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林凜靠着車子窗櫺,穿着家常月白雲紋錦袍,黑玉一般的烏髮士子髻、垂絛梳得一絲不苟,精美如玉的臉龐上帶了一絲戲謔,手裡擎着白瓷官窯茶盞,吹着那上面的熱氣浮沫,飲了一口,淡淡地道:“他說,若我想堂堂正正,活於人世,便要見他一面?”

車簾半卷,鄔智雄恭敬地站在外頭答道:“正是。”

“小寶兒呢?”

“小寶兒啥也沒說,只道若你對主子不利,我便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林凜笑着搖頭,道:“傻孩子,他當個個如他那般膽小呢,徐達升那等人,刀口上蘸血過日子的,活人都不怕,何況死人?”

鄔智雄湊趣笑道:“那也是小崽子一片忠心不是。”

林凜勾起嘴角,輕聲道:“小寶兒若不對我忠心,當日也不會拿手去刨墳堆將我弄出來。”他轉了轉茶盞,道:“現下這孩子定然惶恐不安,不曉得自己會給我招來多大禍患。這樣也好,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只盼他從此能學着,做事之前謀定而行,也是一種進步。”

琴秋坐在一旁,翻了白眼道:“一個小崽子也值得你如此費心,真是沒見過你這樣的主子。”

林凜瞧了他一眼,溫言道:“你不知道教一個孩子,讓他吃點教訓,比長篇大論的訓斥來得有效。小寶兒秉xing純良,對誰都心存善意,這固然難能可貴,然也容易惹禍上身。他自己吃慣了苦,有時也不覺着旁人恩將仇報,有何不好。但若殃及他人,尤其是我,那他肯定會心急如焚,比我還難受。”

“於是便得到教訓了?”琴秋不以爲然地撥動了膝蓋上的七絃琴,道:“爲了小寶兒,惹來了徐達升,這可如何善後?”

林凜默然不語,轉頭看了鄔智雄,道:“鄔老大,你覺着,我該怎麼做?”

鄔智雄想了想,道:“若公子恕了小的僭越,小的便有兩句話,正待說上一說。”

“鄔老大何必客氣,”林凜將茶盞遞給一旁的琴秋,淡淡地道:“林凜一生閱歷甚淺,若說有點主意,不過照本宣科,在你這等老江湖面前,只是班門弄斧而已。鄔老大肯指點一二,林某誠惶誠恐尚且不及,何來僭越一說?”

這幾句話說得鄔智雄高興起來,笑道:“公子爺過謙了。如此小的直言便是。那徐達升非一般人物,江湖上人稱‘智多星’的,凌天盟這些年壯大擴建,其人功不可沒,況且此人爲人仗義疏狂,口碑甚好,兼之武藝高強,足智多謀,實在是個勁敵。”

琴秋聽了,撇撇嘴道:“真這麼厲害,怎的又像死狗一樣,還得靠林凜賜藥才活下來。”

林凜拍拍他的手,示意他噤聲,緩緩道:“鄔老大的意思,是這人精明練達,騙不得;口碑甚好,殺不得;而又藝高膽大,怕也脅迫不得;這麼一個人,到底該怎麼對付,還真是頭疼啊。”

琴秋“鐺——”的一聲撥弄粗弦,冷冷地道:“怕什麼,我爲他彈一首攝魂奪魄曲,叫他亂了心神便是。”

鄔智雄卻不接話,只看着林凜,他知道此人定當胸有成竹,自己適才所說,不過是他做的一番試探而已。果然,只見林凜微微一笑,按了按額角,正要說話,卻在此時,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鄔智雄一回頭,卻見白析皓負手快步走過來,他忙躬身行了禮,白析皓一言不發,掀了車簾子上去,對琴秋道:“下去。”

琴秋不服氣地道:“憑什麼,我跟林凜還有話要說。”

白析皓冷聲道:“再呆着,我讓你從今往後,都開不了口,發不出聲。”

琴秋眼裡閃過一絲懼意,白析皓心狠手辣,沒準真能做出這樣的事來。他嘟嘟囔囔地下去,回到自己車上。白析皓坐了上去,氣悶地道:“這小子到底有什麼好?值得你總護着?”

林凜挪過來,坐到他身邊,笑着看他的臉,戲謔道:“白神醫突發雷霆之怒,小可是否需要回避,免得遭受池魚之殃?”

白析皓想板着臉,卻終究一笑破功,他伸過手,將林凜一把拉入懷中,抱着他咬着耳朵,一路吻下去,一邊低語道:“還不是你這條魚挑起的,快過來讓爺解解饞。”

林凜被他沒頭沒腦一頓親吻弄得有些氣喘,靠在他懷裡,挪過臉,斷斷續續道:“你,今兒個,到底是怎麼了?”

白析皓一頓,攬着他,握着他的手,把玩那一根根白玉般的指頭,嘆了口氣,道:“也沒什麼,我們即刻動身吧,走了這一月有餘,可算快進入庵溪界內。”

林凜眼中光芒一閃,反握住他的手道:“你早起說去見這附近鎮子上的夥計,可是聽到什麼了?”

白析皓將他抱得更緊,柔聲道:“沒有,莫多心,只是想着苦了你,這一月多均在路上,風塵僕僕的,我心疼罷了。”

林凜將頭靠在他肩上,微笑道:“哪裡,這等遊山玩水的苦,我倒想再多嚐嚐。”

白析皓笑了起來,吻了吻他的額角,抱着他喟嘆一聲,喃喃地道:“凜凜,凜凜,我的凜凜,真是難爲你了。”

這一聲聲呼喚中帶了說不出的珍愛、疼惜和對未來的恐慌,林凜偎依在他懷中,如何聽不出來?他想了想,輕聲道:“析皓,我覺着自己是個懦夫。”

“何出此言?”

林凜垂頭,停了一會,方道:“我瞧見趙銘博,竟然害怕不已,連擡頭的勇氣都沒有。”

白析皓不說話,只是低頭,溫柔地吻着他。

林凜笑了一下,道:“我原以爲事情過去那麼久,心底也該放開,卻不曾想,只一個趙銘博,便將我打回原形。”

白析皓搖搖頭,柔聲道:“你已然做得甚好了,莫要太過苛求。”

林凜擡頭,看着他的眼睛,低聲道:“當日的事由,錯綜複雜,到得最後,也難說誰對誰錯,每個人均有其不得不爲的理由和責任。有些事,便是我,也不知原委。但時至今日,我卻能確定,無論廟宇江湖,皆非我之過。我無需對誰愧疚畏懼,纔剛我下定決心,要見見一位故人,順帶着,回顧一下過往諸事。只是,我孤身一人,”他笑了起來,有些赧顏道:“我一個人,略嫌膽小,難免有些氣餒,不若你陪我,行嗎?”

白析皓握住他的手,道:“若你不願,我自有法子,護着你遠離這些,你不用逼自己。”

林凜搖頭笑道:“非也,該來的,總是會來。徐達升有句話說得對,如此避走江湖,也不是什麼難事。但我無愧天地良心,”他頓了一頓,沉聲道:“便是我想走,也要令那些人,心甘情願地,讓我走。”

白析皓恍惚之間,似乎又見着當日那驚採絕豔,震驚廟堂的晉陽公子。他一陣惶恐,抱住林凜不撒手,脫口而出道:“凜,不要離開我。”

林凜一頓,坐起身,微笑着吻上白析皓的脣,他的脣有些冰涼,卻觸感綿軟,宛若春天枝頭細嫩的花瓣,在白析皓脣邊輕輕觸碰,猶如輕巧的翅翼,撩撥他心中最柔軟的部分。白析皓一愣之下,隨即反客爲主,重重地吻了回去,將心底隱約的不安,化作炙熱而佔有的深吻。纏綿良久,方戀戀不捨離開,白析皓啞聲道:“這,這是你的承諾?”

林凜喘着氣,眼裡柔和氤氳,泛着水光,道:“是。”

白析皓情不自禁笑了起來,啄着他潤澤的脣,低聲道:“小心,此後不是你說放手,便能放手的了。”

林凜笑着回吻他,道:“你也小心,你若放手,我可不會手下留情。”他頓了頓,道:“被人當棋子耍弄,一次就夠了,你明白麼?”

白析皓抱緊他,堅定地道:“我願以身家xing命,交付你手,無需疑我。”

“那我也以身家xing命,交付你手。”林凜在他耳邊道:“你也,無需疑我。”

白析皓點點頭,笑得合不攏嘴,眼眶竟然有些溼潤,他擡頭深吸一口氣,道:“凜凜,我好生歡喜。”

“歡喜夠了,便陪我見見徐二當家吧。”林凜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讓人家等久了,也不好。”

徐達升對晉陽公子並無好感,當日目睹他服毒自盡,頂多也是心存惋惜而已。他有太多其他的責任和顧慮要考慮,對晉陽公子禍國殃民的長相,又一直存了男色不祥的念頭,也沒留多少餘地考慮過那個人的立場和問題。然而近日變故甚多,已經迫使他不得不思索,這個有着傾國傾城貌的男子,對整個時局而言,到底有多大影響力。

他推測得不錯,晉陽公子才學傾世,這樣的男人,哪怕他再謙和溫良,也有與生俱來的高傲,那便不是避世或隱姓埋名能夠滿足的。他甚至設想過,這個男人,或者心底,也有屬於自己的野心和權力囧囧。因此他拋出“堂堂正正存活於世”的誘餌,那男人便無法拒絕。只是,當他再一次走到那死而復生的晉陽公子面前,接觸到那雙平靜無波,卻洞悉睿智的美眸,他忽然覺得心裡有些忐忑,有些沒底,彷彿哪一部分關鍵的東西,他忘了考量一般。

然而徐達升畢竟是見慣風雨的人,稍一轉念,他便上前行禮抱拳道:“救命之恩,沒齒難忘,徐達升在此謝過晉陽公子了。”

林凜微微一笑,道:“二當家無需客氣,便是一個不相干的人倒地不起,林某也斷無見死不救之理。況且,救你之人,乃秋寶小童,製藥之人,乃神醫白析皓,林某不過在其中穿針引線,談不上救命大恩。”

這兩句話,二人將那關係撇得乾淨。徐達升言下之意,是你救的是徐達升個人,可作爲凌天盟二當家,該怎麼樣,他還會怎麼樣;林凜的意思是,我只不過舉手之勞,救你不是因爲你乃凌天盟什麼人,只不過因爲你是個人。

徐達升站直了身子,笑道:“原來公子改姓林,想必晉陽一號,也是塵封往事了。這裡先恭喜公子大難不死,那一位應是大名鼎鼎的白析皓白神醫,久仰久仰,徐某所中之毒,全賴神醫妙藥,此等仁心仁術,真令人敬佩萬分。”

白析皓立在林凜身後,淡淡地道:“徐二當家此言差矣,我不救凌天盟中一人,給你解毒的藥,是林公子從自己嘴裡省出來的。就我而言,見死不救有如家常便飯,當不起仁心仁術之名。”

這等硬邦邦的拒絕之語,聽在徐達升耳裡,不禁有些悻悻然。他清咳一聲,道:“無論如何,徐某能撿回這條命,終究是欠你二位的情。”

林凜笑了笑,道:“二當家甚是多禮,按說凌天盟欠我的情,也多了去了。若一一算起,也不知猴年馬月方能結清,不若大家一筆勾銷,不必再提,您說呢?”

徐達升微眯雙眼,心裡有些愕然。他以往見識的晉陽公子,溫文爾雅,便是明知被欺瞞利用,卻也全無一句責難。全不料他會在此刻,如此輕描淡寫那些前塵往事。他心底嘆了口氣,說到底,凌天盟終究是欠了此人的,其後水陸道場種種事端,撇開身份立場,徐達升私心裡也覺着,首領做得有些不地道。若是他的愛人身受衆人責難,他便是拼了命,也容不得旁人輕慢半分,但沈慕銳有恃無恐,到底是傷了這人的心。他黯然道:“公子所言極是,我盟此前所爲,是有些違背俠義之道。徐某慚愧,公子若能一筆勾銷,自然最好。”

他話音未落,旁邊卻被一人冷冷地道:“只是違背俠義之道嗎?”

徐達升循聲望去,卻見一美貌少年,手持長笛,走了過來,面上盡是鄙夷之色,尖刻地道:“只怕是假仁假義,僞善做作,以多欺少,倚強凌弱吧。”

徐達升冷冷一笑,張嘴駁道:“這等讚譽,凌天盟愧不能受。各爲其主,各謀其政,談不上假仁假義,僞善做作。至於以多欺少,倚強凌弱,更談不上,晉陽公子當日在我凌天盟,奉爲貴賓,吃穿用度,均是上上之選,更不要提千金尋方,萬里尋藥種種事宜。”

林凜臉色有些發白,伸出手去,如溺水之人那般,緊緊抓住白析皓的手。白析皓忙將他攬入懷中,順着他的背脊安撫,眼神銳利掃向徐達升。徐達升卻無所畏懼,說到此處,索xing說開道:“林公子,你只知水陸道場一幕,傷心失意,卻不知首領爲此,費了多少苦心。他一心一意,想着你能光明正大,進入我盟。爲此不惜得罪刑堂主事,向底下弟兄恩威並施。只求能在水陸道場,將你與衆人心裡那個疙瘩都給解了。至於臏刑一事,我打包票,首領事先一無所知。他同意行刑,也不過做做樣子,給底下兄弟們一個交代,動刀那人乃首領一手提拔的親信,怎麼可能真的剜去你的膝蓋骨?只是你傷心之下,卻不肯看那微妙之處??????”

“閉嘴!”白析皓一掌擊去,生生將徐達升逼退好幾步,喝道:“顛倒黑白,巧言令色,你可真不愧是凌天盟二當家!”他身形一晃,舉掌向徐達升頭頂拍出,狠聲道:“我本不欲殺你,可你自己找死,怪得了誰?納命來吧。”

徐達升中毒之後,武功大打折扣,避了幾下,卻力不從心,他心裡一橫,大聲道:“你殺了我不打緊,只是不日朝廷與我盟便會追蹤到此,你以爲憑着一已之力,能保得住心上人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