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又過了五個月,正是仲秋時節。戰場上雖然連連傳來捷報,但這一日卻帶來了另一樣消息。
……卻是北辰將星隕落。
定遠將軍易北辰,所帶領部隊遇敵軍包圍而覆沒,等到後援部隊尋到的時候,唯有堆積成山的屍骨。屍身已經潰爛,唯有殘甲數片能證明其身份。
數日後,辛夷出宮而去,終於回到了易府,尚未進門,卻已經聽到了哭聲一片。她腦子裡渾渾噩噩的,說不清在想着什麼,只是被那哭聲吵得心煩意亂。
他的屍骨抵返京城,運回了府邸。剛到門口,就已然聞到了腐爛的惡臭。
據說是半個月之後,才發現他的遺體,等到送回家的時候……已經近乎一個月了。
辛夷此時還是覺得有幾分難以置信,明明易北辰那麼厲害的人,那麼威武的將軍……怎麼……怎麼突然就這樣回來了呢?
一定是假的。
一定是假的。
她走上前去,卻見那屍首未被白布遮住的部分已經腐爛的不成樣子,甚至連身子都被食腐鳥啄食得不甚完整。這樣的肉塊累積,讓辛夷感覺陣陣翻嘔起來。“你們……你們怎麼知道是他?”辛夷愣怔怔的轉頭過去,盯着送他回來的那將帥。
“易將軍身上掛着幾樣盔甲的殘片……而且……而且胸前還有這個……”那人說着,轉而抓住掩蓋他身體的白布。揪了好長一會兒的時間,都沒有揭開。“夫人……您、您還是不要看了吧……”
辛夷將脣咬了咬,“我要看。”
那將帥也無奈,“那……那夫人您要撐住些。”說完了,他才重重的深呼吸,方纔揭開那白布,自己轉頭過去,甚至都不忍再看。
他的五官已經腐爛的辨不清容貌,多處已經透出森森白骨。雙手垂在兩側,胸口的鎧甲已經破碎開去,露出了裡衣的布料和翻起的腐肉和折斷的白骨。而胸口位置殘破的布料下彆着的一張薄紙,在他身上格外刺眼。辛夷猶疑的伸出了手,懸空頓了好一會,方纔將它捻了起來。可能是因爲屍油和血漬的緣故,那紙張已經黏在了他胸口的傷疤上,辛夷手微微一抖,卻已然將它撕壞了一小部分。
但……
就算那紙上的字跡,已經變得模糊不清,她還是能分辨得出這究竟是什麼來。因爲這樣東西……她再清楚不過了。
辛夷頭皮一麻,一瞬間,呼吸近乎都要緊張得停止。
“夫君……”她突然開了口,盯着面前的屍身喃喃道。
——那是婚書,是他們的婚書。
是……易北辰……是易北辰他向來寶貝得從不離身的東西……
直到此時,她方纔信了。
她盯着面前潰爛不堪、甚至已經不辨人形的屍首,突然再多一個字都無法言語,辛夷本想上前去看看他,可剛剛邁出一步,腿卻軟的厲害,再多一步都走不動了似的。‘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嘴裡卻不住的叨唸着:“夫君……夫君!!”
“夫人,您莫要這樣,人死不能復生,夫人,夫人您萬萬要保重身子要緊啊!!”身旁的侍女見狀,慌忙將她拉住。
辛夷掙扎着想要上前,奈何被人攔着,只能遠遠地看着他的屍身。淚水瞬間迷糊了眼眶,她的身體微微發顫,末了跪在地上,只剩下了哭。
她曾經以爲,易北辰此人若是死了纔好……若是死了,她心中的不快和憎恨都可以消除了。畢竟他是殺死鳴雁的兇手,也是陷害阿錦的罪人……是他毀了自己與阿錦該有的未來!但……當這本該怨恨的人,真的化爲面前一具屍首,她腦子裡閃過的卻未有最後見面時,他回頭的陣陣低語。
‘辛夷,我覺得……你不會回來了。’
他縱使霸道又乖戾,可當他說出這句話時,辛夷的心裡也不免狠狠的一疼。說到底,自己是他的妻子,自己的一切本就該完整的屬於他。但……這樣的自己,又有什麼資格去記恨他呢?本來想好是要等他出徵回來,將二人的關係疏離一些,然後再從長計議。
可這樣的說辭,說到底,不還是因爲自己的怯懦逃避嗎!
到了此時,卻再也沒有辦法彌補心中對他的虧欠了……這一生,她都是欠了他的了!
“不……”她緩緩地搖着頭,淚水從眼眶裡簌簌滾落,“易北辰……易北辰!!”她此時發狂了一樣,又欲要掙扎着上前,奈何膝下痠軟,掙扎幾步卻又跌倒了下去:“易北辰……你騙人!你怎麼會死的……你怎麼能死呢!?”
辛夷不顧人阻攔,一味的要撲去他的身邊,可看着他潰爛的身軀,卻再度癱軟在地。“易北辰……你說過……你說過你若死了,怕我會因此傷心不是麼……那如今呢?如今呢!?你不在乎我會傷心了麼……易北辰你給我回來啊!!”辛夷將頭抵在停屍的棺木上,將拳頭攥得緊緊地,抵在冰冷的漆木上,泣不成聲。
我回來了……
易北辰,我回來了,可是……爲什麼你要走了呢?
“我要你回來……我不要你丟下我……你聽見了沒有……聽見了沒有!!”
一旁的侍女想要將她扶起,可都被她推開。只顧扶着棺木,止不住的流淚。
不知過了多久,她方纔漸漸的緩過神來,冷靜了數分,望着他輕輕的說:“對不起……”就算他已經再都聽不到了,辛夷還是不住的模糊低語:“二哥……對不起……”
可縱使再如何自責都沒有用了,這一次,是他拋棄她了……是他……
再也不會回來了。
辛夷此時被婢女拉了開,可依舊是癱軟着身子,看着棺木中殘破的屍首,兩行清淚緩緩地滑下臉頰。一時間竟無法言語,只顧愣愣的望着他,口中還不斷地念叨着:二哥……二哥。
很想將虧欠他的一切都還給他,但辛夷卻明瞭,這一切都已是奢望。自己欠他的太多,她覺得自己近乎要沉溺在自責和愧疚當中再都無法喘息。
“二哥……辛夷不走了,就在這陪着你……陪着你。”她望着他潰爛的屍身,木訥的重複,一遍又一遍,儘管他也許早就聽不到了。她也只能藉此來緩解心中的壓抑,似乎如此便能讓她心中的內疚減輕些許。
換上一襲白衣素縞,跪在靈堂當中,只是看着他的棺木癡癡的發呆。
易北辰這一遭是爲國捐軀,皇帝又追封他爲正四品上的忠武將軍。還送來了匾額和金銀,來做爲安撫。
可那又怎樣呢,再給死人多高的殊榮,又能有什麼用,只不過是看個樣子罷了。
辛夷在頭一回意識到,這金銀或許是這世上最無用的東西了,它能買來什麼呢?若可以的話,她寧願什麼都不要,只希望易北辰能活着回來。
就算她不甚喜歡那個人,就算他曾經做過那麼多過分的事情……但他好歹都是自己的丈夫啊。
夠了……一切都夠了。
辛夷看着那搖曳的白蠟火光,如此想着。
什麼朝廷上的事情,與她又有何干呢?誰做皇帝……和她又有什麼關係呢?她什麼都不願想了,只是希望這樣一直爲他守着寡,以後,這一生……就這麼過了吧。
如此渾噩的又過了三日,也該送他的遺骨返回故鄉了。
回去吧,回到冀州去,回到最初的那個年月,回到……一切的起點。也許卓辛夷的一生,也本該就是這樣的,彎彎繞繞的到了最後,竟都是一樣的結果。
奴僕們爲她打點好了行裝,易北遊也趕來,得一併送他回去。因爲易北辰陣亡的緣故,他身爲大哥,少說也得守上幾個月的喪期才能重新回京中來。不過由他來打點事宜,辛夷也好算能省心許多。而正當辛夷要上車去的時候,卻又有人策馬而來,阻住了她的腳步。
易北遊見了來人卻並未阻攔,也打點好了下人,說是領車隊先行一步,待她過會兒再追將上來。
若是先前,或許辛夷還會感慨一句易家大哥的貼心,但這個時候,她卻覺得這樣的做法,已經全然沒有必要了。
她沒有看匆匆趕來的男子,而是退後了三步,拉開二人的距離。
沐方錦靠近一步,她便退後一步,直到他放棄了,乖乖在原位站定,她也頓住了腳跟,垂着頭不看他。“師兄若是有什麼話,但說便是,妾身這就要送夫君回家去,耽擱不了太久。”
他重重的呼了一口氣:“辛夷,爲何突然對我如此冷淡?”
“先前是我太冒失,所以纔會惹他生氣,所以這次我一定謹遵婦道,再不敢逾界,也請師兄體諒。”
“看來你這次是鐵了心的……預備爲他守寡了?”沐方錦低聲說:“我本以爲你得知他的死訊,不會衝動得如此……我聽說你在見到他屍身的時候,險些哭得暈倒過去,這可是真的麼?”
辛夷垂着頭不語,只是咬了咬下脣。
“你彷彿又瘦了些,還是保重身子要緊。”
“與其關心一個守着寡的寡婦,不如好好關心一下自己。妾身再怎樣,這輩子都是別人的女人了。”她的語調格外平靜,靜如死水:“師兄,也請自重。”
他的眉頭緊了緊:“辛夷,聽你這話,你難不成真的準備爲他守一輩子寡!?你才十七歲……才十七歲啊!你就這麼認了要一輩子孤苦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