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外頭陽光尚好。但院子裡那些溝渠的地方已經是結了冰,那些潑過水的地方更是直打滑。這本是莊丁們在外頭住時的習慣,摔個四仰八叉也就是哈哈一樂就完了,但如今進了安園,張莊頭忙前忙後,這會兒才注意到這個,自是把手底下的人罵了個遍,隨即就親自帶着人四下裡巡視,見着積水結冰的地方就忙不迭地撒上煤渣子。這些事情還沒做完,賴媽媽便急匆匆地跑了過來,在他耳邊說了一番話。
“什麼?那種腌臢的人,小姐這等千金人物,怎用得着親自見?”
賴媽媽心中嘀咕了一聲我怎麼知道,可東張張西望望,她便沒好氣地提醒道:“你小聲些,真要聲張得人盡皆知麼?要不是張大哥你沒把這事情完全料理乾淨了,怎用得着小姐親自出面?原本小姐是要出來的,後來還是我提醒了一句,這才起意在那邊小廳中見。你既然都一一問過,自然知道好歹,挑幾個本分老實的。對了,得會說話才行,小姐要他們辦事呢!”
辦事,這些大字不識一個,不是死硬就是膽小的佃戶能辦什麼事?
話雖如此說,但陳瀾吩咐了下來,他自是不敢絲毫有違,忙轉身回了那邊安置佃戶的院子去。正房和東西廂一共七間屋子,總共安置了二十一個人,要不是莊上柴炭不夠,黑煤卻預備了不少,這些凍僵的人就不止是癱軟不能動那麼簡單了。這會兒進了屋子,聞到濃濃醋味姜味的同時,還飄着飯菜的香味,再看那一個個人都端着飯碗大口大口吃得香甜,不禁皺了皺眉,招手就叫了一個在屋子裡守着的莊丁上來。
“雖是說糙米飯管飽,可看他們這樣子一個人就能吃六七碗的,恐怕那幾桶飯還少了些,讓竈下再預備一點,省得不夠。”
“不夠?”那莊丁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斜睨了一眼那些狼吞虎嚥的佃戶,忍不住低聲說道,“張大叔,這也太好心了,鬧事的原本就該打出去,咱們倒好。讓人住了一晚上,還好吃好喝供着,這誰是主家誰是佃家?再說了,那幫人要是賴着不走……”
“賴着不走還有陳管事呢,用不着你操心!”張莊頭沒好氣地在那莊丁頭上拍了一巴掌,這才徐徐說道,“回頭把角落裡那個四方臉的。還有東屋裡頭那個小眼睛的矮個帶出來。記着讓他們洗臉漱口好好收拾收拾,三小姐在帳房那院子裡見他們。”
說完這話,他也不理會那個瞠目結舌的莊丁,徑直出了門去。又到兩邊安置佃戶的東西廂房轉了一圈,一邊點了兩個人,這算是安排好了,他這才匆匆去了帳房,正好瞧見那一乘載着陳瀾的滑竿落下,連忙上前行禮。這回既是見人,那狹小的帳房自然就不夠用了,他自是引着人進了中間那三間打通的軒敞大屋子。伺候了陳瀾坐下,他便把自己選定的六人情形揀大略的說了說,隨即猶豫了許久纔開口問了一句。
“三小姐,這天安莊和這安園,是不是和那位錦衣衛大人要辦的案子有關?”
從昨日到今天。眼看張莊頭辦事料理,陳瀾深感自己沒有用錯人,因而此時只是臉色稍稍一正:“這座莊子連帶這裡的屋子都是皇上所賜,所以此次事情,不單單是咱們府裡的事,也牽涉着國事,否則,咱們也不至於這般謹慎。我知道你平日不住在這裡,先頭也對老太太說過內外有別,但如今卻是顧不得這麼多了。我已經知會過老太太,從佃戶到田土事,暫時都有我做主。所以,趁着人還沒來,今天的事情,也請你幫我參詳參詳。”
“小的不敢。”張莊頭忙躬下身子去,見陳瀾身邊竟是隻有先頭那個丫頭,綠萼竟是不在,心中一凜,知道這做主的話怕是真的,連忙定了定神說,“小姐有什麼事儘管吩咐。”
“你是管田莊的老人了,據你所見,倘若是這些佃戶歷年給皇莊的欠租都免了,他們回去之後的日子,能過得如何?”
“這個……”張莊頭畢竟是這方面的老手了,上任伊始就曾經到那些佃戶聚居的村子瞧看過,從屋子裡的傢什到婆娘孩子的衣裳,再到農具種子等等,因而左思右想。覺得面對陳瀾這樣精明的主兒,還是不要昧着良心的好,便實話實說道,“三小姐恕罪,這些人說是佃戶,其實比一般人家的長工還不如,耕牛沒有,農具破損,再加上家底幾乎都被榨乾了,哪怕免了歷年所欠皇莊的租子,只怕也只是緩過了一口氣。若是小的盡心些,今年的田租應該能收到七成,可那也得是先貸給他們種子。而就是這樣,年底大冷天恐怕也難熬得很。”
“我明白了。”
陳瀾只是短短說了這麼一句話,隨即就再也沒說一個字。然而,只一會兒,也不知道陳瑞是打哪兒聽說這裡有事,竟是急急忙忙趕了過來。要是擱在平常,他自是看不得一個內院的閨閣千金管這種事,但如今老太太養病,深知利害的他也少許有了些服氣,也就把那勸諫的話吞進了肚子裡,張口卻說了另半截話。
“小姐。一大早小的去巡檢司的時候,那邊的正副巡檢還對小的打官腔,說什麼昨夜這些佃戶一夜未歸,有人傳言說是他們被咱們莊子上活活打死了,所以纔會弄得佃戶們羣情激昂。要不是小的連晉王都搬出來了,那些人怕還得推搪。”
陳瀾原本尚未完全下定決心,但此時聽了這麼一番話之後,她便知道,今次並不只是幫楊進周的忙,也不全是爲了皇帝若有若無地示意,更是爲了保住自己和陳衍唯一的財產。爲了這個。舍眼前的一點蠅頭小利是值得的。因而,向陳瑞點點頭,又仔細再問了一會,她便示意人也留在屋子裡。
等屏風擺好,那些吃飽喝足的佃戶洗乾淨了臉和手,就一塊被帶了進來。儘管昨天傍晚時險些凍僵,但一晚上在暖和的屋子裡住着,又是好吃好喝,張莊頭更對他們暗示主家乃是天子信臣,這總算是打消了他們心中的驚懼,但依舊少不了懷疑。
這會兒一個個順從地跪在地上,六個人的腦袋都壓得低低的。儘管隔着一架屏風根本什麼都看不到,但他們可不希望因爲什麼違了規矩挨一頓棒子。直到一個恬淡的聲音傳了出來,他們方纔面面相覷了起來。只是,畢竟都只是問些家裡的小事瑣事,他們忖度也沒什麼要緊的,自是一一說了。漸漸地,他們就放鬆了下來,更何況那位屏風後頭的小姐似乎還通情達理得很,竟是讓他們站起身說話,如此一來,他們心中的疑慮又少了幾分。
瞧着一個個衣衫襤褸面色不好的佃戶們漸漸露出了笑容,陳瀾知道眼下差不多是時候了,便輕咳了一聲說:“我知道,昨天晚上你們在安園門外,固然有被人脅迫的成分,也有實在是過不下去的原因。所以,威逼你們家裡頭那些人,侯府自會遞條子給官府。所以你們大可放心。”
陳瀾這話說了那麼多,幾個人聽到的卻都是後半截,此時此刻,他們你眼看我眼,最後還是一個膽大的開口問道:“小姐說這話,不是誆我們的吧?”
“這莊子乃是皇上賜給我們姐弟的,我弟弟年紀還小,我說話自然有一句算一句!”
聽到這斬釘截鐵的話,一衆人頓時喜出望外。一下子全都跪在了地上,砰砰砰地連磕響頭,好一陣子方纔歡歡喜喜地止住了。可等到他們聽到接下來的又一句話時,又一下子愣在了當場,甚至不知道今天是不是在夢裡。
“之前張莊頭就報了上來,說是你們種子農具盡皆不足,家中過冬時不少口糧甚至是靠着糠皮野菜對付。而所欠錢糧,今早我已經命人去宮中天財庫查證,歷年租賦全是完清的,並無任何積欠,所以自然再沒有什麼欠租的道理。皇上寬仁,又怎會不體恤你們隨意加成?這皇莊加成是夏莊頭的陋規,他既然已經卸任,一應賬目就與我陽寧侯府無關,你們是侯府的佃戶,他臨走的時候不催討,如今再催討,便是於法無據。”
天財庫中的記錄是歷年租賦全清,這話是楊進周所說,因而陳瀾自然相信肯定是真的。但別人就不同了,聽見陳瀾說這話,陳瑞差點沒開口打斷,還是張莊頭知道點根底,在旁邊一把拉住了人,這纔沒穿幫。只佃戶們就不同了,在呆呆愣愣許久之後,有的以頭碰地,有的則是喜極而泣,有的則是互相抱在一塊,場面一下子亂糟糟的。於是,當陳瀾開口說,宮中皇帝御賜莊田的時候,曾經教導陳家要寬仁待下,所以秉承皇帝的旨意,天安莊今年田租全免,下頭的六個人頓時陷入了一片狂喜之中。
“萬歲爺聖明!”
“小姐真是菩薩心腸!”
“有救了,這回真是有救了!”
儘管隔着屏風,只能從縫隙中隱隱約約看到外頭那幾個佃戶,但從那語無倫次之中,陳瀾仍是聽出了深深的歡喜,頓時輕輕舒了一口氣。不管怎麼樣,只要把這些人放出去,再叫陳瑞帶人跟着,須臾之間,這樣的消息就會在所有佃戶中間傳開了來,謠言自然不攻自破。當然,答應楊進周的引蛇出洞,火候也就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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