療養院八十七號樓是一幢古舊的兩層小樓房,典型的老莫式前蘇風格,方方正正,大開大闔,有着造型生猛剛烈的線條輪廓,柱子倍大,牆壁N厚,一看就知道是產生於某個特定歷史時期下的政治遺留物。當然,這種味道我並不抗拒,甚至還覺得有點依稀彷彿的懷舊感,雖然那個年代我並未歷經,但是,我曾經充滿嚮往和渴望。</P>
是的,這樣的建築,有點厚重,有點笨拙。但是,笨拙的極致,其實是優雅的風度。</P>
沒錯,優雅,風度。在這個越來越浮躁的世界,已然消逝,蕩去無蹤,只存在於記憶之中。然而記憶中那些嚮往的美好——追憶似水流年,人們都曾經年輕——</P>
青春,歡笑,歌聲,舞蹈,風琴,篝火,白衣飄飄的年代;樺樹林裡,羞澀的姑娘,伴隨紅莓花兒,靜靜開放,還有無盡河流上明媚的陽光——喀秋莎。</P>
“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飄着柔漫的輕紗。喀秋莎站在竣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P>
我坐在窗前貌似年齡同樣老舊的一把藤椅上,望着樓下花開燦爛的園圃,滿懷惆悵地唱歌。深情,且憂鬱,有點象神經質的詩人,而且是四處吟遊的那種,汗。</P>
沒辦法,在這種充滿懷舊氣氛的環境裡,人的思念很容易被勾引起來,進而產生歌唱的**和衝動。</P>
我承認,唱歌的時候,我確實是在思念。我想的是懸崖上展覽千年的神女,她曾經爲我唱過這個異域情歌,在天之涯在海之角。那一天,風很急浪很大,海的背景前,有長袖飄飄,有白衣勝雪。</P>
可是現在,神女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站在我面前的卻是另外一尊女神。同樣的風華絕代,不一樣的冷若冰霜。</P>
這個房間很大,屋角居然還有一架鋼琴,此刻上官儀正倚靠在琴邊上,不動聲色地望着我。</P>
“您就不能坐下來彈上一曲,順便幫我伴個奏嗎?”我說,有種百無聊賴感。。</P>
“不必了。”上官儀淡淡地說,“你唱得很好,很有感情,不需要伴奏。”</P>
“那倒也是。”我懶洋洋地說,“還有這歌可能得用手風琴來,效果會正宗點——”</P>
“沈宜修!”上官儀打斷了我的無聊,她的聲音嚴厲起來,“爲什麼要頹廢?——你的追求在哪裡?你的堅持在哪裡?你的責任在哪裡?你腦袋裡都在想些什麼?”</P>
我擡起眼來看她,我覺得她好象真生氣了。</P>
上官儀是來宣佈我的工作任命的。但是我對她說的那些沒有一點興趣,所以我覺得無聊。</P>
“儀姐,我也不想。”我鬱悶地說,“可是爲什麼會這樣?還以爲會讓我去紀委——”</P>
“服從組織安排!”上官儀毫不遲疑地再次打斷我的話,“沒人願意你去那裡!”</P>
“不會吧?”我說,“那次在醫院——”</P>
“沒有人希望你去那裡!”上官儀重複了一遍,一字一句,“說說而已,何必當真?”她在冷笑,“這對哪一方都沒有好處。”</P>
愕然。我歪着頭琢磨了一把她話裡的意思,但是沒有找到結果。然後我猶猶豫豫地開口問,“那——這個研究員是什麼意思?我能研究個什麼?”</P>
確實不明白,而且很失望——連日來,綜合各種信息,我可以肯定組織上會對我有一個明確合理的安排,但是沒想到居然是這樣一個閒職,好象準備把我掛起來了,而且還擺出一副要讓我老死是鄉的架勢,真是不能忍受。</P>
“國家的政策和理論,就是你的研究內容。”上官儀說,“或者說,國策。”</P>
“拜託,大姐!”我衝着上官儀笑,我被她的嚴肅勁兒給逗樂了,“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我無可奈何地說,“我就知道這個,還有三國策,呃,這個是遊戲——”</P>
“沒人跟你開玩笑!你認真點好不好?”上官儀的樣子非常惱火,“你必須知道,理論和政策,放在國家的高度,是非常重要的!意味着我們前進的方向!”她的聲音很高亢,“這個工作,是我提的建議!我認爲可以發揮你的優勢和長處——”</P>
我張口結舌地望着她發脾氣,一邊在腦子裡盤算自己的長處是什麼,究竟怎麼樣才能跟國家跟前進這樣的高檔字眼發生關係。</P>
上官儀回答了我。“你的筆!你在宣傳上表現出來的鼓動力!”</P>
“但是現在,你的理論層次太淺,高度不夠,缺乏居高臨下縱覽全局的視角。所以首先你必須提高自己,充實自己——學習使人進步,你需要學習。”她對我下了一個判斷,形成一個結論。</P>
“哦,知道了。”我怏怏地說。看到上官儀認真堅決的態勢,我只能接受這樣的安排——好象沒有其他選擇。</P>
“小陸!”上官儀提高聲音,向門外招喚一句。馬上有位MM悄無聲息地進來,站到她身前,低眉斂目地,大氣也不多喘一口。“首長,請指示。”MM說。</P>
小陸是這個八十七號樓的服務員,一位軍裝MM,專門用來負責服務咱的,好象是。</P>
“請把樓下客廳那文件袋拿上來,茶几上那個。”上官儀依然看着我,眼也不擡地吩咐說。“拿給他。”又擡手指指我。</P>
“是的,首長。”小陸退了出去,依然悄無聲息,象貓一樣。我懷疑她的鞋底也有個肉墊的。</P>
這位小陸,肯定算得上甲級美女——無論氣質,還是身材,放到地方上,那就是一驕人尤物,男士恩寵。但是在這兒,她一點也沒有表現出美女們應有的傲慢態勢,處處恭謹有禮,惟命是從,跟個忠心耿耿的小丫鬟似的。呃,應該說,充分證明了咱組織精心調教的效果。在這個高幹療養院裡,這樣溫順可人的MM還有很多,都是用來服務或者說護理前來療養的首長們的,這點我知道。</P>
所以我尷尬了,跟在醫院裡一樣的想法,因爲——我從來就不是什麼高幹,我在這塊地,就是個魚目混珠的身份,名不正言不順啊,這一點我也知道。所以每次聽到小陸稱呼我首長時,我都會不由自主地羞愧,有種偷人東西的心驚肉跳感,我立馬就會出言制止她。但是——沒用。</P>
“首長。”小陸很快進來了,她走到我邊上,恭謹地把手裡的文件袋遞上來,她的樣子小心翼翼,好象手裡捧着的是一個珍稀國寶,一不留神就能掉地上砸碎了一樣。“給您。”她說。</P>
我隨手把袋子接過來。“說過多少遍了,我不是首長!”我有點煩躁,說話時下意識地擡眼瞅着對面的上官儀——我可真不想讓她以爲我在這兒搞獨立王國,閉門造車地充什麼老大,那可真是個要命的人品問題了。</P>
“是的,首長。”還是這句。</P>
服了。我泄氣。</P>
上官儀倒是沒什麼反應,淺淺淡淡地看着我,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P>
“打開,看看吧。”她說,“領導人親自開列的書目,你務必掌握的。”</P>
“不管你有沒有讀過,都請你一定溫習牢記,重新理解。你的思想,必須增加厚度,要形成正確的理論,就必須有正確的歷史觀哲學觀,還有政治觀,這些是大前提。”</P>
“哦,是嗎?”我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打開文件袋,我的手有點抖抖索索,感覺自己好象正準備翻閱一本絕世武學秘籍——九陽九陰獨孤九劍檔次的(呃,題外話,爲什麼,頂級寶典都會帶個九的?莫名其妙!)</P>
呃,寶典寶典,葵花寶典——這個沒帶九。</P>
胡思亂想這些亂七八糟,是因爲上官儀的表情足夠鄭重,讓我極大地產生了一種臨場混亂感,不知所云。然後,我從手上的紙箋上,果然瞻仰到領導人的墨寶——我有印象的,記得以前在網上,就見識過他的題詞,龍飛鳳舞,瀟灑不羈,絕對好書法——再然後,我感覺捱了當頭棒擊,腦子裡一下就小白了。</P>
一排書目,清清楚楚。擺在擡頭第一行的第一個就是——資—本—論!</P>
我的神,真是寶典啊,寶貴的經典,如此高深,我暈。</P>
定了定神,又往下看,還好,下面列出的名字有些我看過,就沒那麼恐懼了。</P>
反杜林論。費爾巴哈及其古典哲學的終結。某某某選集第某卷。</P>
等等等等。</P>
我略略數了一下,果然九本,正暗合了頂級寶典之意,不由得心中崇敬的想法油然而生——可見聖賢之道,殊途同歸,那是一點都沒有錯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