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曙光

羅倫斯拾起片手劍,一瘸一拐地來到亂石壁旁,咬牙翻身跳下,卻掛在半空中不敢落地,最後還是掙扎着扭動身體鬆手,掉了下去。

“呃!”

他重重地摔在自以爲是白雪的隆起處,但其實不過是一處被蛛絲覆蓋的食物存放點,被他砸得露出半隻腐爛的小雪鹿。

“真操蛋……”

手忙腳亂地翻出剩下的一瓶溶解劑澆到身上把蛛絲融化後,濃烈的泡泡水味道讓他多少清醒了些,可看到赫蘿的眼神,他的心再次猛地一沉。

赫蘿徹底愣住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無數思緒一瞬間涌入她的腦海,將思維牢牢佔據。

耳邊傳來奇異的鳴叫,風聲、雪花飄落、寒冷刺骨的冰夜、手中的銃槍,那一刻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她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感受不到,反應過來時,母蛛正悄無聲息地向她發起襲擊。

她下意識地擡起右手躲避;蜘蛛從腹腔吐出絲線,將她的大盾牢牢黏住。

她再次失去了主意,恍惚中居然沒有想到逃跑,直到母蛛擡起前爪猛地一抓,羅倫斯飛撲過來將她牢牢抱在懷裡,摔落到雪地上打了好幾個滾後終於停下了。

“咳咳……咳咳……”

強烈的衝擊和羅倫斯咳出的鮮血讓她恢復了意識。

耳鳴還在繼續,她一言不發地將羅倫斯扶起,這才發覺大盾已經被蛛絲黏在了地上,而在她右手裡的,是父親臨死前最後一次佩戴的護腕。

這時,從她腰間滾落出一根紅色的信號彈。

“咳咳……”

羅倫斯又猛咳了幾聲,吐出一口血沫,伸手要去拿信號彈,卻被赫蘿擋下。

“不行。”她低聲說。

她將銃槍放到地上,默默佩戴好左臂的泡狐龍護手,重新拾起武器。

只不過這一次,她用的是右手。

“信號彈會把它嚇跑。”她露出可怕的神情,“而且我不想把任何人惹來阻止我。今天我必須在這裡解決它……”

望着眼前和自己一樣傷痕累累、筋疲力盡的白色蜘蛛,羅倫斯再一次擡起片手劍,堅定地點了點頭。

他最害怕的事還是發生了。

上次獨闖巢穴時,他便隱約看到了那個紫色臂甲,但心裡還是抱有懷疑。

如今,這個悲哀的事實就這樣以最突兀和意想不到的方式被赫蘿發覺,他也沒有什麼可隱瞞的了。

“……你還好嗎?”他問赫蘿,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她沒有回答。

沒有看他,沒有動作,沒有絲毫反應。只是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敵人。

羅倫斯深吸一口氣,率先衝了上去。

他用掉了最後一瓶溶解劑,無法取出赫蘿的盾牌,但這隻蜘蛛已經相當虛弱,在接下來的戰鬥中他決不能讓赫蘿受到任何傷害。

小蜘蛛和嗜腦蟲們此刻也紛紛從上方平臺回到巢穴,一起加入了混戰當中。

羅倫斯用盾突和平砍交替攻擊,蜘蛛且戰且退,赫蘿則在後方大幅度揮挑銃槍,解決地面和牆壁上遍佈的惱人雜兵們。

儘管已經只剩一口氣吊着,這隻蜘蛛還是能冷靜地看透羅倫斯的大部分攻擊,並與幼蛛們配合,用粘稠的絲線和鋒利螯牙發起一波接一波的攻勢,加上嗜腦蟲的不斷空中突襲,配合得甚至比羅倫斯和赫蘿更加精妙。

被蠶絲般紛紛擾擾的粘稠蛛絲慢慢困住,赫蘿逐漸沉不住氣,惱火地揮舞着銃槍,

不時開炮射擊,試圖清理掉不停涌現的幼蛛們。

但她的準頭不大好,而且幼蛛十分靈活,往往在攻擊落下的前一秒靈活地繞道遊走開了。

託雪山低溫的福,龍擊炮冷卻速度大大加快,赫蘿看到散熱片重新合上,便欣喜又焦急地衝羅倫斯吼道:

“我們交換!讓我拿龍擊炮解決它!”

“來,來,來——”

羅倫斯不停劈砍,逼着蜘蛛往赫蘿那邊靠近,給她製造機會。

接連幾波攻勢後,蜘蛛猛地向後一跳;但它的後足已經快發不上力了,腳一滑沒有站穩,半個身子偏了過去,恰好把腹部受重傷的位置暴露給赫蘿。

她眼疾手快地抓住機會,按下蓄力按鈕,將炮口對準了舊傷處。

那一刻,羅倫斯感覺時間彷彿再次靜止了;

小蜘蛛們和嗜腦蟲們的攻擊被兩人拋在腦後,赫蘿目不轉睛地凝視着炮口處不斷釋放的紅色火焰和滾滾熱浪,直到變爲青白色;

她已經看到了龍擊炮發射出去,凝聚她畢生的恨意,將這頭殺害她父親的該死的怪物轟飛成渣,變成污穢不堪的骯髒碎片,伴隨着五顏六色的內臟在空中飄零,直到手邊傳來異樣的感覺才發覺有些不對勁。

等等——蒸汽哪去了?!

槍管忽然變得滾燙。

她猛地側身望去,發現散熱片和上膛口不知何時被一層白花花的蛛絲覆蓋。

“我——”

轟——!!!

話沒能說完,伴隨着一聲驚天裂地的巨響,銃槍便在她手中炸了膛。

羅倫斯心中應聲一震。

火光閃耀,濃煙滾滾,他驚愕地看着赫蘿在白雪黑夜中緩緩倒了下去,銃槍的零件四散飛落。

蜘蛛從地上爬起來,腹腔中再次分泌出帶有治癒效果的蛛絲,纏在後足上。

羅倫斯忽然反應過來了什麼,低頭看向自己的片手劍,上面果然也纏繞了一層薄薄的絲線,刀刃已經變得很鈍了。

在那一刻,他反倒沒有絕望。

不知是不是短短几小時內已經絕望太多次的緣故,面對新的挫折和困頓,看似毫無希望的他反倒出奇地平靜。

他當然很恐懼——但就連這份恐懼的感覺也在他的預料之內。

他平靜地感受着自己的恐懼。

他像一個真正的現象學家一樣,以一種極端的冷靜和後撤姿態平等面對自己體內翻涌的每一絲情感,每一絲焦慮、悲觀和急中生智。

雖然內心平靜,但他此時卻充滿行動者的魄力。

他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去,確認赫蘿的狀況——她幾乎快昏迷了。

他從赫蘿手中接過銃槍,把盾牌留給了她,隨後慢慢挪動腳步,與她拉開距離,退到洞壁的陰影之中。

在那裡躺着的是無數先輩獵人們的遺骸。

蜘蛛揮舞螯牙,與他緊張地對峙着,然後便撲了上來;羅倫斯擡起手,片手劍的劍鋒穩穩地對準了蜘蛛的上顎;蜘蛛停止了攻擊。

鈍刃沒能傷害到它,可它也無法輕易接近。

於是,母蛛調轉方向,轉而開始面對赫蘿。

不停地被小蜘蛛和嗜腦蟲騷擾,赫蘿只能虛弱地甩動盾牌,然而試圖抵擋攻擊的嘗試都是徒勞。

她的兩條腿已經被綁住了,動彈不得。

母蛛吱吱叫着,擺出攻擊的架勢,張牙舞爪地揮動一對前足。

忽然,它把身體縮成一團,看上去好像害怕了似的;

從它腹部之前留給公蛛的出入口那裡,分泌出一股股金黃色的液體,在接觸到地面的一瞬間便發出“嘶嘶”的聲音和一股股白色氣體,以及難以描述的刺鼻氣味。

赫蘿下意識感覺出,這東西帶有極強的腐蝕性。

母蛛不慌不忙、有條不紊地給自己的每一隻足都沾上魔法濃硫酸,又往螯牙上塗抹了一些。

做完這些之後,它邁着及其緩慢的步伐向赫蘿走來,每踏出一步,就在地上留下一個小小的腐蝕坑。

就在它和赫蘿的距離不足五米時,它冷不防發起了進攻。

一瞬間,身後陰影中的羅倫斯猛地衝上前去,奮力拋出手中的物體——是那位可憐的、被啃去整顆腦袋的陣亡獵人的輕弩,槍膛裡裝滿赫蘿銃槍中殘存的火藥和龍擊炮閥。

而赫蘿,兩條腿被黏在地上,用她僅剩的兩隻手臂穩穩接住,對準高高躍起的蜘蛛那千瘡百孔的腹部,決絕地扣下扳機。

爆裂的火焰瞬間呼嘯而出。

巨大的後坐力直接讓整個輕弩脫手碎裂成無數的零件,而尖端發射的小型龍擊炮宛若雄火龍的突襲,直接燒穿蜘蛛的腹部,留下肉眼可見的大洞。

蜘蛛在空中猛地向後一仰,沒有絲毫掙扎便去世了。

屍體飛過來,摔落在赫蘿腳邊,癱軟成巨大的一坨,肚子裡燒焦的蛛卵、內臟和各種液體緩緩流出。

嗜腦蟲不見蹤影,幼蛛們四散奔逃。

赫蘿撇掉輕弩的殘骸,仰頭倒了下去。

在顛倒的視線中,在紫紅色的夜空下,她清晰地看到,遠處天際線忽然閃爍出一絲曙光。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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