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七點差一刻,楚天舒悠閒地走出了招待所。
田克明湊過來,臉上掛滿了笑,全然看不出來中午受到過楚天舒的冷落,他熱情地與楚天舒打着招呼:“書記,出去散步啊,要不要我陪着。”
楚天舒揹着手,並沒有停下腳步,只看了田克明一眼,說:“不用了,我就隨便轉轉。”
田克明挑起了大拇指,說:“楚書記曰理萬機還不忘體察民情,真是人民的好公僕啊。”
楚天舒沒有理會,沿着街道向西邊走去。
招待所的西側是個小廣場,每當夜幕降臨之後,便會有一羣大媽大嫂們集聚在這裡,藉着昏暗的路燈光,扭動着粗壯的腰肢,怡然自得地跳起了廣場舞。
楚天舒駐足觀看,眼睛一掃,便看見了巷子口的路邊停着好多輛的黑色凌雲志車。
這款車是凌雲集團去年推出的一款家用型轎車,價格定位較低,頗受普通市民的青睞,也是南嶺縣中高收入人羣買車的首選。
先鋒客運比這款車高檔的車不在少數,歐陽鋒安排這麼一輛車來接楚天舒,也算是用心良苦,爲的就是不招人耳目。
楚天舒慢悠悠地繞過去,很快發現了自己要找的那一輛車。
停車位置的選擇也煞費了苦心,大媽大嫂們的舞姿正好遮擋住了招待所方向的視線,也躲避開了街邊監控攝像頭。
楚天舒慢慢走過去,來到這輛車的側面,後座的車窗降了下來,露出了一張冷峻的臉,刀刻斧削般硬朗的線條,雙目炯炯有神,只看了楚天舒一眼,便退到了一旁。
楚天舒拉開車門就鑽了上去。
車門剛一關上,車便緩緩啓動了。
“楚老闆,你好。”後座上的人伸出了手,說:“先鋒客運的歐陽鋒。”
楚天舒握着了他的手:“你好,歐陽老闆。”
十五分鐘後,凌雲志車來到南嶺縣的城郊結合部,又拐進了一條鄉村公路,穿過了一片竹林,進入了一個村落,開進了一處農家小院。
“楚老闆,請吧。”歐陽鋒打了個招呼,推開他那一側的車門下了車。
楚天舒剛一下車,凌雲志就停進了一個車位,他下意識地瞟了一眼,才發現車子已經換成了另外一副車牌。
先鋒客運就是玩車的,這種自動換牌的招數對他們來說簡直就是小兒科。
歐陽鋒依然沒有說話,伸手示意之後在前面帶路,領着楚天舒走進了屋內。
房間裡擺着一張不大的圓桌,靠牆站着一名年輕男子。
歐陽鋒拍了拍手,說:“上茶。”
年輕男子離去之後,歐陽鋒說:“楚老闆,請坐,這是我家的祖屋,條件簡陋但還算清靜,還望楚老闆不要介意啊。”
楚天舒淡淡一笑,說:“歐陽老闆,你考慮得很周到。”
“我自出道以來一直不敢忘記師傅教誨的一句話,凡事須謹慎,小心無大錯。”歐陽鋒緩緩地坐下來,面無表情地說:“楚老闆肯見我,也是把我當朋友,我這也是不想給楚老闆惹麻煩。”
這時,年輕男子端着托盤,送上了一壺香茗和兩個茶杯。
歐陽鋒再次揮手,說:“沒事了,去吧。”
年輕男子悄然退出。
歐陽鋒一邊爲楚天舒斟茶,一邊說:“聽說楚老闆酒量了得,我這把老骨頭陪不起,只能請楚老闆喝茶了。”
“喝茶對身體有好處。”楚天舒雙手捧住茶杯,說:“再說了,我一來就宣佈了要殺住整酒的歪風,自該以身作則纔對。”
“好。”歐陽鋒端起茶杯,吹去了浮在面上的茶葉,淺淺地喝了一口,輕輕放下,才說:“楚老闆,我這人不喜歡饒圈子,你初來乍到,可能對南嶺縣運輸市場的情況不太清楚,我先來介紹一下。”
歐陽鋒介紹的過往史與楊富貴跟楚天舒說的差不太多,但說得更直白,更具體。
先鋒客運是南嶺縣客貨運輸市場的開山鼻祖,改革開放初期,歐陽鋒從人力車和棒棒隊起步,經歷了千辛萬苦,逐步發展壯大,一統江湖,獨霸一方。
聽歐陽鋒好漢大談當年勇的時候,楚天舒這才仔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歐陽鋒。
歐陽鋒大概五十多歲,屬於那種觀察力敏銳、思維敏捷的精幹老人,雖然不是鶴髮童顏,但面色紅潤,精神瞿爍,身子骨相當的硬朗,一看就是那種經歷過風雨滄桑的老江湖。
說到當年清理雜牌軍的成功,歐陽鋒沒有神采飛揚,同樣,他在說到先鋒客運敗走麥城的時候,也沒有黯然失色。
前些年,付大木在南嶺官場異軍突起,大權在握的同時,也打破了南嶺縣運輸市場一家獨大的格局。
周伯通依靠付家兄弟的扶持,成立了大通公司,一舉殺入南嶺縣的運輸市場。
歐陽鋒與之抗衡,紛爭不斷,在屢遭暗算之後,不得不求助於老書記的介入,這才與大通公司達成了井水不犯河水的君子協議,先鋒客運忍痛讓出了全縣的貨運業務,專門從事客運業務,自此相安無事。
就在茅興東按照楚天舒的指示組織宣傳大通公司捐資修橋修路的第二天,周伯通找到先鋒客運公司的客運站,向歐陽鋒大倒苦水,說縣裡開始嚴格治理超載,整頓礦山開採,貨運業務不僅大幅萎縮,也毫無油水可言,提出要在客運市場分一杯羹。
歐陽鋒據理力爭,要求周伯通遵守當年達成的君子協議。
周伯通嘲笑道,這都什麼年代了,市場經濟,相互競爭,適者生存,哪裡還能搞壟斷經營。
歐陽鋒當即提出也要進入貨運市場。
周伯通從包裡拿出捐款的收據,拍在歐陽鋒的辦公桌上,蠻橫無理地說,沒問題啊,三十萬修橋修路的捐款一家一半分攤,請先鋒客運先向大通公司支付十五萬再說。
歐陽鋒嚴詞拒絕了周伯通的無理要求。
周伯通丟下了一句“歐陽兄,那兄弟我就對不住了”,然後揚長而去。
當天晚上就發生了客運司機猥褻搶劫女乘客事件。
第二天,乘客家屬大鬧縣委縣政斧,付大木作出決定,在案件沒有查清之前,先鋒公司停業整頓。
大通公司早有準備,趁勢放出噴塗有大通公司標誌的麪包車,正式進入了客運業務市場。
周伯通再次找上門來,陰陽怪氣地挑釁道,縣裡有指示,案件沒有查清之前,先鋒客運的車輛不能上路運營,老兄,這麼耗下去,不知道你和你的弟兄們能堅持多久啊。
歐陽鋒冷冷地回答說,老弟,爲人沒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門,如果逼得實在是無路可走,大不了來一個魚死網破。
周伯通咧着嘴,連嘲諷帶威脅道,老兄,現在是法制社會,過去打碼頭的那一套行不通了,再說了,你手底下的弟兄們跟了你多年,大多有家有口,不像我那幫小兔崽子,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真要是大家都紅了眼,初生牛犢不怕虎啊。
面對周伯通赤果果的威脅,歐陽鋒不甘示弱,反脣相譏道,老弟啊,我這把老骨頭還夠硬朗,我想,你老弟恐怕不願意跟我這半截身子已經入土的老傢伙一起上路吧。
周伯通笑道,老兄,你這是何苦來呢,你這把年紀,也該享享清福了,你看這樣行不行,與其坐吃山空,不如把先鋒客運轉讓給我,大家都不傷和氣,以後自自在在地過安穩曰子,你看怎麼樣。
歐陽鋒沉吟了片刻,指了指客運站的調度中心樓和院子裡停車場上的一大批車輛,說,這樓,這車,這個院子,少說也值幾百萬,我怕老弟沒這麼大的胃口啊。
周伯通冷冷一笑,說,老兄,做生意你是前輩,總該明白一個道理,用得上的東西價值千金,用不着的東西就一文不值了,如果先鋒客運關門大吉了,這調運中心和車輛就形同廢物,也就是這塊地還值個幾十萬吧。
明明是幾百萬,周伯通上下嘴脣一碰,一下子只剩下了幾十萬,這幾乎就是趁火打劫,歐陽鋒怎麼能接受,他憤怒地說,老弟,我老毒物再窮,也不缺你這幾十萬。
周伯通冷笑道,歐陽兄,你可想好了,耗時間長了,恐怕連幾十萬都不值了,說完,再次揚長而去。
緊接着,縣城裡又連續發生了幾起客運司機猥褻和搶劫女乘客事件,民間的怨聲載道都指向了先鋒客運,而公安局又遲遲破不了案,歐陽鋒想靜待風聲過後再重新營業的希望變得遙遙無期了。
先鋒客運的司機們只能靠跑車養家餬口,見一時半會兒不能恢復經營,哪裡還忍得住,只好想方設法自尋出路。
有點骨氣,膽子大一點的司機偷偷開起了黑車,卻遭遇了大通公司人員的匿名舉報和交管部門的釣魚執法,罰款扣車,苦不堪言還有苦難言。
膽子小一點的,就直接從先鋒客運退出,連人帶車一起加入了大通公司的客運隊伍,受盡了週二魁等人的羞辱還得忍氣吞聲。
先鋒客運已經岌岌可危了。
說到這裡,歐陽鋒停了下來,看着楚天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