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春穎從廚房那邊露出頭來,眉頭緊蹙地走了過來。
她雖然沒有全部聽到駱志遠和于濤的全部對話,但也聽到了最後一截,知道兩人談崩了。而女兒謝婉婷剛纔的那番話,也是很不客氣,說得於濤臉一陣紅一陣白的,不是個事兒。
於春穎皺眉道:“怎麼回事啊?于濤,不是讓你跟志遠談談,說好了給你安排進去的嗎?”
于濤起身諂媚地笑:“姑,這不是剛纔談着,可志遠不給面子,使脾氣走了!”
見於濤竟然惡人先告狀,謝婉婷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三表哥,你太過分了,什麼叫志遠不給面子?他不是給你安排了?集團總部資產管理中心副總經理,年薪四五萬,你這可是白撿的,你上哪裡去能拿這麼多錢?京城裡,我爸爸一個廳級幹部,月工資纔多少?你還不知足!”
於春穎眉頭更皺緊:“于濤,這不是挺好的嘛,怎麼,你還不願意?”
“姑,不是這樣,我不是不滿意,而是覺得去北方省太遠了,不如留在京城,康橋京城有一個分公司,我去那裡不是挺好的嗎?”于濤無視了謝婉婷的“憤怒”,他也豁出去了,反正他知道於春穎看顧孃家人,這次無論如何也通過於春穎給駱志遠施加一點壓力,達到自己的目的。
於春穎遲疑了一下,回頭望着自己的女兒:“婉婷,你上這麼大的火幹嘛?康橋在京裡有分公司啊,我看讓于濤進去也行啊,離家近。”
“我看不行。”謝婉婷冷冷道:“媽,您以後也別給志遠找麻煩了,這事根本不可能!您要再說,我就跟爺爺說了!”
說完,謝婉婷怒衝衝地上樓而去。
她素來溫婉,很少發這麼大的火,而且很少頂撞父母長輩。見女兒如此一反常態,於春穎心裡就思量起來,擡頭來狐疑地望着于濤,沉聲道:“于濤,你是不是提的要求挺高啊?”
“姑,您看這事鬧的,要不算了吧,反正我就是隨口一說。算是您侄子我不懂事、不成器,我不再提這事了。”于濤唉聲嘆氣。
於春穎面對自己的孃家人,終歸還是有些心軟,她緩了緩聲音道:“你先別急,我抽空再跟志遠談談,去京城分公司是吧?我跟他說說。一個公司應該不少人了,多你一個也不多嘛。”
於春穎突然意識到什麼,立即望着于濤神色嚴肅道:“于濤,你是不是想要幹分公司的經理?跟志遠提這種要求了?”
于濤小心翼翼地觀察着於春穎的臉色,陪笑道:“姑,您看我也是幹過企業一把手的人,總不能去給人家當小兵吧?這也丟您的臉啊。況且,一個分公司的經理,又不是總經理!康橋有多少分公司,您知道嗎?根據我掌握的情況看,足足有32家!”
於春穎臉色一變,她是看顧孃家人,但也不是老糊塗。
她立即怒斥起來:“于濤,你這是癡心妄想!你什麼本事能幹人家的分公司經理?給你一個閒職,安排個工作就不錯了,你竟然還想一步登天!”
“你回去吧,你的事我不管了。”於春穎惱火地揮了揮手,轉身就走。
于濤臉色青紅不定,恨恨地跺了跺腳,悻悻地離開謝家。
樓上,謝老沉着臉走出了書房,望着于濤離去的背影,嘴角一挑。其實樓下的動靜,謝老心知肚明。只是老人照顧長媳的面子,裝作什麼都不知道。這也就是於春穎是長媳,要換成別人,老人早就發火了。
於春穎懊惱地往樓上走,猛然擡頭望見了神色嚴肅的謝老,有些心虛,汗顏道:“爸爸,您出去散步?”
謝老淡淡一笑,“不是,春穎,你侄子走了?”
於春穎嗯了一聲,低下頭去,不敢再正視老人威嚴的眼睛。
謝老笑了笑:“春穎啊,你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耳根子軟。行了,以後注意點吧。”
謝老沒有捅破這層窗戶紙,畢竟還要維持家族內部的團結。
1994年1月15日。
駱志遠從掛職的外交部辦妥了手續,啓程趕回安北市。
因爲姬塔隨行,駱志遠就從康橋集團京城分公司調了輛寬敞的進口越野車,走高速直奔安北。
早上出發,下午兩點多就進入了安北市區。駱志遠吩咐司機,直接去了安北市東郊的一個新建小區康橋花園,這個小區是康橋置業公司開發的商業樓盤,屬於安北市現今較爲高檔的社區,前面是普通的多層樓房,而後面則是一排聯體別墅。
其中有一棟,就是姬塔三女今後在安北長期生活的地方了。
有駱志遠的電話安排,康橋安北分公司的人早就將房子收拾利索,因爲這套別墅本身早就裝修好了,是分公司留下接待貴賓的,駱志遠有用自然就先緊着駱志遠,這沒什麼好說的。
而事實上,公司還給駱志遠留了一套,只是駱志遠不同意入住罷了。
小區的環境優雅,別墅內部的陳設更是簡潔舒心,所有傢俱電器一應俱全,姬塔和卡特里娜三女非常滿意。
“卡特里娜,下面有一部車,司機全天候待命,你們隨時可以用車。小區後面就有商場和市場,購物非常方便。前面,有一家醫院。我讓康橋公司安排了一個保姆,來照顧你們的生活,明天早上就會過來。目前就這樣吧,你們先休息,我要回單位報到,有事隨時給我打電話,我明天抽時間過來給姬塔鍼灸。”
駱志遠說完,也沒有跟兩女客氣,徑自離開。
他既然結束掛職返回安北任職,必須要去市委組織部報到,履行相關入職手續。
而對於姬塔,他這樣的安排已經算是盡心盡力體貼入微了,而且花費不菲。也就是駱志遠,換成別人真的承受不了。不要說房子了,單是司機和保姆的費用,就足以讓人頭疼了。
駱志遠自己開車離開康橋花園,回了市中心。他本來是想去市委組織部報到,但轉念又一想,覺得還是先見一見何縣臨再說。
駱志遠調轉車頭去了他走之前與何縣臨一起定下的高新區的辦公地點,但到了地方一看,所謂高新區的辦公地點只是掛了兩塊油漆的簡陋的木牌子,而院落內雜草叢生,辦公樓也沒有重新粉刷,顯然沒有多少人在裡面上班。
駱志遠將車停在門口,慢慢走了進去。
沒有一個人阻攔他進門,他走進陰沉沉的光線昏暗的辦公樓,左右四顧,見走廊右側第一間辦公室掛着一塊“綜合辦公室”的門牌,就走了過去。
門虛掩着,透過門縫,駱志遠看到辦公室裡面有四張桌子,但只有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在低頭看着報紙。大冷的天,似乎房間內也沒有暖氣,只開着一個紅彤彤的電爐子。而看報紙的中年男子裹着一件軍綠色的棉大衣,呵着白色的霧氣。
駱志遠敲了敲門。
“誰啊,進來。”裡面傳來那男子沒好氣的聲音。
駱志遠推門走了進去,男子擡頭斜眼望着他,皺眉沉聲道:“你誰呀?找誰?”
“同志,請問這是高新區的辦公地點嗎?”駱志遠笑着問。
男子從鼻孔眼哼了一聲,“是高新區,你找誰?”
“我找一下何縣臨,何主任。”駱志遠還是保持着微笑。
“找何主任?我告訴你,何主任不在這裡上班,這裡沒有領導,你走吧,要找何主任,去他家找!這麼冷的天,誰會呆在這種地方,凍都凍死了!”
駱志遠一怔:“何主任不上班嗎?他不是高新區的管委會主任嗎?”
“你怎麼這麼多的廢話?跟你說了,何縣臨不在這!所謂的高新區就是一個空架子,甚至連個空架子都算不上,趕緊關門,走人!”男子冷冰冰地揮了揮手。
駱志遠沒有再跟此人廢話,沉着臉扭頭離去。
由此可見,高新區的工作推進就是一句空話,他離開安北市這麼久,竟然還是這樣!而高新區的一個普通工作人員竟然敢直呼何縣臨的名字,也可以看出何縣臨現在的境遇實在是落魄啊!
駱志遠忍不住嘆了口氣。
他離開高新區的辦公大院,回頭凝望着那幢破敗的四層小樓,以及眼前這兩塊寒酸的象徵着高新區這個黨政機關權威職能的牌子,心頭感慨萬千。
他在這裡沉默了良久,纔回到車上,開車去了何縣臨的家。
一路上,他的心情非常糟糕,安北市的局面比他想象中的更艱難。看來,他這一次重返安北,想要打開局面,面臨的是一場硬仗!
可儘管如此,他卻沒有因此失去信心!
未戰先氣餒,這可是大忌諱!
無論如何,駱志遠又回來了!安北,這是他的根據地和大本營,他在這裡經營良久,不可能輕易放棄!
駱志遠定了定神,將車停在了何縣臨的樓下,下了車。
駱志遠沒有立即上樓,而是在何縣臨家的樓下抽了一根菸。
駱志遠上樓去敲響了何縣臨家的門,開門的正是何縣臨,但他形容憔悴蓬頭垢面的樣子,讓駱志遠看得心驚!
這是何縣臨嗎?怎麼不到一年不見,昔日那個年富力強春風滿面的縣處級領導幹部居然變成了這幅一蹶不振的樣子?!
不說駱志遠震驚,何縣臨乍一看到門外是駱志遠,也愣在了那裡。
兩人面面對望着,心頭都是感慨激動。
片刻後,何縣臨才聲音嘶啞地擺了擺手:“志遠同志,沒想到是你,請進吧。”
駱志遠默然走進了何家,去客廳坐下,接過了何縣臨遞過來的一根菸。
兩人面對面抽着煙,誰都沒有主動開口,氣氛非常沉悶和尷尬。
猶豫了一會,還是駱志遠主動打開了僵局:“何主任,我剛纔去高新區的辦公地點走了一趟。”
何縣臨眉頭一挑,旋即心酸地苦笑:“很失望吧?你大概也沒想到,這大半年下去了,高新區竟然還是這種局面吧?”
“對了,你這次是掛職結束還是回來看看啊?”何縣臨隨意問了一句。
“我掛職結束了,回來報道,不過還沒去組織部。”駱志遠隨口回答,然後又道:“到底爲什麼這樣?何主任,市裡沒有什麼說法?高新區不能總懸在半空裡吧?勞書記是什麼態度?”
“你不該回來,這是一潭渾水。當然了,說不準組織部會安排你換個崗位。至於高新區,我看就這樣了,別再指望太多。”何縣臨長嘆一聲,“至於我個人呢,現在基本上是以養病爲主,組織部準了我半年的假,我這才休了一個多月,還早!”
何縣臨眼眸中投射出一抹痛楚和無奈。
其實,就算是高新區的工作推進因爲市委書記勞力的不支持而淪爲形式主義和空架子,但作爲縣處級實職幹部,何縣臨原本也不至於落魄至此。
只是何縣臨前不久辦錯了一件事。
他工作心切,整天去市裡找勞力,把勞力搞得很煩,就開始躲着他不見。何縣臨一時羞惱,就在背後說了幾句怪話,結果傳到了勞力耳朵裡。
勞力勃然大怒,但當時也沒有理會何縣臨。
只是何縣臨自己沉不住氣,自己跑到省裡去找上了省委常委、秘書長鄧寧臨,在鄧寧臨面前告了勞力一狀。
鄧寧臨得知自己在任時主持推進的高新區現在被勞力邊緣化和變相擱置,大爲不滿,當天就給勞力打了一個電話過來,有意無意地表達了自己的某種關切。
但勞力現在也牛氣了,因爲他昔日的一個老領導現在是省委常委、常務副省長,地位在鄧寧臨之上。勞力就跟鄧寧臨打起太極拳,鄧寧臨也不能插手過深,只得暫時作罷。
勞力知道是何縣臨去省裡告狀,背後罵起了娘。
勞力在隨後的全市幹部大會上點名批評何縣臨,同時,市財政本來準備撥款的關於高新區籌建的一些款項,立即停撥。而相關的一些資源和人員,該撤的撤,該退的退,搞得何縣臨幾乎成了孤家寡人。
而勞力雖然沒有免何縣臨的職,但這種迎頭打壓——來自市委書記的壓力,是何縣臨所承受不住的。何縣臨畏懼恐慌之下,只得開始裝病。沒想到,市委組織部主要領導竟然親自找他談話,不管他樂意還是不樂意,就準了他半年的病假,讓他回家養病,高新區的工作由市委常委、副市長林明仁牽頭代管。
大體就是這麼一個情況。
反正不管駱志遠回來還是不回來,只要勞力還在安北市幹市委書記,何縣臨就是完了。
但這些,何縣臨不可能跟駱志遠細說。
當然,說了也白搭,駱志遠也幫不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