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白析皓默然,只摟緊了林凜,半響後,忽而柔聲道:“莫要再想那些了,早點安歇吧。”

林凜微微一笑,道:“你放心,今兒晚上有人煩心,但不是我。你瞧着吧,至多明天,徐達升就得熬不下去。他留在此處,不是沒有緣故的,已然耽擱許多時日,再不弄出點結果來,他可怎麼跟自己交差?”

白析皓拿手掌擋住他的眼睛,溫柔地道:“明日的事,明日再說,你現在先睡,今日夠累的了。”

林凜拉下他的手,微笑着,軟軟地道:“你陪我。”

他難得如此軟語央求,白析皓怎肯拒絕?將一旁車內的枕被拉過,脫了外頭大衣裳,將林凜置於臂彎之內,側過錦被蓋住二人,柔聲道:“睡吧。”

林凜鑽入他懷中,闔上眼,點點頭,低聲道:“你要陪着。”

“知道了。”白析皓微笑應答,抱緊懷中的人,吻了吻他長長的睫毛,心中只覺喜樂安寧,不由喟嘆一聲。

這一覺本爲小憩,然冬日之時,兩人相擁而眠的感覺太好,林凜不覺均沉沉入睡,一覺醒來,已是月上中天。他身上被褥厚實溫暖,迷迷糊糊地聽着馬車嘀嗒行走在石板路上,四下俱靜,只有馬蹄聲聲,分外入耳。他頗有些疑惑,忽而想到,自上路以來,白析皓憂心他的身子,總是行道遲緩,優哉悠哉,從未發生過半夜趕路的事。林凜這下徹底清醒,他慢慢爬起,披上狐裘,推開車窗,外面夜涼如水,冷月如霜。

他一有動靜,邊上立即有人縱馬上前,道:“你醒了?怎不多睡會?”

林凜擡眼一看,卻是琴秋,一身寶藍緞短袍,襯得臉白如玉,臉頰上倆團凍胭脂一般的紅暈,越發顯得秀美俊俏,英姿勃發。

林凜道:“析皓呢?”

琴秋撇嘴道:“就知道問他,前邊跟那鄔老大鬼鬼祟祟商量什麼呢。”他戲謔一笑,道:“沒準知道你現如今行情好,商議着把你賣了,換兩個盤纏。”

林凜微微一笑,道:“要賣我?只怕還得搭進去無數醫藥錢,誰肯做這蝕本生意?若是說行情,誰人及得上你?誰家陌上少年郎,玉面傅粉蘭馨香。”

琴秋聽他稱讚自己相貌,登時容光煥發,歡喜地咯咯笑了起來,道:“我哪有你說的那樣,不過,只要這手不殘,就總有口飯吃。”

“怎麼,你還想操琴一輩子?”

琴秋臉上的笑容漸漸淺了下去,幽幽嘆了口氣道:“我自小習樂,除了這個,餘者盡皆不會,其實,若能做一輩子琴師,我也甘願,只是如今,卻到何處去做呢?”

“誰說沒地方,”林凜笑了起來,道:“我跟前不是少個彈琴解悶的?只是你好歹給點面子我,那些太難聽的,就別拿出來荼毒我的耳朵,可好?”

琴秋嗔怪地瞪了林凜一眼,想板起臉,卻禁不住嘴角要往上勾起。他看着月光下,林凜那張如夢如幻,難描難畫的臉,心神一蕩,脫口而出道:“你若願意,我便爲你一輩子撫琴又何妨?”

林凜一呆,隨即神色一凜,正待說什麼,琴秋卻已知自己造次,漲紅了臉顧左右而言他道:“那,那個,白神醫與鄔老大商量得也忒久,我拍馬上去,偷聽他們說什麼,回來再告訴你。”

林凜還來不及回話,琴秋已然微夾馬肚,縱馬越過前去。林凜微微蹙眉,看着那孩子標qiang般筆直的背影,良久方放下車簾。林凜這一生,最不欲欠人情債,當日一個厲崑崙,已令他歉疚良多,如今怎堪再招惹一個琴秋那樣的少年?只是這少年心氣甚高,爲人既單純,然又偏頗,且身後又扯着無數謎團,實在不能在此時放手命他離去。林凜心下煩悶,裹緊身上的狐裘,正想着,卻聽得馬車吱嘎一聲停了下來。

林凜正待出身詢問,卻聽得車外小寶兒怯生生的聲音道:“車伕大哥,我,我給主子送個手爐,可,可以嗎?”

那個車伕還沒作答,林凜已揚聲道:“快讓孩子進來吧,這麼冷的天,仔細別凍着了。”

不一會,便聽得車廂門嘎吱一聲推開,小寶兒掀開暖簾,鑽了起來,手裡捧着林凜日常抱着的手爐,眼睛哭得腫腫的,咬着脣,小心翼翼地瞧着自己。林凜張開手臂,微笑道:“傻孩子,縮在那算什麼回事?快過來。”

小寶兒勉強笑了笑,小心地將鞋子脫了,蹭過來,挨着林凜。林凜一把將他攬入懷中,解kai狐裘,將那孩子凍得冰涼的身軀裹進去,低頭柔聲道:“怎麼了?大半夜的,睡不着還是怎麼着?”

小寶兒捧起手爐,囁嚅道:“我,我給主子送這個來。”

林凜接了過去,卻轉手塞到小寶兒懷裡,搓着他冰涼的手微笑道:“你抱着。這個車白神醫早做了改進,四下都是密不通風的,車下燒着炭,我不冷。”

小寶兒呆呆地靠着他不說話,林凜知道這孩子滿腹心事,只不知如何訴說,也不催促,只攬緊了小孩瘦削的肩膀,過了好一會,才聽到小寶兒輕輕地道:“主子,您,您會討厭小寶兒嗎?”

“怎麼會?”林凜摟着他,柔聲道:“若是討厭你,又怎會讓你進車裡來?你瞧瞧,這同車幾十號人,除了白神醫,可就只有你進得來這裡,對不對?”

“可是,我,我做了錯事。”小寶兒垂頭,愣愣地道:“徐哥哥,我,我不知道他是壞人,可他,他對小寶兒很好,我不知道……”

林凜嘆了口氣,溫言道:“小寶兒,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來處,有自己生活的環境,有自己關於是非曲直的一套看法。好比你在宮裡的師傅,平日裡待你們這些小崽子甚爲刻薄,可你說過,他卻也曾在大太監要責罰你的時候拼了命替你求情。好比昔日你見過的二等侍衛王福全,他曾背叛過我,害我甚苦,卻也在關鍵時刻,幫我出宮,甚至不惜拼上仕途前程。再好比白析皓白神醫,你看他如今待我,那自然是千般萬般的好,可我們相遇之初,他卻恨不得害我身敗名裂。依你看,這些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呢?”

小寶兒茫然地皺着小眉頭,老實地搖頭道:“我,我不知道。”

林凜微微一笑,摸着他的頭髮道:“再比如說,你討厭凌天盟,覺着裡頭沒一個好人。可你要知道,那裡面,卻不乏爲兄弟兩肋插刀,犧牲自己,把活命機會留給旁人的熱血漢子;你喜歡鄔老大和這些夥計,卻不知道,他們大多手蘸人血,甚至會在瘟疫饑荒,哄擡藥價,坐視時疫蔓延也要掙那昧心銀子,那你說,他們是好人,還是壞人?”

小寶兒眼睛慢慢亮了,道:“主子,我有些明白了。”

“真聰明,”林凜呵呵低笑,道:“你徐哥哥,對你,對凌天盟,那是沒話說,重情重義,敢作敢爲,是有擔當的好漢子。至於對其他人,”他眼底閃過一絲譏諷,道:“他既覺着凌天盟最重要,那自然事事以凌天盟的利益爲主。便是爲此要利用他人,傷害無辜,也顧不上那許多。不過,”林凜摸摸小寶兒的頭髮,道:“你覺着,你主子我,是那等乖乖任人欺侮的麼?”

“自然不是。”小寶兒笑了起來。

“那你還不放心?”林凜淡淡笑着道:“而且我瞧着,日後你徐哥哥,沒準得爲今日做出的事後悔,也許,已經在後悔,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此時此刻,也由不得自個。”

小寶兒輕聲道:“那麼,主子,小寶兒救他,到底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傻孩子,你還不明白?”林凜捏捏他的耳垂,笑道:“善惡尚且無法截然分辨,何況對錯乎。你只需問你自己的心就夠了。”

“什麼是,問自己的心?”小寶兒怯怯地問。

“就是,你若不救他,你會不會後悔,會不會傷心,日後想起,會不會懊惱,會不會難過?”林凜柔聲道:“若會,那便救,若不會,那便不救。好了,莫想那麼多,乖乖回去睡吧,你這個年紀,若睡不夠,可是長不了個,莫非你願意一輩子當矮冬瓜?”

小寶兒撒嬌地將臉埋在林凜懷中,這幾日懸心的難題,終於得解,心頭宛如放下一塊大石,他忽而想到一事,擡頭道:“主子,那個徐哥哥,好些事,小寶兒不明白。”

“什麼事?”

“他爲何要在樹後面刻東西啊?”

林凜一驚,強自按捺自己,笑道:“哦?他刻些什麼東西?”

“這樣的形狀。”小寶兒那手比劃着,巴扎着眼道:“主子,他刻的是什麼?”

林凜只覺一陣寒氣順着脊椎往上爬,臉色不由凝重起來。小寶兒見他半天沒動靜,惴惴不安地問:“主子,那,是小寶兒不能問的嗎?”

“不是,”林凜冷笑着道:“那是,你徐哥哥自以爲的保命符,只是,到底是保命還是催命,卻由不得他了。”

小寶兒見林凜臉色驟然冷了幾分,不由有些害怕,猶豫着道:“那是不好的東西嗎?”

林凜低頭,摸摸小寶兒的頭髮,沉吟片刻,道:“寶兒,你現下下車,去幫我辦幾件事。”

“主子您吩咐。”

“第一,出去讓他們停車,不用走了;第二,鋪上炕桌,擺好筆墨;第三,過半個時辰後,你把那個徐家哥哥邀過來,”林凜淡淡道:“我與他,是該好好聊聊了。”

小寶兒一臉狐疑,但仍乖巧地應道:“是。”

小寶兒出去不到一會,車隊即停了下來。琴秋心急,嘀嗒着催馬過來,喊道:“爲何停下?”

林凜也不掀開簾子,只在裡面口氣淡然地道:“大冷天的,睡覺要緊,明日再趕路也是一樣。”

“可是……”

“有什麼疑議,明日再說,現在統統回去睡覺!”林凜喝道。

這聲音透着說不出的威嚴,琴秋縱使滿心疑慮,卻也默然聽從,下了馬,正待回自己車廂,卻見一人白衣華髮,翩然而至,正是白析皓。只見他板着臉,渾身散發着駭人的氣息,雙目狠厲若鷹,琴秋做過殺手,對這等氣息再熟悉不過,那是亟欲結束某人xing命的殺氣。他心裡莫名一緊,白析皓顧及林凜羸弱,怕嚇着他,向來不願在他面前動手殺人,當初自己那般挑釁,白析皓居然也網開一面。可如今到底發生了什麼,令他不顧一切,動了殺機?

琴秋還未開始說話,卻見白析皓直直朝他走來,嚴峻地道:“琴秋,呆會你不得離開凜凜半步,這個給你。”

琴秋低頭一看,卻是一個袖箭箭筒,他正疑惑,想要擺弄,白析皓一把按住他,壓低嗓門道:“這裡面有我提煉的毒霧迷藥,解藥在另一端,共有兩枚,你自服一枚,另一枚給凜凜,記住,務必保住他的xing命,你能起誓嗎?”

“到底,到底發生了什麼?”琴秋臉色大變,急急問道。

“有敵人來了,”白析皓盯住他的眼睛,狠聲道:“我決不讓凜凜再度落入他們手中!你能起誓誓死護衛他周全嗎?”

琴秋只覺一股氣往上涌,點頭堅決道:“我能!”

“好!”白析皓看着他,微眯雙目,惡狠狠道:“若你有違此誓,我若活着,定追你到天涯海角,我便是死了,也要化作厲鬼,決不會放過你!”

琴秋毫不示弱,挺起胸膛道:“你莫要以爲,只有你能爲他去死,我也能!”

白析皓眼中閃過一絲悲哀無奈,眷戀地看向林凜的馬車一眼,毅然轉身,正要離去,卻聽見林凜的聲音,清朗溫潤響起:“析皓,你便是這麼信我的麼?”

白析皓一震,回頭,卻聽車門嘎吱一聲推開,林凜身披狐裘,月光下宛若仙人,精緻的臉上帶着淡淡微笑,柔柔看向自己,溫言道:“析皓,你便是這麼信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