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重返關東 第十一章 參場(五)-第十六章 重返(四)

“我眼瞅着那錦衣男子悄無聲息地從四哥身後的土中鑽騰而出,而他渾身的素衣竟沒染上一絲的塵埃,周遭依然寧靜如初,甚至連土坷垃破碎的聲響都未發出一兩聲來。全文字txt小說網我心生疑意,擡頭打量面前這個形如鬼魅的男子:他的麪皮是如此地粉嫩白皙,柳葉眉,細長眼,玉墜鼻,薄脣嘴,五官細緻的就跟個女人一般。他對着我笑了一下,嘴巴微微上翹,眉宇之間滲出一股英氣,那股英氣是無形的,但卻極有威懾力,就像高手寶劍出鞘時迸出的劍氣。

我又端詳着他的輪廓,這人身材七尺有餘,粗看身材雖說不上細瘦,但也絕論不上孔武。一襲白袍自他的頸子而下,直拖到腳面之上。在他身後,繫着一張水藍色的披風,那披風跟隨山間的氣流上下翻動着,卻沒發出一丁點的聲響出來。他微笑地用眼珠俯視着我,有如君臨天下睥睨衆生一般。

四哥也彷彿感受到身後的那股銳氣,徑自轉身過來與那男子搭話,在四哥的指引之下,我們三人簽訂了一則血盟。自此以後,我和四哥兩人才得以從那仙境出來,回到不鹹山麓繼續生活。”

“洪哥,你先不要着急說之後的事,俺倒想聽你講講那名白衣男子的底細”,胡老三聽到這兒,忍不住插了一嘴。

“那名白衣男子叫做血蔘,是一個凌駕於五輪之上的靈族,不鹹山內所有的野生棒槌都歸他一人掌管,而我們無意闖入的這個所在,就是他閉關修煉的秘園

一個天然的巨大參場,血蔘告訴我說,三百年前,努爾哈赤也和我們一樣,誤闖入這個大參場,太祖起兵所需的八八六十四根大棒槌就是從他的參園子裡摘的,那時太祖羽翼尚薄,根本沒有實力與明朝軍隊對抗,是血蔘窺破了天訣,給予太祖六十四根棒槌的恩賜。

還有之前那個綠色的漩渦,乃是血蔘爲了考驗我和四哥的人品所造的幻境。我頭腦簡單,自己中了陷阱還茫然不知,竟然操起削尖的樹枝去戳四哥,結果我自己嚐到了攻擊反噬的滋味。這件醜事,我本打算隱藏到我入棺材那天,可今天提起參場子的事,不得不重翻此事,每每想起,我都臊得滿臉發紅”

“其實洪哥你也不必太過介懷,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人乎聽完你說的這段,事情的來龍去脈俺是大體摸清了:那血蔘肯定是有感於四哥的人品,沒有加害你們,而是與你們定了那個血盟”

“對,那幻境四哥也經歷過,但他始終沒有傷我那個殘像一根汗毛,血蔘當初就是有感於四哥的人品才決定放我倆下山。那血盟的內容也很簡單:我與四哥出山之後,該擡棒槌還可以在參場接着擡,但不可再踏入參場一步,更不能與貪婪之人開口談參場之事,從此人靈不犯,各自按自己的路子過活”

“等等”,胡老三伸手阻住洪屠戶的話頭,衝他施了一個眼色。旋即,他把手伸向牛皮腰帶,將那把油黑油黑的盒子炮抽了出來,對着門外咳嗽一聲說道:“門外的那位,你還打算再躲多久倘若不出來,俺的殼子炮可要給你腦袋卯幾個窟窿了”

“別別別”,外面響起一個男聲,隨着聲音落下,窗前黑影一閃,木門外蹭進了一個身高過丈的大漢,我擡眼一瞅,這男子金髮碧眼,是一個十足的洋毛子相貌。這洋毛子雙手舉過頭頂,向我們賠笑着,我注意到,他年歲大約有四十左右,頭頂有一處斑禿。

“你們不要誤會,我 我就是你們要找的華萊士”,洋毛子緊張得只用袖子擦額頭上的汗。

“華萊士”,我朝他瞟了一眼,“我怎麼聽老段說,要從遼西趕回來至少也要兩三天”

“你說的沒錯,做客船可不就得兩三天麼”,洋毛子操着一口流利的漢語說道,“我是接了電報裡的密碼,知道情況緊急,特意轉到大連乘坐快艇回來的。其實半個時辰之前,我就已經回到買辦處,老段告訴我,來了一個姓劉的先生,出去了一天還惹了一檔子閒事,就連膠澳的保安隊的人都給招來了。我聽完之後,馬上就想來找你們,但當時你們飲得正歡,我沒好意思打攪,就站在門外聽了一會兒。禮數不周之處,還請各位海涵”,說完,這個洋毛子還學着綠林人的姿勢,雙手抱拳,朝着我們深鞠一躬。

“哦”,我點了點頭,逐漸解除了疑慮。的確,這個買辦處不是誰想進都能進來的,知道密碼這件事的,除了那個豐腴的女士官之外,也再沒有第二個外國人,想到這兒,我也還了一躬,說道;“我就是老段說的那個劉先生,我是鄧寵鄧老前輩指派而來的。之前就從他的嘴裡聽說華萊士先生的諸多事情,沒想到您還是個通曉漢語的人”

“豈止是通曉漢語”,華萊士一看我們解除了戒備立刻樂了起來,“我對中國的瞭解,可能比許多中國人還多呢”

“哦”,我擡頭注視着他那張得意的臉,現出了一絲懷疑。

“你不信呵呵,那樣我就和你說說中國的傳統文化”,華萊士也不見外,搬了只凳子就坐在我對面,接下來的半個時辰,華萊士大嘴一咧,把他所知道的中國,大到三山五嶽,四書五經,小到餃子甚至麻將的打法都和我說了一遍,衆人聽完無不拍手稱好,覺得這個洋毛子很不簡單。

華萊士越說越高興,四人不知不覺就談了一個多時辰。說着說着,話題越來越窄,衆人自然而然把注意點就轉回到燕叔身上。我知道事情不能隱瞞,就把我與燕叔獨孤璞三人經海路去往雲南去拜會方唯清,及至後來入穴探墓的經過和華萊士講了一遍,當講到燕叔爲了救我送命之時,華萊士聲淚俱下,淚珠子滾得一塌糊塗。

“老鄧死得太慘了”,華萊士也不顧自己的身份,拿袖子把臉擦乾,“他不應死的那麼早,他本來還答應同我一起去探遍中華的名山大川,一起去尋找那本太平要術,現在看來,全都沒了,一切全都沒了”,華萊士愈說,情緒就愈發低落。

“不對華萊士先生”,我忙接了他的下句,“鄧老前輩早在彌留之際,就對身後之事做了一個交代。我之所以能來找你,全是拜他老人家的吩咐。鄧老沒有忘記給你的承諾,我來膠澳和你商量去找這本太平要術”

“此話當真”,華萊士擦了擦微腫的眼泡。

“千真萬確”,我斬釘截鐵地應答。

聽完我的敘述,華萊士的情緒好了許多。我又補充說道:“先生,我還有件事要與你說,說實在的,最近這幾天,我給你捅了好些婁子”

“哦我倒要聽聽,你究竟捅了什麼婁子”

“在見你之前,我跟老段講了許多謊話,說自己是德皇派來的密使。你也知道,膠澳的地界很不太平,倘若沒有這套說辭,恐怕老段都不會給我發電報的機會。除此之外,我今天上街又恰逢兩位關東的朋友遭了難,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這危急的情況,我又和保安隊的人撒了同樣的慌,保安隊看在你的面子上暫且把人放了回來,可最終仍然要你的文書確認才行,你說,這不是給你捅了不少婁子,添了不少亂”

“哈哈哈哈哈”,華萊士聽完哈哈大笑,“我還當是什麼天大事情,這根本就不算是問題你們中國有句古話叫做天高皇帝遠,又有一句古話叫做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那德皇志向雖長,而身體卻遠在歐羅巴,事事不能親力而爲,膠澳的這些事情就只能全權交給我們這些臣子來辦,既然如此,我不謙虛地說,就是膠澳的土皇帝,只要我肯保你,你在德國人的地界裡就肯定沒事兒”

“呵呵,那就好了,只要這事兒你能幫我捋平,我也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我心滿意足的與華萊士說道。

“對了,你怎麼不跟我介紹介紹你的兩位朋友呢”,華萊士見瑣事辦完,便把話鋒一轉,將視線移向胡老三和洪屠戶二人。

“對啊”,我一拍腦門,“剛纔光與你說鄧老前輩的事了,倒把這兩位給晾了起來。來來來,聽我給你介紹”,說完話,我趕緊伸手給他們三人介紹引薦。三人互通了姓名,聊了將近一個時辰,這時天色已近二更,飯桌上的酒菜也已經涼得無法下嚥,華萊士擡手看了看腕子上的金錶說道:“天色已然不早,您幾位也應早做休息纔是,有什麼話我們明天再說”

第十二章 參場六

送走了華萊士,屋內三人吹熄了燭火,各自躺在炕上思考心事。我蜷在炕頭,輾轉反側了約摸兩個多時辰也未能睡着。一閉上眼睛,面前跑的都是之前入山擡參的景象,四爺、靜玉、靜虛道長的臉就像走馬燈似的在眼前晃悠,不知不覺地,三更鼓在外面響起,我在炕上翻了十幾次身,也無法安然入睡。

“知焉,你也沒睡着”,胡老三輕輕地問了一句。

“嗯”,我同樣輕輕地應答了一聲,“今天出的事兒實在太多了,勾起我許多難忘的回憶來,這懷舊的心思一上來,憋住就睡不着覺了”

“我也是,想起了以前與四哥一起當鬍子的情形,一時難以入睡。呵,你聽聽你洪叔的呼嚕,倒是他凡事不上心,啥時候能夠吃得飽、睡得着”,胡老三調侃着說道。

“誰又在老洪的背後說壞話呢”,洪屠戶止住如雷的呼嚕聲,一骨碌身坐了起來。

“嘿,原來你這個黑炭頭也是裝的”,胡老三拍了洪屠戶一把,“既然咱們誰都睡不着,就不如繼續聊聊吧,大不了明天早上再把覺給補回來”

“行”,我和洪屠戶異口同聲地說出這個字,說完之後,三人起身坐在炕頭,臉對着臉圍成了一個圓圈。

“洪叔,剛纔因爲華萊士的偷聽,胡三叔把你講的關東之行打斷。現在有的是時間,您再繼續那個話題細細地講講吧”

“好,我就一齊把參場的東西全給你們講完,省的你們說我講話拖泥帶水”,洪屠戶說完,稍微靜坐一會兒理了理斷了的思維,繼續說道:“我倆與血蔘簽訂了血盟之後,他就解除了靈咒,把麻達鬼,鬼打牆這些東西全都卸掉送我們下山。臨下山之前,他又反覆強調一遍血盟的內容:即絕不能把參場的具體位置透露給別人,尤其是私心較重的人,否則就會遭到老天的報應。我倆再次信誓旦旦保證了一次,血蔘才滿意地將我倆放了回來。

從如秋谷出來之後,我倆回到二龍山。二龍山總轄大寨主武舵見我受了如此之重的外傷,自然要向四哥打聽事情的原委。四哥是個直性人,況且當初武大寨主也委實是個劫富濟貧的好人,於是四哥思前想後,就把進入參場的經過與他說了。但四哥也留了一個心眼兒,只道出事情的經過,而未提及進入參場的方法”

“那最後,武大寨主究竟進了參場沒有”,我和胡老三聽到這兒,忍不住地問道。

“沒有,他到死那一天也沒再打聽參場的確切位置,不過這消息卻不知經由誰之口傳出山外去了。事情又過去四五個年頭,武大寨主與四嫂的姦情終於東窗事發,四哥雪夜怒斬了姦夫淫婦的頭顱,一手抱着靜玉,一手策馬揚鞭從二龍山逃出,從此在撫松鎮安身落腳,隱姓埋名,再不過問江湖是非。及至後來,二龍山羣龍無首,爭權奪勢的鬥爭愈發激烈,二寨主全家被三寨主設計殺害,並殘害其生前故友,我見形勢不好,悄然下山,往東投奔四哥,在撫松做了一名屠戶。”

我聽後連連點頭,心中不禁生出一片感嘆,便說道:“原來看似平淡無奇的撫松鎮,竟然還掩藏着這麼些轟轟烈烈的事蹟”

洪屠戶搖了搖頭,又說:“縱使隱姓埋名,可惜到最後,我倆還是沒逃出官軍的魔爪。我聽說,前幾個月官軍到二龍山剿匪,三寨主被俘即將梟首。爲了活命,三寨主他們又將參場的消息泄露出來,吉林巡撫曾永銘聽說之後狂喜萬分,依照三寨主他們提供的信息,巡撫輕鬆找到四哥的住處。三次勸告未果,官軍竟然在廟會偷偷劫走了靜玉侄女,並將其軟禁在一個秘密的所在,四哥爲了讓靜玉免受皮肉之苦,只好答應他們進山尋找,不過四哥在出發之前就找到我,說進入大鴉山只是一個幌子,偌大的山林,即使走一年也走不完,他也只是陪着官軍在大山裡兜圈子罷了,趁着這個時間,四哥讓我趕快出山,去尋找二龍山的舊部,然後廣撒大網,去尋找靜玉的下落,一旦有了結果,他就葬了關押他的清兵,與他們一起救出靜玉”

說到這兒,洪屠戶一指胡老三:“之後就如你所看見的,我去了遼東,將你胡三叔找到。這老胡兄弟還真不含糊,一聽四哥出了事兒,幾乎將所有的朋友都發動了,費了三個多月終於探出了靜玉的所在:原來她被關在哈爾濱順豐大道的一個土財主家裡,還被老夫人認了乾女兒。我們倆得了信兒,就尋思馬上去大鴉山去給四哥報信兒,沒想到在半路卻遇見一羣撫松的老客,他們泣不成聲,說在膠澳受了老韓家的欺負,我倆一聽經過氣得火冒三丈,趁着遼東離膠澳不遠,就來到山東幫他們討一個公道,直至後來你來解救我們,這就是以往的全部經過”

“哦”,我聽完之後,終於將這一年中的事情前前後後地捏在一起。“這麼說,下一步,我們應該去大鴉山囉”

“沒錯,按照四哥的安排,我們現在就應該去大鴉山報信,等四哥解決了那幫官軍,我們再一起去黑龍江解救靜玉”,洪屠戶答道。

“那大鴉山大約有多少兵力”,我又問。

“加上三寨主他們的匪軍,所有在大鴉山駐紮的軍兵大約有二三百”,胡老三想了想,報出了數目。

“二三百那咱們又有多少人呢”,我追問。

“算上我的家丁,差不多有二十個”,胡老三說完,臉上也有點難看。

“洪叔,胡三叔,如果硬拼的話,別怪侄兒說句喪氣話,咱們的勝算委實不高。如果真的要救出四爺來的話,侄兒倒是有一個不用死人的妙計”

“哦你快說出來聽聽”

“二位前輩,我們此去,與其是同他們拼命,還不如喬裝改扮,裝成入山擡參的老客,在他們的營盤旁邊晃悠幾天,按照常規來講,官軍在外圍巡邏之時肯定會發現我們。你們想,擡參是一個清苦的活計,折騰了大半年,無論官軍還是匪軍全都會厭倦,我們有很大機會能被他們擒獲,乃至收編。只要能和四爺順利接上捻兒1,之後的事情不就容易得多了麼”

“嗯”,胡老三聽完不住地吧嗒嘴兒,“不愧是讀過書的公子,就是比俺們這些大老粗想得周全”,洪屠戶聽完也是不住地點頭,說道:“不錯,就按知焉的法子去辦,越快救出四哥越好”

衆人商議完畢,外面三更鼓聲響起,三人因爲了卻了心結,身體中不禁萌生了些許的倦意,就各自拽被褥歇息去了。

注:1接上捻nin兒:東北土話,意爲碰到面、接上頭。

第十三章 重返一

可能是由於近海的緣故,膠澳的天氣顯得很潮,空氣裡瀰漫着一股充滿燥熱的溼氣。我躺在被窩裡,呼吸之間都覺着分外的沉重。半昏半醒間,靜玉的一笑一顰又無息無聲地潛入我的腦中。隨着那股鹹鹹的溼氣,她的每個姿態都讓我心頭有種別樣感覺。

一年說長不長,說短亦不短。靜玉、含琢、夢蓉,三個相貌品性各不相同的女人闖進我的生活,她們時而給我帶來燦爛的笑顏,時而又卻攜着血色漸行遠去。有時我甚至覺得,如果不是我,她們各自都應有屬於自己的別樣生活:含琢這個年紀,她應該與一個雲南土司的長子相愛成婚,嚐到初爲人母的甜美;而夢蓉也應該有自己的花樣年華,去盡情地揮霍年輕賦予她的一切。然而,這一切全都沒了

只因爲我,劉知焉。

朦朦朧朧之中,四更的鼓聲又在耳畔響起,看來天色就快亮了。我趕緊閉上眼睛,強迫自己清空腦子裡的殘像,伴着洪屠戶的震天呼嚕和胡老三輕細的喘氣聲,不知迷糊了多久,我終於沉沉地睡去了。

再醒來時已是第二天的中午,洪屠戶和胡老三早早起來,把昨日趕到膠澳的關東的老客送上返鄉的小艇。華萊士也趁着空閒,給保安隊的德里克和母豬龍開了一份正式的文書,赦免洪屠戶兩人的罪名。至此,除了少量沒有轉移的難民之外,膠澳終於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洪屠戶和胡老三把經過同我說完,我心中自是喜不勝收,從牀上爬起之後,我簡單地梳洗一番,待一切收拾完畢,下人端過石盒,還沒等他將盒蓋掀開,久違的香味已經從中飄散出來

那是多麼熟悉的滋味啊:豆汁兒與膠圈兒,旁邊兒還擱着一晚濃醬的豆腐腦,熱氣騰騰的,雖然沒肉,卻是絕對的京味。我也沒問來由,伸出勺筷便吃,洪屠戶和胡老三他們也不說話,就在一邊看着笑。

風捲殘雲佳食去,大腹便便知焉來。不到一刻鐘,我便掃光了桌面上的所有吃喝,待下人收淨了碗筷,我便與他三人重新商量起動身返回關東的事情來。我的意見是很堅決的,越早返回到關東,越早救出四爺越好,洪胡二人亦然,唯獨華萊士面露難色。

我是理解華萊士的,一個外國人,爲了自己的一點理想,不遠萬里,跑到中國來折騰了好幾十年,一不作惡國人,二不浸淫女色,唯獨對一本奇書情有獨鍾,單憑這份精神也值得凡人敬仰。只可惜四爺身陷深山,靜玉在哈爾濱也是近況未卜,我難得有一份閒心與之商量找尋找太平要術,於是只能勸解他暫時在買辦處等信。

華萊士內心很失落,我看的出來,而他又是日後我計劃裡最重要的一顆棋子,是萬萬不能得罪的。爲了平息他的情緒,我臨時想出一個主意:先把洪胡二人支走,再把華萊士叫到內室,將在吳三桂墓穴取得的兩隻小金箱子交給了他。這兩隻小金箱子我以前交代過,它們本是踩在了陳圓圓的兩腳之下的神器。按燕叔的推斷,那裡面裝的不是傾國的財富,就是驚天的秘密。這一路走來,我沒少了研究他們,可從始至終,我都沒有找到這金箱子的一點破綻來,哪怕是插鑰匙的一個小孔,而這坨金子卻又分明地鑄成了一個箱子的模樣,讓人無時不刻對它浮想聯翩。

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再騙華萊士,說這箱子乃是燕叔所留,裡面藏着一些與太平要術有大相關的資料,而燕叔在世之時就想打開查驗,但迫於開啓的方法太過繁瑣,所以沒有啓開。華萊士一聽此言,臉上又露出了孩童般的笑容,喜顛顛地取了那兩隻箱子。末了,我又掏出了在蓬萊仙島之外,大戰巨魷那天,埋葬船老闆時所發現的一本德文日記和牛皮地圖,拜託他將日記熟讀,待我們返回之時,將裡面大致的內容翻譯出來。華萊士接了所有物件,信誓旦旦地承諾,世上沒有他打不開的機關埋伏,更沒有他翻譯不了的文字語言,讓我們三人放心前去好了。

告別了華萊士,我心中異常坦然,又將洪胡二人請來,商定了具體出發的時間。一天之後,依仗着華萊士的龐大勢力,我們沒費吹灰之力,便在膠澳港口搭上了他特地安排的燃油快艇。掌船的是個二十左右歲的年輕人,身材七尺有餘,赤着膀子,一身黝黑黝黑的腱子肉上浮着一層深深的“水鏽”

“水鏽”是漁家人獨有的標誌,更是他們資歷的象徵。我以前在京城聽說書人講忠義水滸傳時,就常聽先生提過:梁山泊水軍裡頭,衆人技藝皆高深莫測,論資排輩之時,實在沒有憑據,衆人鬧到最後,互不服氣,竟以水鏽的厚度爲憑來確定尊卑身份。說實在的,我一直不憚於以險惡之心去度量那些草莽英雄,然而這樣荒誕的比拼方法,就連我這個外行人也覺得有杜撰之嫌。

那小夥張開單臂,一手招呼我們上船,另一隻手狠拽船後馬達的鐵線。隨着他手起繩落,那馬達如同一頭出了籠巨獸,狠狠朝天嘶鳴了一聲,隨機船尾黑煙乍起,空氣中瀰漫着一股燒焦的糊味。船體開始震動,小艇開始由慢到快,歪歪斜斜向前運動。

隨着速度的提升,小艇越開越快,最後竟能穩穩地沿着一條直線前行。我坐在船上,一邊伸手撫摸船尾激起的層層浪花,一邊遠眺急速離去的碼頭,心中不禁感慨萬千:國人啊國人,是你發明了指南針,可最後洋人卻拿起它遠征東方,使你蒙受着亡國之辱;是你發明了火藥,可最後洋人卻拿着洋槍洋炮,敲開你閉關鎖國的大門,將鴉片源源不斷的輸進你的體內;是你發明了造紙和活字印刷術,教會了人們如何以紙爲書教化後人,可最後洋人拿給你的,卻是一摞摞割地賠款、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千百年來,中國人不斷地創造着一個又一個的奇蹟,可最後,這些奇蹟不是悄然湮滅得無影無蹤,就是戲劇性地被朝庭誣爲歪門邪道。所以,我覺得,中國之所以不興,不是因爲國民之愚,而是因爲政府之弱

不僅僅是葉赫納拉氏出的婊子慈禧,更是中國這人吃人的制度。孫中山先生講的沒錯:中國這前四千九百年,缺的就是民主,短的就是自由。

見我雙目緊鎖,眉頭緊皺,小夥子朗朗地朝我笑了一聲,說道:“怎麼第一次坐船麼要是肚子漲得難受,就趴在船沿吐在海里好了”,我聽完苦笑一聲,應道:“不瞞你說,我去年的前半年都是在海上渡過的,所以一般的小風小浪,根本不能將我奈何”

小夥子聽後面露驚色,問道:“客官您不是說笑吧整個半年都在海上”

“當然不是說笑了,你是漁家,你知道:從蓬萊到雲南,以普通的帆船不是要走半年麼”

“蓬萊”,小夥子更來興趣了,“據我所知,蓬萊的船伕,敢於跑這麼路程的,除了小白鰱徐友致之外,應該再沒有旁人了”

“沒錯,你怎麼知道的”,我聽後心中不禁一驚。

“因爲徐友致是我的大伯”,小夥子很是驕傲地挺了挺胸脯,“難怪這幾個月一直聽不到他的消息,原來他隨你們去了雲南”

“對他確實是跟着我們去的”,說到這兒我語氣有些發沉,“但你大伯死在了海口”

“什麼”,小夥子急得差點蹦了起來,他的手一歪歪,汽艇的方向舵一下就偏了,差點兒把我們仨甩進海里,“你再說一遍”,小夥子的語氣已近命令。

“你你大伯死在了海口”,我又低聲重複了一遍。

“怎麼死的以他的船技和水性,是絕對不可能落水出事的“,小夥子自言自語道。

“我們在海口遭了一夥海盜,你大伯爲了甩開他們,在外頭開船,船外的匪徒太多,徐老先生不幸被流彈擊中”,看到小夥子的表情,我沒敢把含琢殺死徐老闆的事情透露給他,本書轉載拾陸文學網更沒敢說出徐老闆屍首成爲雀鱔陰陽陣這個慘絕人寰的現實。

“唉”,小夥子聽完眼角無聲地滑落兩顆豆大的淚珠,氣得直用拳頭擊打自己黝黑的胸脯,“那你們可給我大伯留下一具全屍麼”,他又問道。

“沒有”,我無奈的搖了搖頭,心中也不禁有些黯然,“當時船翻了,我們全都栽進了水裡,我是個旱鴨子,等我醒來時,我們已經被官軍救下了。據周圍的船客們講,當時的水很是湍急,徐老先生的屍首已被衝到了下游”

第十四章 重返二

聽完我一番敘述,小夥把艇子停在海面中央,用手緊撫着臉低頭不語。我心中稍有些不解:按照常理來講,叔侄之間的關係雖然不遠,但這黑膚小夥的反映也着實太強烈一點。我深居皇城根,活在天子腳下,在那孔孟教化,忠孝成風的地方,許多人尚且對父母長尊的死訊不甚關心,而他在這天高皇帝遠的邊陲小港,聽到伯父死去尚能夠如此悲痛,也不枉是一名重情重義的好人,想着想着,我不禁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看不出來,你倒是一個如此注重情意的好侄兒”

小夥子聽完擦了擦眼淚說道:“這位兄弟,我不瞞你,其實這小白鰱徐友諒乃是我的生身之父。十七年前,我爹因爲我叔嬸久婚不育,跟我家苦苦哀求,纔將我託給他們抱養。叔嬸家底子比較薄,兒時的日子過得相當慘淡,我小時一直因爲身份和貧窮的原因受到同齡人的排斥,所以我特別記恨他將我拋棄的事實。父親爲了化解這事,平均每年都要登門看我好幾次,這件給德國人運輸拉貨的工作,也是他託了關係弄來的,艇子也是他給我買的。這些年來,他一直沒停了關心我,體貼我,其實從前幾年,我就已經接受了他,並把他當成一名真正的父親,但我

我卻一直爲了維持那份所謂的面子,保持着那份哀怨的姿態,不給他好臉子,我一直想着,等我賺夠了錢,再開着艇子回蓬萊找他,當着爹孃和衆鄉親的面,體體面面地返家 ”,說到這兒,那小夥子聲淚俱下,已然泣不成聲了。

“唉”,我也不禁長嘆了一聲。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何嘗不是人世間最爲悲痛的事情。而這一切的一切,就是因爲我和燕叔的貪念,因爲獨孤璞以玉相誘,更因爲我法妻含琢的邪惡海陣,所以對此我必須要負起全權的責任,想到這兒,我伸手抓住他佈滿水鏽的手掌,與他說道:“天意,這一切都是天意啊我去時坐的是你爹的鐵船,回來時坐的竟是他兒子的汽艇,這是你爹的在天之靈沒散,是你爹放心不下,讓我照管你的餘生啊”,說到這兒,我將手伸進背囊,將燕叔生前留給我的一張萬兩銀票掏出說道:“兄弟,你爹爲了送我,將命都丟了,他老人家就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孃。你若不嫌棄,我們就結爲兄弟吧,這是你爹生前留給你的一萬兩白銀,聽兄弟一句勸,海上這碗飯不好吃,你跑完這一趟就再別幹了,變賣了這艇子回蓬萊與你母親團聚吧”

小夥子接了銀票,怔怔地盯了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海浪肆意衝着小艇,直把洪屠戶和胡老三嚇得臉色發白,緊緊地抓住艇的鐵沿子。注視了良久,小夥子終於開口問道:“先生,我爹怎會有這麼些銀子如若這錢真是他老人家的,我倒可以收下,但這要是您於心不忍所施捨的,還請您收回去”

我在心中不禁對小夥子的正派作風暗暗佩服,心想:這錢算是給對人了,我也算是給徐老闆的在天之靈一個交代,心中少了一些愧疚,於是便答道:“你想到哪去了,這一萬兩銀子乃是我老叔收了徐老前輩一塊美玉所開的價錢,如今徐老前輩人已作古,我將這些錢交給他兒子也理所當然”

“哦我倒沒聽說過我爹有這麼一塊兒價值連城的美玉”,見小夥子還是不肯收那銀票,我心中甚是着急,便說道:“這銀票你先收着,你若不信,等回到蓬萊去向你母親調查覈實,倘若我同你撒謊,你來關東的吉林省撫松縣找我便好,我叫劉知焉,是縣裡唯一藥房妙仁堂的少掌櫃的”

小夥子還是遲疑不決,胡老三忙上前說道:“都說你們山東人實誠,可你也實誠得太大勁了吧,你想想,一萬兩,這是個什麼概念這劉先生是瘋了還是傻了,沒有的事兒非要編出來騙人,他這不是虜錢,而是往外送錢,這滿天下人有編瞎話往外送錢的麼”

洪屠戶也上來搭腔道:“是啊,你趕緊收着吧,然後咱趕快開船去大連。再在這海上晃悠一會兒,我這肚裡的那點兒乾貨就全都得被折騰出來”

聽到這兒,小夥子纔在褲帶上掏出一張油布,將那張銀票仔細地包裹起來,然後塞進褲腰的夾層裡繫好。看他收了錢,我那心裡才稍稍的安穩,小夥子重新拉線把馬達發動起來,那艇子就像一條趕潮的過江之鯽,在海里直開了一條皓白的水線,身後的景物不消一會兒就被甩得無影無蹤。

船跑到下午快到傍晚的時候,眼前終於一座塔尖,接着的,是遠處飄渺的一排排洋樓房頂,再往前行,現出的就是海港對面一座座的碼頭入口了,小夥子長出一口氣,減了馬達的速度,回頭對我們說道:“眼前就是遼西的大連,我們終於是到了啊”,我三人聞聽,忙扶着艇子的邊沿起身向前探看,只見在雲霧之中,幾條巨船停在大連港艙之中,碼頭之上力工正不停地來回搬上搬下,遠遠看來,就像是一隻只勞作的螞蟻。

小夥將油門全開,小艇如箭一般跑完最後的一段路程,停在靠西邊的客船碼頭邊上。兩旁的客船彷彿早已習慣了小夥子的這番衝撞的風格,只有一個船伕將頭懶懶地伸出來,問道:“小徐子,華萊士先生不是剛回膠澳麼你怎麼又回來啦”

“哦,我這次送的,是華萊士先生的幾個朋友,要經由大連轉途去往吉林”,小夥子也沒隱瞞,將我們的行蹤告訴船伕。

“去吉林那你可得告訴這幾位爺,現在火車是坐不得了,這旅順口的周圍,小鼻子和大鼻子已經排兵佈陣,馬上就要開戰了。這仗要是真打起來,那槍子兒可不認人的”

“哦”,小夥子點頭應道。

聞聽此言,我和洪屠戶及胡老三互視了一眼,深感關東形勢之危急。一行人下了船,揮別了小夥兒,直到看着他開動汽艇,消失在遠處才轉身回行。我深吸了一口氣,這是關東的空氣,久違了一年了關東空氣,我劉知焉又回來了。

第十五章 重返三

登上關東的土地,我和洪胡三人均欣喜的不得了,普通闖關東的要繞行半年的路程,坐上德國人的小汽艇子,不到一天便到達了,這是多少倍的效率在這些機器面前,也難怪清政府的刀槍棍棒屢遭敗績了。

我們幾人徒步在大連的寬街上直行,大連由於近海,氣候溫潤的不得了,海風把地面吹的連一顆土坷垃都沒留。行路之間,在我們身前身後,不時有插着各色小旗的汽車開來開去。除此之外,那些穿着藍布短卦的黃包車伕也在不知疲倦地狂奔着,加上行色匆匆的路人,整個大連都向外散發着一派欣欣向榮的氣氛,我三人緩緩地走在街上,那氣質神態與大連緊張的氣氛顯得格格不入,只有偶爾經過的幾位開着高叉旗袍,牽着愛犬遛彎的闊太太神情慵懶,與我們遙相呼應。

行了約有一個多時辰,天色已微微發暗,眼前躍出一條繁華的商業大街,許多商號正忙着往外搬出貨品去趕夜市,而白天那些飛揚跋扈的闊太少奶奶們,此刻也卸了之前的濃妝,換了一副難得素顏前來挑選雜七雜八的廉價商品。我在心中暗笑:原來在這浮華背後,竟也蘊藏着一個流通的渠道,供人們在暗處偷偷挑選,又在明處張狂炫耀。人啊,一旦與那虛浮的面子掛起鉤來,就變得不夠厚道,不夠可愛了。

繞過這道大街,後趟道又現出兩排館子,其中靠東面的,門樓上點的都是來回閃耀的電燈,門外的夥計們統一穿着黑色的洋服,領口繫着筆挺的小領結,人一經過就一鞠躬,顯着格外地排場。而靠西面的,是一排典型的中餐館,木樓,酒香,幌子,無一不向外滲透着中餐的魅力。本書轉載拾陸文學網我拍了拍背囊說道:“二位叔叔,今天到了關東,就算是孩兒給你們接風洗塵,小侄別的不多,銀子倒還剩下不少,今日還望與兩位叔叔一醉方休,您二位就隨便點吧,去哪家,吃什麼,全聽二位的吩咐”

“好”,洪屠戶笑着應道,“老三,你是我請來的客人,你先說說,咱們是去那些西洋餐廳好,還是去咱自己的酒館子好”

“要讓俺說,還是去酒館子好。西洋人做的東西又油又甜,膩得讓人噁心。弄幾個爛土豆子往鍋裡一炸,蘸點酸醬就叫正餐了,這是給娘們和孩子打零嘴兒的玩意兒,爺們是造不飽的。再說他們那酒也不叫酒,什麼玩意兒啊,看着血不溜丟,酸了吧唧的,可喝起來一點兒都不過癮,還後返勁兒,猛上頭。自打上回跟你侄女在遼西吃過一回,俺就再也不想沾了”

“嘿,看不出來你胡老三還挺趕時髦,知焉,你的意見呢”,說到這兒,洪屠戶瞅了瞅我,我搖頭說道:“我沒意見,東西皆可”

“那成,咱就上前面那家店裡去吃麻辣火鍋”,洪屠戶伸手往前一指,我和胡老三的眼光被帶到前街一個大紅招牌底下,那是一間不算太大的館子,招牌頂上用燙金寫着“東來順火鍋”五個大字。

衆人邁步走進正廳,擡眼一看,只見那面積竟然異常開闊:正對着大門的,是一尊持着大刀的關公泥胎雕像,兩旁一南一北被均分爲兩等份。見此情景,我不禁在心裡暗暗稱讚風水師的造詣:這種排布方式在風水學中被稱作懾東聚財陣,我在龍興風水圖志最後的附表中曾經見過其簡短的介紹:原文有曰生意所以不興,概因夔鬼所盜也。若要破之,則應置地煞於東向,喝其卼卼而逃,使之遺財兩旁。

這段話的意思是:生意買賣之所以做的不好,很多情況都是因爲由東而來的夔鬼所致,夔字讀ui,在民間有兩種解釋,正史上說它是一種巨獸,最先流傳於黃帝與蚩尤大戰的傳說。大荒東經之中曾簡短地對之記載過,其原文如下:東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裡。其上有獸,狀如牛,蒼身而無角,一足,出入水則必風雨,其光如日月,其聲如雷,其名曰夔,黃帝得之,以其皮爲鼓,橛以雷獸之骨,聲聞五百里,以威天下。

據聞夔獸與天地同生,而且世上只有三頭,第一頭爲黃帝所擒,誅殺之後剝去外皮做成一架戰鼓,敲擊之後五百里內的士卒均被激勵,最終完成了擊敗蚩尤的壯舉,商周繁盛之時,有許多銅鐵器上的夔紋就是佐證;第二隻爲秦始皇所殺,由於他的功績並不能比肩黃帝,故第二隻夔皮鼓在史料上鮮有記載;第三隻夔獸據聞仍然躲在東海之上的流波山,只是這山的蹤跡,現在無人能尋。

以上所言,皆爲正史中的夔獸。而但風水上的夔獸,則是另一番面貌。國語魯語的說文當中曾這樣記載它:“夒,貪獸也,一曰母猴,似人。從頁,巳、止、夂其手足”。風水學中的夔獸也多爲此貌:貪婪,殘暴。而夔鬼,則是一種生前爲盜的怨靈,它頭戴麻布圓帽,身披麻布坎肩,身後揹着一口麻布製成的口袋,專愛去一些生意人家偷取財氣。許多人都經歷過這樣的怪事,某塊地段極其繁華,過往行人川流不息,周圍的買賣日進斗金,按照常人的預測,這鐵定是一塊做生意的絕佳場所。但事實卻恰恰相反,只要在這塊地上修建,無論是開設錢莊當鋪,還是飯館店房均要蝕本,無一能夠倖免。緣何夔鬼作怪也。

按照龍興風水圖志中的說法,如果想驅除夔鬼,則必須要在屋內顯著位置請來一尊地煞,讓其面朝東方站着。夔鬼揹着錢袋從正門進入之時,就會被地煞嚇得向東西兩面奔逃,袋中積攢的財氣也將全部散進屋裡,如此往復積攢,則可以取他家之財氣,聚我家之東西,使生意異常興隆。

一念閃過之後,我三人已經邁出了十幾步,按照以往的慣例,客人進店,小二早該鞠躬帶路,並將其引至空桌之前落座。但這家東來順的門口卻異乎尋常地乾淨,除了一兩個醉得歪歪斜斜的酒鬼進出之外,幾乎沒有任何伺候客官的下人。再往前行二十多步,耳邊嘈雜的聲響逐漸加大,轉過屏風之後,一幕宏大的場面展現在眼前:南側這一半大廳裡,五六十張八仙桌整齊地擺放在巨型的廳堂當中,每張桌上都放置着一頂絳紫色的銅鍋,銅鍋的頂上蓋着半截煙囪,煙囪向上延着,匯聚在天棚頂上,將燒炭所生的青煙排在外頭。這樣絕佳的設計,使得偌大的一間飯廳,除了有火鍋沸騰的水汽輕輕拂面,竟沒有一點的嗆人味道,七八個夥計像鯉魚一般穿梭其中,忙碌地給各桌上着紅黑色魚肉。我三人置身其中,彷彿進入了間西洋人開設的餐館一般,站立了許久,終於有位夥計發現了我們的存在,幹完了手中的活,將我們讓進席內。

第十六章 重返四

三人落座之後,我不禁擡頭向兩旁觀看:只見周圍食客簇擁,熱氣蒸騰,伴着銅鍋中魚蟹,一股股香氣爭相從四周傳來,吸入鼻內,沉入腹中,直引得肚子狂叫不止。

那夥計剛收拾完其他桌上的殘羹冷炙,拽下肩上的白布手巾擦了擦,恭恭敬敬地呈上一本大紅燙金的菜單來,我忙將之傳到洪屠戶和胡老三的手中。他倆見我之前對船老闆的兒子出手如此闊綽,也知道我身上有貨,便也不再謙讓,翻開菜單將那些平時未嘗吃過的全都點了一個遍。酒要的是私家釀製的小燒

到了關東,酒必須得喝最烈的,這是關東人的習慣和規矩。

別看這廳堂之中的夥計只有不到十位,可那上菜的速度卻不是一般的快。不到一刻,我們所要的東西全都如數上席,我一看,好傢伙,這倆老頭兒還真不想着給我省錢,什麼就貴點什麼。首先看那火鍋的底料,本書轉載拾陸文學網位於銅鍋正中的,乃是一根細小的山參,我稍微端詳了端詳其外形,大約有二三品葉的模樣,除此之外。在山參周圍的熱油中漂浮着仔蝦、魷魚、桂圓、麻椒等等佐料,讓人一見就忍不住往外冒口水。

銅鍋之外,飯桌之上,也是杯盤羅列。夥計一邊上菜一邊報着菜名:嫩牛羊肉自不必細說,就連鹿肉、袍子肉這些山人獵戶席上的東西也是一應俱全。我一見這些東西,突然想起第一次去四爺家中的情景:那間狹長的走廊、那幅不鹹山的鳥瞰秘圖,還有那些叫不上名來的山菜,至今仍歷歷在目。

洪屠戶和胡老三倒沒想太多,挑起筷子就將桌上的肉菜傾倒入鍋內。合上鍋蓋,沸騰的水花沿着頂上的氣孔把熟肉的香氣帶出來,讓人聞到之後,內心不禁萌生一種難以忍受的衝動,我嚥了一口吐沫,心中不禁想到孔老夫子曾經說過的:“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以及他那句最著名的“食色性也”。

的確,人活着,並且支配其所有行爲的動力,歸根結底就是一個欲字:綜觀歷史,庸帝覆國,多爲貪戀女色、保權殺忠以及勞民傷財所致,他們所追求的,是一個窮盡人間之力的排場欲;而奸臣佞子們,則是盡其所能地討好上層,爲自己的官財費盡渾身解數,他們圖的是一個權利慾;百姓的慾望相對簡單,他們不求其他,只企盼收成能稍微好些,能吃飽飯,老婆孩子熱炕頭,這是安樂欲。如此看來,普天之下,莫非無慾。

以上所述,皆爲紅塵之中的欲,如若細數,就連紅塵之外,也是慾火連天:和尚誦經,是想被佛祖普度,這是成仙欲;閹人進讒,無非是想將以前遭受的非人痛苦施加到他人身上,這是報復欲。而我,最初入山擡參,則是因爲貪慾;後來回京爲靜玉尋藥則是因爲隱隱存在的色慾。

正在想着,眼前的銅鍋已然將肥蟹肉片煮得香氣四溢,直引得我食慾衝頂,無法專心思考,我索性拿起碗筷,與洪胡兩人一同加入亂局,三人放開酒量,直飲了一個天昏地暗。吃了約有一個時辰,飯口時間已過,周圍桌子的食客紛紛離席。正在這時,西來順的門外進來幾個穿紅掛綠的人,爲首的是一個瘦弱的乾巴老頭,也不知道他是餓的還是有病,走起路一搖三晃的;在他身後有兩男兩女,全都上了妝,每人提着一個大包袱;跟在最後的,還有一個半大孩子,梳着露頭頂的髮髻,腰底下還掛着一頭拿紙做的小毛驢。

兩名夥計見狀連忙出了去,將六人擋在席外。雙方起初也只是輕聲細語,後來越說聲越大,竟然連我們所坐的位置都能聽見。嘈雜的聲響終於驚動了呆在後臺的老闆,這個年逾五旬的老者倒是顯得比夥計們更加和善,將六人讓進席內,坐在離我們不遠處的一張空桌上。

老闆首先開腔,問道:“剛纔你們說是山東大鼓班兒的,那都會唱什麼段子啊”

乾瘦老頭忙站起深鞠一躬,說道:“山東大鼓的所有曲目俺們都會唱,但唱的最好的,當屬包公案、海公案和西廂記這幾齣”

“哦”,店老闆點了點頭,沉默了許久沒有說話。桌上剩下的六人惶恐地坐着,一副不知所以的表情。良久,那老闆稍稍壓低了聲音與乾瘦老頭說道:“你們會唱二人轉麼”

“二人轉嘛”,乾瘦老頭吸了口氣,思考了一會,又繼續說:“這個東西俺手下的學徒倒是演過幾出,也看過名家的表演,只是俺們常年在山東唱大鼓,對此並不是十分的精通”

店老闆聽罷淡淡一笑,指着半大孩子身下的小毛驢說:“班主還謙虛什麼這孩子所穿的,不就是二人轉的行頭麼”

“是二人轉的行頭不假,不過這孩子是俺過了山海關之後在半路撿的。他本是黑河戲班子裡的小半拉子,隨團演出時遇上了大鼻子全城戒嚴才跑丟的。那孩子就與俺說,關外不同與關裡,對大鼓秦腔等等並不感興趣,二人轉纔是關外人的最愛。俺見他聰明乖巧,便收留了他”

“沒錯在關外能吸引人掏錢看戲的,就只有二人轉了,而且還是葷腔”,店老闆說完,嘿嘿笑了兩聲。

“葷腔”,乾瘦老頭沒聽明白,一下楞住了。

那個半大孩子趕忙卸去了身子底下的小毛驢,繞到老頭旁邊,趴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只見那乾瘦老頭的臉色騰的躥得通紅,怯怯地與老闆行李說:“老闆,俺們不唱葷腔,俺們 俺們不會唱葷腔”

“咳,你這人咋這麼死性,不會可以學麼。我瞅見你帶的這兩位姑娘長的還不錯,身姿也蠻豐腴,要是唱得浪,肯定能勾來不少的客人。反正話我是跟你說到這兒了,只要你們肯唱,我就好吃好喝地供着你們,客人若聽得爽了,還有賞錢給你,你們自己想想吧,到哪還有這等好事”,說完店老闆擡屁股就要走。

乾瘦老頭見勢不好,忙站起攔住,說道:“您說的事,再容俺們想想。但今天 今天您能不能允俺們先在這兒唱一場山東大鼓賞錢俺們不要一文,全都給您,只要唱完之後,本書轉載拾陸文學網您能賞俺們一頓飽飯”

“呵,那當然好,我也正好賞賞這兩位姑娘的腔子”,店老闆一招手,夥計從底下端上一盞茶盤,置於圓桌上。那四人聞聽之後,便各自打開包袱,將那些羯鼓、弦子、梨花簡等器具如數取出。兩名男子取了樂器之後,從席里拉過一條長凳,坐在一旁撫弄琴絃,待兩名女子支好了羯鼓,擺正了姿勢,那壯懷而又稍帶哀怨的樂音就從關公老爺前面那片空場傳了過來,我細聽了一聽,他們唱的,乃是一出海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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