏晶亮堅定的目光:“我跟你一塊兒去。”
他眸中閃過一絲算計的笑意,可是慕凝夏只顧着想自己的心事,沒有注意到,只是低着頭。
完顏飛道:“走吧。”
是一具燒得有些面目模糊的屍體,周圍也都是這樣的屍體,零零落落,四周散發着屍體燒焦的惡臭。慕凝夏一眼看過去,便見到了那人腰間掛着的一枚已經燒得有些發烏的玉佩,一股噁心的感覺猛然涌上喉頭,她一扭頭,向着旁邊乾嘔幾聲,可是腹中空空,根本連酸水都嘔不出來。調整了一下呼吸,再次走近,這人身上的鎧甲的確是秦邇當日所穿,當她第一次見到他穿着這身銀白鎧甲的時候,仍不免怦然心動,那樣英氣勃發、玉樹臨風。可是現在,這身鎧甲硬生生地黏着了他被燒焦的血肉,如此不堪入目。她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雙目乾澀得發酸,眸光一動,揭開了他胸前的一片鎧甲,肩胛處有一處疤痕。
她記得,她曾經差一點將他的一塊肉咬下來。
全身的力氣好像一下子被抽光了似的,胸中憋着的一口氣吐了出來,登時眼前一黑。
幾天的時間,她都抱着膝枯坐在樹下,不吃不喝,不言不語。雙目空洞無神,似乎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又似乎什麼都沒想。
完顏飛將水囊遞到她面前,可是她根本就看不到,他無奈地捏住她的下頜,迫使她看向自己,眸中有強自壓抑下的隱忍:“凝夏,你給我醒過來,看着我!”
她便雙目無神地對着他,卻連目光都談不上。他手指用力,突然狠狠地捏着她的下頜,那股子氣恨好像要捏碎她一樣,她吃痛,眸中終於有了一絲的光亮,輕輕地蹙起了秀眉,似乎終於看出眼前有一個人。
他狠狠地盯着她:“他真的死了,你知道,別再騙自己了!”
她突然一巴掌狠狠地甩過去,沒想到他躲也沒躲,硬生生接下她這一巴掌,結果耳朵裡轟鳴聲一片,不禁咬了咬牙,眸中閃過一絲狠厲之色。慕凝夏也是一愣,接着便紅了眼圈:“完顏飛,你如意了,爲什麼還要跟我確認一遍,你不放心他已經死了是吧,你怎麼可以有這麼硬的心腸!”她沒想到自己出口的聲音竟然會這般嘶啞,語不成聲。
他眸色一緩,擡起手揉了揉被她打得都快要失去痛覺的面頰,眼中浮上一抹戲謔,笑容恢復了往日的邪肆,語氣吊兒郎當:“好,看你這神情,我終於相信這死屍的確是秦邇了。不過,我還真的沒想到,你竟然對他用情如此之深。”說着輕笑一聲,帶上了譏諷,“何苦呢?他何曾善待過你,你還要對他如此?”
她一語哽住,晶瑩的淚光在眸中打轉,可是她揚起了頭,將這些溼意盡數逼了回去,哽咽道:“不用你管。
”
“我也不想管,可是凝夏,我說這句話你要記住,我不想你受傷難過,”他說話的時候眸中的笑意盡數斂去,變得堅定而灼熱,“我們各爲其主,這是上天註定的,可是你就不能把我當做一個普通人看待嗎,你能不能別再折磨自己,趕快走出來?”
她嗤笑一聲:“完顏飛,你當我真的傷心傻掉了嗎?”
他不語,緊抿着薄脣盯着她。
她呵呵地笑了兩聲:“你又在耍什麼花招?”甜言蜜語是他的拿手好戲,此刻說得這般動容,其實也不過是她還有利用的價值罷了。他又怎麼會是一個可能被感情左右的人呢?天下能爲王爲侯者,哪一個不是胸懷天下,看淡了兒女情長的。
所謂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他又怎麼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他突然朗聲大笑起來,笑得極其狂放,肩膀隨着他的笑聲不斷地震動,他笑得前仰後合,漸漸地低下頭,良久,笑聲方歇。他低沉的聲音低低地響起:“慕凝夏,我有時候真的要懷疑你究竟是不是女人,前一刻還傷心欲絕,一轉臉便能夠如此冷靜地分析我的企圖,你究竟冷血至何地步?虧我還以爲可以趁虛而入,使你對我放鬆戒備,之後再加以利用呢?可惜啊,可惜……”說着,喟嘆着搖了搖頭。
慕凝夏一直靜靜地看着他,不知爲何,看着他將眼淚都笑了出來,自己心中竟然升起一絲悲涼,見他搖頭,不自覺地訥訥道:“完顏飛,其實不論是什麼結果,我們註定是沒有結果的。你要清楚,我是大宋的公主,你是金國的王爺,我們從一開始就註定了敵對的關係,你不可能爲了我而放棄雄霸天下的偉業,而我,也不可能放棄一個大宋子民的尊嚴,你明白吧。”對一個現代人來說,她這般固執地堅持着宋金的對立,實在顯得有些矯情,可是那種感覺從知道岳飛開始便已經植根於心中。
他擡起頭,已經恢復了往日的玩世不恭:“看你,自作多情了吧,你對我來說不過是能夠利用的工具,倘若我真的對你有情,又怎麼會下毒來要挾你呢?”
慕凝夏聞言沒有應聲, 只是淡淡地若有若無地笑了笑,完顏飛趕忙道:“你不信嗎,還是因爲這個答案而失望了?”
她微微地垂下眼簾,輕聲道:“有沒有吃的,我餓了。”
完顏飛的眼眸中一道亮光閃過,他忙道:“有,你等着。”
金軍重新尋找的隱蔽處安營紮寨,大概休養幾天便要攻城,畢竟這是個鼓舞士氣的大好時機,宋軍統帥秦邇陣亡,宋軍必然士氣大亂,這個時候攻城,事半功倍。
慕凝夏側耳聽了一番,外面守衛的士兵三三兩兩的,完顏飛這兩日似乎是放鬆了警惕,守着她的士兵也有些憊懶。畢竟,現在最重要的事便應該是攻打風城,誰有心思看着她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小子。
她摸出幾枚纖細的銀針,悄悄掀開帳子的一角,其實三天前她便感覺周身的內力已經回來了,不知道是怎麼衝開的穴道,不過有之前衛放給她服下的那棵無比珍貴的靈草在體內,發生這樣的事也應該不算什麼怪事吧。
之前在帳中裝睡,已經等着巡邏的士兵從自己的帳子前過去了。現在這個時辰,完顏飛不是在帳中與幾個部將部署,就是已經睡下了。她一枚銀針飛過去,一名士兵還沒來得及叫一聲,便悄無聲息地躺在了地上。她心中暗喜,沒想到自己發暗器的功夫竟然這麼了得。
可是倒下了一個,還有另外兩個呢,她又不可能同時發出兩枚暗器來同時將他們撂倒。接着便聽到一聲頸骨碎裂的細微聲響,“撲通撲通”兩聲,另外的兩個也同時委地。
循聲望去,便見到一個高大的聲音從那兩人的身後緩步朝帳子走來。
她一驚,襲上心頭的不知是喜悅還是恐懼。耳邊只聽到自己仿若擂鼓的心跳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