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這個人和記憶中的一樣如此溫煦,卻又和記憶中那縹緲的溫暖那麼不同,他是真實的,存在的,可觸及的。
簡藍有些移不開目光。
“你好,我是念深的哥哥,你可以叫我紀川哥哥。”他還是和從前一樣,禮貌又可親。
簡藍卻沒有伸手去與他相握,反而漸漸冷了臉,什麼也沒說,轉身往美術館裡走去。
許紀川有些愕然,問許念深:“你惹她生氣了?”
“沒有。”許念深說完,又覺得不對,於是淡着臉補了一句,“誰知道她發什麼小姐脾氣,不用慣着她。”說完,也轉身往美術館去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許紀川覺得他走得還有點兒快。
雨越下越大了,從美術館裡透過落地窗望出去盡是一層細密的雨簾,讓人莫名心生焦躁。
尤其當簡藍髮現今天居然連楚芯語和尹喬這對母女也來了,她就更煩躁了。
簡博文沒有特意介紹楚芯語和自己的關係,但明眼人一看就能猜到,簡藍強打精神應付着楚芯語對自己的“關心”。
幾個長輩聊着他們的話題慢慢就和晚輩們分了路,簡藍心不在焉地走在陽光長廊上看着牆上的掛畫,耳朵裡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見旁邊的尹喬在和許念深說話。
來來去去無非是些湊近乎的臺詞,聽得出來,兩家人有這層父輩的友好關係讓她感覺很興奮。
簡藍默默加快了些腳步,然後不經意一擡眸,便在一幅畫前停了下來。
“這幅畫好漂亮。”她忽然聽見身旁有人說。
但她沒有回頭。
“奇怪,”他說,“明明上面一點畫陽光的筆觸都沒有,可是看了卻覺得有金光從雲層中投射下來。”
簡藍依然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樣子,目不斜視,也不說話。
空氣裡沉默了兩三秒。忽然,他似乎無奈含笑地問了一句:“你好像很不喜歡我?”
簡藍很想隨着他的想法點頭,但她一想到自己將要看到的這張臉,就實在狠不下心去說討厭對方,於是頓了頓,她暗暗深吸了一口氣,面無表情地回過頭來,說道:“我和你不熟,談不上不喜歡,但也談不上喜歡。”
許紀川一愣,然後笑了:“你怎麼這麼可愛?難怪念深喜歡和你一起玩兒。”
“……”簡藍有點懵,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要說前世她和許紀川能湊到一起還是因爲她對他的溫暖親切也回以了十二分的友好,那現在又是怎麼回事?她明明已經做出了一副拒人於千里的樣子了啊!
但許紀川像是完全不在意她對自己的冷淡,一面笑着繼續端詳眼前的畫作,一面說道:“念深從小就不喜歡聽女孩兒說好聽話,多誇讚他兩句都嫌煩,我覺得他也很有意思。”
……許大狼這是有受虐傾向吧?簡藍默默腹誹。
“對了,”他又說,“暑假的時候我打算給念深策劃一次畢業旅行,不如你也一起吧?”
簡藍一愣,迎着他的目光下意識就想點頭,但理智卻及時拽住了她:“不了,我沒空。”
然後高冷地轉過臉,徑直走了。
***
午飯定在了藝術園裡的自助餐廳就餐,簡藍不想留在餐桌上聊天,就主動去了取餐區。
她抱着手等牛排的時候,許念深也溜達了過來。
簡藍瞅了眼不遠處正端着盤子往許紀川身旁湊的尹喬,不知怎麼地,忽然就想起了先前許紀川和自己說的話,於是再看向許念深的時候目光裡就帶了些打量。
“幹嘛?”許念深直覺她沒什麼好事。
簡藍就問他:“你知道尹喬喜歡你嗎?”
許念深瞬間像是被噎住了,一臉“你在說什麼鬼”的表情看着她,皺眉道:“你別亂說。”
亂說你個大頭鬼!簡藍心裡罵了一句,你就裝吧,十年後你還是這個死樣子裝得二五八萬的好像和她沒什麼似的!沒什麼那你幹嘛還拿她和我作對?!
她心裡莫名就涌上一股複雜又不爽的情緒,淡淡瞥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說道:“怎麼?她剛纔和你一起的時候沒有一訴衷腸嗎?比如‘學長,你真的一點也沒有看出來我喜歡你嗎?每次你出現的時候,我就忍不住看着你,你走到哪裡,我的目光就跟到哪裡,今天我也是爲了你纔會跟來的,不管簡藍給我什麼氣受,爲了你,我都可以忍受’……”
她細腔細調的臺詞還沒說完,許念深忽然眉頭一緊,伸手撇開了她眼看着就要湊上來的腦袋:“你怎麼這麼多戲?”
簡藍被他這麼一撇,腦袋轉到一邊迎面就對上了廚師看熱鬧的笑容,但她沒顧上計較,因爲就是這一下,她竟然感覺到許念深的掌心有些發涼。
她沒有多想,順勢抓住了他還沒收回的手。
“你居然起雞皮疙瘩?”簡藍訝然,“不會吧你……剛纔紀川哥說你不喜歡聽別人說好聽話,我還以爲是他逗我……”
許念深神情有些不自在地抽回手,甩了甩,然後插進了褲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說道:“有什麼好聽的?膩歪。”
簡藍倒是來了興致:“你這是什麼毛病啊?真稀罕。”
許念深本來不想多說,但一轉頭碰上她的閃閃發亮的眼睛,忽然想起她早上送走默默時的模樣。不知怎地,心頭一口較勁的氣忽地就泄了。
“不知道。”他說,“我自己看過些書,可能是有些心理接受的障礙。”
其實他很清楚這毛病是怎麼來的,小時候有回聽見一個當面各種稱讚他乖巧可愛這樣好那樣好的阿姨背地裡拿他和自己的哥哥比,說許家這個小兒子這裡不比大的好,那裡又比大的差一些,但說來說去到了最後他們兩兄弟又都成了人家顯擺自家兒子的鋪墊。
自那以後,他就開始膩歪聽別人對自己剖白熱情。
可能正因爲有這個毛病,他纔不知不覺養成了一種近乎於冷眼旁觀的敏銳。
也不知不覺地,和眼前這個姓簡名藍的某人相處起來意外的舒服。
他們的對話還在繼續——
“這麼矯情啊?那你收到情書怎麼辦?”
“不看。”
“那人家真當面和你告白呢?”
“不聽。”
“那你這樣怎麼談戀愛?沒有女孩兒不喜歡聽膩歪話的。”
“……”
“哦——不好意思,我忘了你還沒談過,下一題:那你以後談戀愛怎麼辦?”
“關你什麼事?”
“話又說回來,照你這毛病,那女的要是想拿下你是不是隻要使勁虐你就好了?難怪你要保密了,不然很容易被對症下藥啊,誒,我說……”
他終於忍無可忍:“……你當我是白癡嗎?!”
***
6月的時候,高考結束,許念深無波無折地順利超分考上了他的第一志願,開始進入了學生時代最暢快輕鬆的假期,一個人揹包去了畢業旅行。
簡藍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她爸簡博文正在和她重提自己和楚芯語的婚事。
面對簡博文忐忑又猶豫的樣子,她直截了當地丟了一句:“我沒意見,反正都是遲早的事。”
於是,簡博文和楚芯語的婚禮就提上了日程。原本按照簡博文的意思,是簡單辦幾桌酒席就行了,但有一天和楚芯語出去逛了趟街回來後突然就改了口,說打算還是正正經經辦一場婚禮,還讓簡藍和尹喬跟他們一起去選件禮服在婚禮上穿。
簡藍就那麼深深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點點頭:“嗯,知道了。”頓了頓,她說,“我來幫你們寫請帖吧。”
簡博文一臉受寵若驚的樣子愣怔了半晌,然後忙點頭,玩笑道:“好,只要你不嫌麻煩,那這個任務就交給你了!”
簡藍一點也不覺得麻煩,既然楚芯語想和她演母慈女孝,那她就奉陪,反正最多半年後,她就能用得着這個繼母的人脈。
就這樣,到了簡博文和楚芯語結婚那天,她乖乖穿着一件紫色的小禮裙出現在了禮堂,而尹喬則穿着件粉色的裙子,一臉溫婉淑女笑意盈盈的模樣站在她旁邊。
兩個人都要代表主家迎賓,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簡藍意外看見了許念深。
“念深哥你回來啦?!”自打兩家關係擺開後,尹喬就再也不喊許念深學長或是會長了,一口一個念深哥,態度也比從前在學校裡熱情親暱了許多。
許念深點頭淡笑:“昨天剛回來,正好趕上叔叔阿姨的婚禮。”
尹喬紅着臉笑,伸手道:“有旅行禮物嗎?”
簡藍瞥了她一眼,勾起脣角挑了下眉毛,轉開視線和別人說笑去了。
但她還是聽見許念深回答道:“帶了些特產,回頭拿給你。”
許紀川看着他們兩個笑,然後轉過來喊了簡藍一聲:“改天你們姐妹兩和我們一起去爬山避暑吧?”
簡藍對他的態度一直淡淡的,這會兒聽了,還沒來得及敷衍呢,旁邊的尹喬就跳出來興奮道:“好啊!不過我都沒自己出去旅遊過,紀川哥你們可要帶着我啊!”
許紀川笑着點頭:“放心吧,我和念深會帶着你們的。”
簡藍懶得聽尹喬在這兒賣乖,隨口丟了句:“你們先聊,我去下洗手間。”就轉身往廊那頭走去。
等她進去意思意思小解完洗了個手出來沒走幾步,一擡頭,冷不丁嚇了一跳:“你在這兒杵着幹嘛?”又隨便往男廁打望了一眼,“排隊呢?”
許念深看了看她:“去樓梯那邊吧。”說完就先走了。
簡藍頓了兩秒,才莫名其妙地跟了過去。
“幹嘛?”她沒好氣道,“沒見我在當苦力呢?速度。”
許念深看着她笑:“就知道你這麼開心的樣子不科學。”
“廢話。”簡藍在他面前也不裝,瀟灑道,“知道什麼叫忍辱負重嗎?”
許念深頓了頓,表情忽然變得有些不大自在,半晌後,簡藍看着他伸手從褲袋裡摸出來一個小紗袋。
“在外面的時候順手買的,”他說,“我媽說不適合她,你留着吧。”
哈?簡藍有點沒理清楚這中間的邏輯關係:“池阿姨不要,你給我幹嘛?”
許念深一頓,簡單粗暴地問了句:“你要不要?”
“不要。”簡藍也乾脆。
許念深:“……”
氣氛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片刻後,簡藍實在受不了他這麼不動不響地站在面前看着自己,莫名感覺好像自己理虧似的……她沒柰何地伸了手:“怕了你了,給我吧!不過先聲明啊,我不喜歡的東西不會用的,像你這種沒誠意的禮物,多半都不合我心……”
她話還沒說完,他已經把袋子打開,拿出裡面的東西放在了她掌心。
是一條項鍊,很細很細的麻繩上拴着枚小巧的白色貝殼,貝殼裡還銜了枚光照下微微泛藍的珍珠,看着清新又精緻,夏天拿來戴着應該會很漂亮。
簡藍雖然嘴巴上沒有承認,不過眼神卻很明顯地透露出了喜歡。
許念深清了清嗓子,一副不以爲然的模樣淡然道:“看你期末考得不錯,戴着玩兒吧。”
說完就徑自先走了。
簡藍抿脣笑了笑,把項鍊掛在了脖子上。
身後忽然傳來了腳步聲,她轉過頭,看見了一臉陰沉的尹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