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天黑得晚,即便如此,陽寧侯府的甬道和夾道上仍然是早早點上了明瓦燈。相比那些家境早不如從前的勳貴府邸,侯府在朱氏的幾十年經營下,每年的用度雖都節節升高,可畢竟收入的銀錢更多,因而誰都知道賬面非但沒什麼虧空,反而年年都有盈餘。至於老太太蓼香院後頭庫房中的好傢伙,更是不知道有多少。
這會兒,朱氏就戴着老花眼鏡看着手中的一摞單子,好半晌才放下眼睛,將這一沓小箋紙全數塞給了陳瀾,笑着說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等害羞的丫頭,好好看看還有什麼可添的?幸好我早就讓鄭家的去清點了一番庫房,否則也不會那麼快就搗騰出了這單子。”
陳瀾聞言臉色一紅,見鄭媽媽也滿臉堆笑地看着自個,她也就定了定神一路看了下來。前頭都是些金銀首飾綾羅綢緞之類的物事,後頭則是陪嫁的田產和店鋪,再之後卻是之前老太太給陳冰置辦嫁妝時根本沒有的一些精巧擺設。
這些好東西多半是擺放在多寶格上撐門面的——青漢玉筆筒、紫檀座五彩琉璃小插屏、玉璧、青玉瓶……林林總總一共八件,此外便是那些做工精巧的金銀捧盒攢盒唾盒以及茶壺執壺等等。翻檢着這一摞厚厚的清單,她心裡固然百感交集,但想到自己此前已經和陳衍分了豐厚的產業,便立時沉吟了起來。
“老太太,這些實在是太多了。”陳瀾見朱氏眉頭一挑就要發話,當即誠懇地說,“楊家並非豪富,雖有賜婚旨意,必然會極力操辦,可也不至於爲了體面而把家底抽空,如此一來,這清單上這麼些東西至少有一百二十八擡,就實在是太惹眼了。我並不是矯情,也知道老太太您憐惜愛護我,只您先頭已經留給了我和四弟那許多產業,如今這些東西其實論價值,卻及不上那些。可相比那些不容易出手的產業,這些精巧東西卻能夠隨時變成金銀,您留在手邊,比我帶走的用處更大些,要動用隨時都行。”
鄭媽媽原還腹謗陳瀾姐弟從老太太這裡得到了太多好處,可此時一聽陳瀾這番掏心窩的話,不覺就愣住了,臉上漸漸露出了複雜的表情。而朱氏就更不用說了,看着陳瀾的眼神比從前更慈和了些,眼中甚至還流露出了幾分水光。她這輩子除了自己的嫡親女兒和外孫外孫女,別人和她打交道時,誰不是存着從她這兒多挖一分是一分的心思?可這麼一個並非嫡親的孫女,爲了她出主意想辦法,幾個月來硬生生把即將傾覆的局面翻了過來
“好,好,那就依你”
祖孫倆正說着,外頭玉芍就通報一聲進了屋子,因笑道:“老太太,三小姐,剛剛杜閣老府上派人來了,說是明日閣老休沐,四少爺一大早就可以過去。只那邊還捎話說,杜閣老還想見見咱們小姐,請三小姐陪着四少爺一塊去。”
此時此刻,朱氏不禁莞爾一笑:“他是長輩,既是你投了他的緣,見一見也不妨事。說起來杜家乃是北人之中少見的書香門第,一貫恪守祖訓,男子過二十方纔成婚。想當年杜閣老爲了舉業,二十有五方纔迎娶了元配過門,如今年過五十,兩個兒子卻還只是定親,尚未成婚。如今他一入閣,大把的人恐怕都在後悔當初不及早定下杜家公子,更想不到咱們家小四搶在了人前,把杜家小姐也定下了。到年底還有小半年,趁着你還有功夫,把該走動的人家都先走動了,再過一陣子那可就沒時間了”
陳瀾不防朱氏一而再再而三地打趣,不覺有些狼狽,忙打岔道:“都這時候了,四弟雖捎信說韓先生留他晚飯,可怎麼還不回來?”
話音剛落,外頭就傳來了陳衍招牌式的大嗓門。不多時,他就一陣風似的衝進了屋子。先是一本正經地向朱氏行過禮,他也來不及坐下就急急忙忙地說:“老太太,三姐,夜禁還沒到,外頭五城兵馬司就已經戒嚴了,看架勢不知道是出了什麼事”
又戒嚴了?
陳瀾和朱氏對視一眼,心底全都免不了有些擔憂,朱氏更是開口向鄭媽媽問道:“之前似乎老三又急匆匆去了左軍都督府,這會兒人還沒回來?”
“老太太,三老爺還沒回來。”
朱氏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留着陳衍又說了一會話,得知已經用過晚飯了,便讓丫頭上了茶,又坐了一會就打發姐弟倆回房去了。等到人都走了,她才若有所思地屏退了幾個丫頭,讓鄭媽媽走近一些,又低聲問道:“今天就算過了皇后大喪百日,晉王回府了沒有?”
“人還在宮裡。”鄭媽媽答了一句,見朱氏眉頭擰成了一個大疙瘩,又忙解釋道,“不單單是晉王,其餘的各位殿下都是如此。”
“諸皇子當中,真正大婚納妃的就只有他一個,其餘的雖說都設了王府官,可終究是沒有真正搬進那些王府,他們怎麼做得了準唉,這心頭泣血乃是女人最大的關卡,惠蘅那丫頭也不知道能否像我當年那般撐得住……”
次日一大清早,陳瀾和陳衍到蓼香院去向朱氏問過安之後,就早早地出了門。由於昨晚上的戒嚴至今還不知道具體緣由,朱氏一力讓陳瑞帶着十幾個弓馬紮實的親隨跟着護持。只這出了門之後,拉開一丁點窗簾看着外頭的陳瀾就發現這路上和平日並無太多不同,並沒有什麼戒備森嚴的樣子。然而,等到了杜府,她就品出了幾分不同來。
早早下帖子邀約,本該是在家休沐的杜微方竟是昨夜入宮之後就不曾回來過
親自接待陳瀾姐弟的自然是衛夫人。她平素就是平易近人,如今雖說丈夫入了閣,她依舊是從前那番做派,笑着陪兩人說了一會話,偏巧女兒杜箏笑吟吟地進了屋來,大大方方行過禮後就在她旁邊站了。情知女兒還不曉得已經和陳家結了親,可這會兒一對未婚小夫妻就這麼照面實在是有些不妥,可她正打算讓媽媽把杜箏帶下去,外間就有婆子報說老爺回來了。
杜微方腳下極快,下人稟報了沒多久,還未脫去官袍的他就大步走進了房。見妻子帶着女兒上前相迎,他就點了點頭,隨即就打量起了正行禮的陳瀾和陳衍,突然笑了起來:“唔,沒想到你這小傢伙不但有個好姐姐,這眼光也不錯,居然拜在了韓明益門下。韓明益能留着你,這文字經義上頭我就不考你了,我問你,你是勳貴子弟,你的武藝如何?”
此話一出,別說衛夫人愣住了,丫頭和僕婦們全都是面面相覷。這老爺是文官裡頭的頂尖人物,又不是武將,考較未來的姑爺不考文字,問人家武藝做什麼?只有陳瀾看見杜箏眨巴着眼睛滿臉好奇和期待,不禁莞爾一笑。
陳衍天不怕地不怕,早年就是在祖母朱氏面前也能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脾氣更是暴躁有餘沉穩不足,可是,如今他好容易學了些沉穩,但在杜微方面前就有些扛不住了。此時,暗自發怵的他偷覷了一眼陳瀾,見其正笑着鼓勵他,心裡總算有了幾分底氣,立時挺起了胸膛。
“杜閣老,我練武的時間短,眼下還正在打根基。如今還騎不了烈馬,可馴熟的馬上頭也能疾馳一個時辰。至於弓箭,我馳射的準頭還不行,但立射可以三箭中二,還能夠勉強在一個武藝精湛的武師手底下撐過一盞茶功夫”
小傢伙說得大聲,陳瀾聽得欣慰,而杜微方更是在滿屋子其他人目瞪口呆的情況下,滿意地拽了一把下頜上稀疏的鬍鬚:“好,好得很如今的風氣實在是太不像樣了,文人認爲武人粗鄙,一個個恨不得全都弱不禁風,連個馬都騎不好勳貴子弟也學着文弱的那一套,科舉無能也就算了,可弓馬也全都是稀鬆遙想當年太祖爺那會兒,朝中文臣要是不會騎馬射箭,那端午節非但沒賞賜,還得一個個受斥責就是我如今這把老骨頭,早年間進士及第後逢着端午節射柳,還在文官之中拔得了頭籌”
憶往昔崢嶸歲月稠,杜微方百感交集,回過神就發現滿屋子的人看他的眼神全都有些不同。自家夫人和那些丫頭僕婦們彷彿是有些受了驚嚇,而女兒杜箏和那個準女婿則是滿臉的崇拜,至於站在旁邊的陳瀾,則是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於是,他立刻換上了一副正色。
“好了,我這裡還有一副弓箭在,庫房裡頭還有靶子,夫人派幾個人到後院安排一下,我得看看,這小傢伙是不是空口說白話。別的那些書香門第喜歡那些弱不勝風的白面書生,我杜微方可看不上那等人想當初李太白書生仗劍遊天下,那纔是名士風采”
聽到這話,陳瀾不禁由衷地感到,這位杜閣老不生在那詩酒風流文采橫溢的盛唐,實在是有些可惜了。然而,一起出了屋子往後院去的時候,杜微方卻讓衛夫人帶着陳衍等走在前頭,一路上猶如考較似的問了她衆多問題,末了見其他人都遠遠走在了前頭,他才若有所思地瞧了陳瀾一眼。
“怪不得前時皇上賜婚,你小小年紀倒是頗有見識,能夠把幼弟教導成這般樣子,將來出閣之後必定也是賢內助。這幾**讓家裡人留心些,消息應當就快傳出來了。魯王重病,吳王自縊,最近外頭也許會不太平”
捕捉到最後一聲輕嘆的陳瀾只覺心裡咯噔一下,隨即倒吸一口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