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幾年了吧,坐在這高高的龍座上,俯視羣臣,一片烏壓壓的腦袋,只有裴錚挺直了脊樑,立於羣臣之前,敢那樣肆無忌憚地擡了眉眼直視我。那鳳眸生得真好,尤其是那一眯眼一瞪眼,能把我所有的反駁嚇得咽回去。
真真是讓人如坐鍼氈。
如今少了這麼個人,好像大殿空曠了許多,不過寡人也輕鬆了不少。
“有事起奏,無事退朝——”尖銳的聲音穿透了大殿。
我掃了底下一眼,捏了捏袖中的奏章,緩緩勾出一抹微笑。“昨日裡,寡人得了一封奏章,說得很有意思。”我抽出奏章,交與小路子,“小路子,你念給他們聽聽。”
小路子恭恭敬敬接過了,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圓地念起《數裴相大罪七宗》。我閒閒地打量下面羣臣的反應,一個個把頭埋得更低了。
蘇昀站在原先裴錚所立之處,與原先那人一樣,很有些寧折不彎的風骨,不過蘇昀如青松立雪,傲岸不羣,裴錚那人卻是囂張使然,目空一切。
真是……看不到他,還有點不習慣。我有些出神地想。
小路子方念罷奏章,下面一片死寂。我只好點名了。“龐仲!”
“微、微臣在!”可憐的諫議大夫哆嗦了一下,聲音都走調了。
“這奏章上所言,是否屬實?”我揚高了聲音,努力裝出那麼點威勢。
“微、微臣不知……”
“不知?”我聲音一沉,“龐仲,諫議大夫職責何在,你說說看!”
“諫議大夫,掌、掌侍從規諫……”龐仲聲音都哆嗦了,想上次他規勸我納妃之時是多麼意氣風發啊!這麼一想,他好像是蘇黨的人,我也不好多爲難了。
“既是如此,你就該通明政事。裴相若真有罪,你知而不報,當屬同罪。裴相若無罪,你知而不辯,也是有罪。你若連裴相有罪無罪都不知道,那尸位素餐,何嘗非罪?你說,寡人留你何用?”我自忖這番話說得很是溫和,可是這膽小的龐仲嚇得兩股戰戰,我看得有些不忍,只有搖頭嘆氣,又轉而問他人:“這摺子是誰上的,寡人不追究,但這真相如何,衆愛卿啊……”我悠悠一嘆,“矇蔽聖聽,可是大罪啊!”
“臣等惶恐……”底下窸窸窣窣拜倒了一堆人。
我摸着下巴心想,恐嚇別人,原來我也挺在行的!
“貪污、受賄、經商、逾制、弄權、兼併土地、縱奴行兇……其他暫且不說,逾制一項,有目共睹,寡人不說,你們便也視而不見了嗎?”這班臣子,寡人想教訓他們很久了!“經商、兼併土地、縱奴行兇這三件事,京兆尹,你掌京畿要務,有何話說?”
被點到名的京兆尹出列,臉色蒼白地說道:“回陛、陛下……”然後,他竟然無比柔弱地——直接暈過去了!
下面登時亂作一團,我頭痛無比地按着額角,真想把這羣人都拖出去打三十大板!
“陛下。”在一團亂麻裡,蘇昀的聲音清清冷冷,如夜風吹開了蔽月浮雲,灑下一片清輝。
我心頭煩躁稍退,柔聲道:“蘇御史可有話說?”
蘇昀微擡着眉眼看我,他身後諸人都定住了身形,直勾勾盯着他的後腦勺。
“微臣以爲,那奏章上所言,有失偏頗。”蘇昀微笑說道。我以爲自己幻聽了,疑惑地盯着他,“你說什麼?”他是在幫裴錚說話?
蘇昀出列一步,躬身道:“貪污、受賄二事,暫且查無實證。經商之事,據微臣所知,帝都確有幾家銀樓、茶樓署名裴相。高祖雖有云,官不與民爭利,卻也不曾立於法典,以此說來,裴相無罪。逾制、弄權之說,實則直指陛下無能,微臣以爲不妥。兼併土地亦不曾違背大陳律法,至於縱奴行兇,不論真假,即便是真,也至多一個御下不嚴,所用非人的小過。”
我聽得一愣一愣,不只是我,所有人都愣住了。
蘇黨和裴黨不是死對頭嗎?我還記得不久前兩人在殿上針鋒相對,怎麼這一轉眼,蘇昀竟然幫裴錚說起話來了!
難道……他真的是爲裴笙,才替裴錚說話?
我攥了下拳,心頭有些酸澀,乾笑道:“蘇御史說話向來公正,這一番話尤其……”難得找到一個教訓裴錚的好機會,萬萬想不到竟是讓蘇昀給破壞了!
我這心頭,難受得彷彿有千萬只蟲蟻在齧咬!漲得滿滿的氣,就這麼哧的一聲,沒了……
羣臣站直了身子齊聲道:“蘇御史言之有理,臣等附議……”
附議……
寡人頂你個肺!
我一咬牙,起身,甩袖,大怒一聲:“退朝!”
“陛下,陛下……”小路子急忙追上來,“陛下別生氣,生氣傷身子!”
我咬着袖子眼淚汪汪。
“這是怎麼回事呀……爲什麼他也幫着他說話?寡人身邊的人都被收買了嗎?昨天才說好他幫我扳倒裴錚的!”
“陛下別傷心……”小路子遞手絹來,“小路子不會被任何人收買,小路子生是陛下的人,死是陛下的死人,一生忠於陛下!”
我抹着眼淚低頭往前走。
天下烏鴉一般黑,他們如今官官相護了,又把寡人置於何地?
我一股惡氣憋在心頭,回到宣室扔了幾個花瓶都不解氣,忽聽到下人通報說蘇御史求見,我擡腳往柱子上一踢,大怒道:“不見!”
疼死我了……
心疼又腳疼!
我抱着腳跳跳跳到椅子上坐下,一擡頭,看到蘇昀立在門邊,急忙收手坐端正了,正色道:“寡人不是說不見了嗎?”
“微臣有要事稟告,刻不容緩。”蘇昀不驚不懼,微笑說道。
我別過臉不去看他,沉着聲音說:“有什麼事方纔朝上不能說?”
“人多,眼雜。”蘇昀緩緩說道,“只能同陛下一人說。”
他這話,讓我左心口狠狠撞了一下,怒火也消下了大半。
“那……那你說吧……”我訥訥道。
小路子早已識相退下了,宣室裡只剩我和他,我沉默望着他,他也沉默看着我……
我乾咳兩聲,皺眉打破這有些尷尬的沉默,“你不是說有話要說嗎?”
他卻沒有立時回答我的問話,目光落到我的右腳上,聲音微柔:“陛下,還疼嗎?”
我縮了下腳,心想哪能不疼呢,那一下我可是真用力了……
嘴上卻說:“無大礙,你還是有話直說吧。當然,如果是幫裴錚說話,就可以免了。”
蘇昀聞言擡眼凝視我,眼中笑意淺淺:“陛下覺得微臣方纔是在爲裴相說話?”
我也笑了。“不然你是在爲寡人說話?”
蘇昀微哂。“微臣方纔所言,倒也不虛,但論動機,自然不可能是爲了裴相。陛下可知,那封奏章是誰寫的?”
“奏章是通過內閣呈上來的,如果你都不知道,寡人就更不知了。”我淡淡道。
蘇昀笑道:“是微臣寫的。”
我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他笑意更深:“陛下很驚訝?”
我僵硬地點頭,“你在朝上那樣爲他辯解……”
“陛下是否以爲那封奏章是裴黨的人遞上來試探陛下態度的?”
我輕輕點了下頭。“寡人雖暫免了他的丞相一職,卻同時立他爲鳳君,此時此刻,朝堂上那班人多半還在觀望,不會這麼快就上這七宗罪的奏章,而且這奏章裡並沒有任何確鑿證據可對裴錚造成實際傷害,更多的像是在試探……”
裴錚的勢力盤根錯節,崇光新政後,他在各部門的關鍵位子上安插了不少自己的門生,就算證據確鑿,毫無準備也很難一下子扳倒他,只能一步步削去他的臂膀,瓦解他的勢力,否則裴錚突然倒下,朝堂定會亂成一盤散沙。這個局勢,凡是能混到四品以上的,都心中有數。所以目前大陳朝堂還不能沒有裴錚,我原以爲,這封無關痛癢的摺子不過是他要來試探我的態度,既然如此,我就擺個臉色給他看,卻萬萬料不到,竟是蘇昀所寫。
確實,與裴錚水火不容的人是他,但在這個時候寫這樣一封奏章根本不能傷到裴錚,他不但寫了,還在朝堂上反駁……這到底是爲什麼?
我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朝堂上,和陛下抱同樣心思的,只怕不在少數……”蘇昀微低着頭,一抹笑意的滑過墨黑的瞳仁,若有鱗光。恍惚間,我以爲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裴錚——那個春風化雨的蘇煥卿在哪裡呢……
我攥了下手心,回過神來,聽到他緩緩說:“這封奏章到底出自誰之手,沒有人知道。如今百官也多半以爲是裴相出手試探陛下的態度,同時試探底下諸人何者對他存有
異心,因此今日朝堂之上,百官無一人敢表態。另一種猜測,則是以爲奏章乃陛下自己捏造,同樣是試探,卻是試探文武百官對陛下的忠誠度。陛下……”蘇昀揚起眉眼,淺笑望着我的眼睛,悠悠道,“以今晨的情景看來,百官懼裴相,甚於陛下。”
我緊緊捏着袖子,笑得很是勉強。“你上這封奏章,是爲了試探寡人,還是爲了告訴寡人這一事實?寡人心慈手軟,婦人之仁,哪裡比得上裴錚心狠手辣,御下有方。”
是不是權力和地位會改變一個人?即便是蘇煥卿,當了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後,也與裴錚一樣滿是算計與城府了,這算計的人裡,甚至包括了我。我微微有些失望。
“微臣並非在試探陛下。”蘇昀眼神微動,上前一步,似有些急切地辯解,“而是想幫陛下翦除裴黨羽翼!”
“哦?”我挑了下眉,好奇問道,“誰?”
蘇昀神色稍定,“京兆尹和大理寺卿。”
那兩人……我想起京兆尹那嬌弱不勝風力的身姿,想起大理寺卿一臉菜色的熊樣,不禁有些糾結,又有些想笑。“你沒弄錯吧?就那兩人?”
蘇昀肯定地點頭。“難道以爲陛下這兩人是小角色?”
我嗤笑一聲作爲回答。
蘇昀亦笑了,自他入內至今,唯有這一笑讓我通體舒暢。
“京兆尹掌京畿要務,往來者皆權貴,若非有特別手腕,如何能屹立不倒?大理寺卿乃大陳刑獄最高長官,又豈是庸人堪任?他們不過是示弱於人前,隱藏真面目罷了。”
“他們的真面目,是什麼?”我被他勾起了好奇心,原以爲那兩個草包不過是擺設,卻沒想到還另有深意。
“是漕銀虧空案的重要從犯。”
“什麼?”我眼皮跳了一下,聲音微微走調,“你找到證據了?”
我也覺得自己反應有些過度了,又調整了下坐姿,輕咳兩聲,淡定道:“是否賀蘭又說了什麼?”
蘇昀深深看了我一眼,方道:“我昨日問過賀蘭,與賀敬往來之人中有哪些人有嫌疑。賀蘭說,賀敬出事前幾天,他在賀敬書房的暗匣裡看到一封疑似大理寺卿的信件,這封信卻非日常往來書信,而是密函。有趣的是,賀敬與大理寺卿交情不深,當年賀敬任大司農時,如今的大理寺卿不過是個小吏,待他升至九卿,賀敬早已外調。回京述職兩人也少有交集,何以會有密函往來?賀敬表面上與裴黨撇清關係,暗地裡卻又與裴黨的核心人物互通書信,這其中定有文章。那封密函中所言何事賀蘭不知情,此時尚難猜測,只有做進一步調查。但大理寺卿貴爲九卿之一,若無罪名難以下手,只有羅織罪名。”
我心念一轉,恍然道:“你想利用裴錚的七宗罪,指摘大理寺卿失職?”
蘇昀無奈一笑:“縱奴行兇之事,曾有人上告,但是被大理寺卿壓了下來。兼併土地目前尚無律法可依,但是裴錚及其同黨倚仗權勢霸佔了京郊百頃良田,有民上告,卻被京兆尹瞞下。微臣本想以此爲由徹查這兩人,奈何陛下走得太急……”
我面上一熱,自己那時是有點衝動了。“這……又關京兆尹何事?”
蘇昀輕嘆一口氣,“賀蘭說,當日他進帝都,最先碰到的,是京兆尹。陛下以爲,爲何裴錚會搶在你我之前先至廷尉府?”
京兆尹通風報信……
不錯,他是裴黨的人,但他爲何要通風報信?他知道賀蘭是賀敬的兒子,知道賀敬涉嫌漕銀虧空,知道此事與裴錚有關……
我閉上眼睛,沉默了許久,忽地覺得有些累。
“寡人明白了。明日早朝,按你的計劃行事。”
裴錚這人,我只想挫挫他的銳氣,並不真想殺他。或如很久之前我與他說過了,我將他視爲家臣,與一般臣子不同,他是自己人,但也與家人不同,他終究只是個臣子。所以我給他的範圍,就是那麼些,太近不行,太遠……也不習慣。
可他若真有罪,我也不能、不會包庇他。
“陛下。”小路子在外敲門說,“裴相讓人送了摺子過來。”
我猛地睜開眼,看向蘇昀。他眉心微皺了一下,極快地掃了緊閉的門扉一眼,眼中銳利的光芒一閃而過。
“送進來。”我沉聲說。
他又玩什麼花樣?
我狐疑地攤開摺子,一看,怔住了。
“蘇御史……”我眉眼糾結地把摺子遞給他,“你看看……”
蘇昀愣了下,上前一步接過摺子,一目十行掃過,瞳孔一縮,隨即緩緩勾起一抹淺笑。
“裴相……”蘇昀合上摺子,閉目微笑,修長白皙的十指緊扣着摺子,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裴相……以退爲進嗎……”
我無語望着他。
裴錚那摺子,寫得極是楚楚動人,名爲《罪己狀》,把蘇昀所寫的《七宗罪》擴成了《吾日七省吾身,錯措錯錯措錯錯……》,言辭誠懇,催人淚下,我忍着胃部不適感勉強看完,最後才愣住。
“微臣爲人臣不能侍君,食君祿不謀其事,居一品不成表率,陛下仁厚,不曾降罪,微臣卻無顏、無德堪其重任,唯有辭官以謝君恩!”
我長嘆一聲:“他……這是在逼寡人去求他留下來嗎?”
裴錚這人有一個優點我很是佩服,那就是厚顏無恥起來天下無敵。那樣一個心高氣傲、眼高於頂的自戀之人,寫起罪己狀來還真是哀哀悽悽、言辭懇切。
可是……
混蛋!
明知道寡人現在離不得他,他這樣來一下是想怎樣!我都只是暫時讓免了他的早朝,那些公文公事還是讓人送到丞相府去,他想歇着也沒那麼容易。
現在可好,他一攤手,說:“陛下,臣有罪,臣不幹了,您自己幹吧。”
寡人頂他個肺!
掀桌!
“他這是故意的!故意的!”我拍着桌子怒瞪那如山的公文,這是丞相府的人剛剛纔送來的,據說新鮮出爐,後面還有一爐。
“陛下,生氣,傷身吶……”近來小路子把這句話說了好多遍了。
我咬着袖子含淚瞪着那些公文。本來吧,他身爲丞相,又是內閣首輔,還兼職了大大小小多少官職寡人一時也記不住了,總之這些事本來也就是他應該做也做習慣的,一下子推到寡人這裡,寡人哪裡知道該怎麼辦?
而且他一定是故意把本來不用他批閱的公文也送來了,他那個人整日裡悠哉悠哉的,總是把事情都分配給手下人去完成,什麼時候見他埋首在公文堆裡了。
蘇昀也是這般說法。他說:“裴錚雖未必知道那封奏章出自微臣之手,但定然知道,無論間接目的是誰,最終目標都是他。所以這一招以退爲進,無論陛下想做什麼,他都可以以此作爲要挾,從中阻撓。”
我憂鬱了很久,才說:“蘇御史……你搬點回去看吧……”
蘇昀眼角抽了幾下,這纔算搬走了一爐奏章。
但是很快的,丞相府又送了一爐過來。
“寡人一直以爲大陳風調雨順,什麼事都沒有……”我憂傷地摸着玉璽,又看了一眼公文山,“誰知道……唉……”
小路子憐憫地看了我一眼,“陛下,那怎麼辦……通宵達旦嗎?”
我咬咬牙,拼了!
裴錚,寡人也不是真離不開你的!
我從最上面一封看起。
——兩郡之交有幾股遊寇擾民,是派兵平定還是招安?派兵平定要調哪個郡的兵?要調哪個將?糧草不足何時能發?若是招安又該派誰?
誒……這個還須做進一步調查,再議。
——涼國改立儲君,歲貢不足去年之數,今歲似有異動,賈將軍請調北軍三萬人馬增守居庸關。
這個……茲事體大,再議。
——西園郡太守狀告東澤郡太守逾界屯兵,擾民清修,東澤郡太守表示不曾逾界,建議重新勘定兩郡界限。西園郡太守緊追不放,似有內情。
嗯……我也覺得應該有內情,查一查再議。
如此翻看了十幾封,再議的放左邊,有決策的放右邊,半晌之後,我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右邊,一陣胃疼。
再議……那就明天早朝再說吧。
早朝的時候,先問“遊寇擾民是該平定還是招安”,再問“是否調兵增守居庸關”,然後問……
問誰呢?
蘇昀?
唉……可有些事向來是裴錚經手,連蘇昀也不是很清楚。更何況調兵之事涉及兵權,兵權卻有相當一部分在裴錚手裡。
對啊,他交了相權,還沒交兵權呢!
“小路子……”我艱難地開口,“你說,寡人是不
是該去趟丞相府,讓他把兵權也交出來?”
“讓人送信去不就行了。”小路子隨口答道。
“啊……”我爲難地說,“可是茲事體大,不是應該親自去比較好嗎?”
小路子眨了眨眼,意會地說:“陛下說的是,茲事體大,還是親自去的好。”
我欣慰地點點頭,又爲難地搖搖頭:“可是這一個月內,寡人是不好跟他見面的,否則於禮不合。”
小路子又道:“陛下放心,小路子不會說出去的。到時候隔着屏風說話就好了。”
我欣喜說:“甚是甚是。”
我提着衣襬朝外走去,又說:“把公文奏章玉璽都帶上!”
唉……
當個皇帝好難,得有個善解人意的小公公伺候着,隨時懂得給你找臺階下。
寡人堂堂一國之君,見個臣子都得偷偷摸摸……早知道就不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了,什麼一個月不得相見……
天色不早了,我換了身不顯眼的衣服,帶着小路子敲開了丞相府後門。那開門的小童看了我半天愣是沒敢相認,最後倒是認出了小路子。
“陛下……”小童驚疑不定地看了我一眼,隨即低下頭去。
我乾咳兩聲——此情此景,着實讓人難堪。小時候那話本戲裡,書生夜會小姐後花園,不也是這般場景……
“裴相呢?”我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小童答道:“老爺身子不適,已經睡下了。老爺說,以後他不是丞相了,不能稱呼他大人。”
我嘴角抽了抽——得,他這是在使小性子嗎?大老爺們做這種事,多矯情啊!還說身子不適,就他那一身功夫,冷水裡泡上三天三夜也不見得會打個噴嚏。
“帶我去見他。”我走了兩步,又提醒他,“記着,不許讓任何人知道,否則摘了你的腦袋!”
他縮了下脖子,低聲道:“奴才明白。”
他哪裡明白寡人的憂傷!
我萬分悲憤地朝裴錚的臥室走去,有一種視死如歸的悲壯。
“老爺。”小童敲了敲門,許久之後,裡間才傳來腳步聲,開門的是個年輕貌美的侍女,柔聲道,“老爺睡下了,什麼事明天再說。”
小童看了我一眼,那侍女也轉頭來看我,茫然了半晌,終於反應過來,就要拜倒,我忙擺了擺手,低聲問:“他真病了?什麼病啊?”
侍女手中端着的是空碗,還留着個底,看上去似乎是殘留的藥汁。
侍女點點頭,也輕聲回我:“老爺沒說,是自己拿的藥。”
他跟我五爹學過醫術,精通說不上,但好歹知道用藥。
我覺得等一下要做的事可能會有些丟人,便讓他們都退下,一個人扛着裝公文奏章的袋子進了屋。
進門右側是小書房,左側是他的牀。
“春蘿……”牀上傳來翻身的聲音,然後輕輕開口喚了個名字,說話的聲音有些低啞,似乎不是裝的。
“春蘿,倒杯水。”他深呼吸了一口氣,聽聲音似乎是從牀上坐起了。
春蘿應該是方纔出去的那個侍女了。我瞟了桌上的杯盞一眼,輕咳一聲道:“裴愛卿啊……”
牀那邊靜了片刻,方傳來低啞含笑的聲音緩緩答道:“草民抱病在身,不能恭迎聖駕,還望陛下恕罪。”
他這草民二字,聽得寡人很是彆扭。
“裴愛卿啊,這辭官之事是你自己提的,寡人還沒批呢!”我微笑着說。
“草民罪不容誅,陛下不怪罪已是皇恩,豈敢再戀戰權位?”他笑着說,又輕咳了兩聲。
我心一揪。“你怎麼了?真病了?”
“陛下不信嗎?”
我哪裡知道他哪句真哪句假,只是這病看上去雖不假,卻也太蹊蹺了。上次他說病,結果卻是因爲阿緒的事。
虧得裴笙還故意同我說他害的是相思病,讓我沒得胡思亂想了一把。
“喂……”我往前挪了一步,想起不能相見,便又停了下來,“你怎麼病了?”
“吃錯藥。”裴錚淡淡笑道。
“啊?”我以爲自己聽錯了,“吃錯藥?怎麼回事?”
裴錚卻不答,輕巧轉移了話題。“陛下來此,是爲了關心草民的身體嗎?”
對哦!還有正事!
我邊打開袋子邊說:“裴愛卿啊,你說要辭官辭不到位啊,兵權你還沒交出來呢。虎符在哪裡?”
“虎符啊……”他笑了笑,說,“是草民一時疏忽了,在微臣牀邊,陛下過來拿嗎?”
我沒想到他交得這麼爽快,愣了一下才道:“寡人現在不方便過去,你也不急着交出來。”
“陛下說如何便如何吧。”裴錚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淡淡的好像有些疲倦,我捏着奏章心想,不然算了,明日再議?
“那……你明天病會好嗎?”我弱弱問了句。
“陛下這麼關心草民,草民真是受寵若驚啊……”裴錚的聲音病中微微低啞,笑起來像根羽毛一樣在人心頭輕撓。“陛下有事不妨直言。”
“其實也沒什麼事……”他怎麼偏偏這時候病了?“就是遊寇啊,涼國啊,還有那個……東園郡啊……什麼的……”
“陛下……是東澤郡,西園郡。”
我面上一熱,忙道:“寡人知道,一時口誤罷了。”
他一聲輕笑,也不說破了,沉吟片刻又道:“此事我之前便有聽說,也早派人查探。東澤郡太守剋扣軍糧,將公款挪作他用。士兵不忿出走,投入西園郡太守麾下,東澤郡太守因此生恨。兩郡之交的界碑因年歲久遠早已不可勘,西園郡是否越界尚難定論,重新勘測確有必要。西園郡太守是軍功出身,能堪重用,手下兵將極多。遊寇滋擾的因由已然查明,是之前天災得不到賑濟的流民落草爲寇,戰鬥力出人意料之強,若只是招安怕難成事,亦須恩威並施。西園郡毗鄰該郡,或圍或招安,交由西園郡太守即可。這些人若能爲朝廷所用,不失爲一股助力。”說到這裡,他稍緩了一下,又幹咳了兩聲。我聽得連連點頭,這些事我倒是不大清楚,本來站得太高,看得也就不清晰了。
“你想喝水嗎?”我良心發現,問了一句。
“嗯。”他也不客氣應了一聲。
我倒了杯水,又爲難了。那牀前本立着面屏風,所以我不用與他面對面,但若要遞水給他,難免要打個照面。
“陛下……”他輕嘆了一聲,竟似看透了我心中所想,“你既進了這個門,守着那些虛禮又有何用?知道你來的,不會信你我沒有照面,不知道你來的,更不會知道,那麼……你是做給誰看呢?”
他真是病得不輕,往日可不會這麼跟我說話。
雖然他說的確實有些道理。
“草民也不敢勞煩陛下端茶送水了,還請陛下回避,草民自行取用。”他說着就要起身,我忙道:“寡人豈是拘泥於虛禮之人,方纔不過是覺得水涼了,猶豫着要不要燒壺熱水。”
他動作一頓,緩緩笑道:“不必了,清水便可。”
我端着水走到他牀前,然後發現自己好像被騙了。這人半倚在牀邊,哪裡有半點要起身的樣子?
我把杯子送到他手邊,他道了聲謝,舉杯飲下。
我這才發現他的脣色比平日更淡了三分,面上卻有絲異常的緋紅。他身上穿着柔軟的白色中衣,前襟微開,因在病中,氣勢也弱了不少,不像平日裡那樣囂張跋扈,倒讓人我有些心軟了。
“還要水嗎?”我見他一杯喝完,便又問了句。他輕點了下頭,我提起水壺又倒了一杯,他微仰起下顎,喉結因吞嚥而上下滑動。
唉……
這個時候,我怎麼還能胡思亂想呢?
我收回目光,看向別處。
“多謝陛下了。”他喝過了水,將杯子放在牀邊桌上。
“舉手之勞,呵呵……”我尷尬地笑笑,“裴愛卿爲國爲民,鞠躬那個盡瘁……”
他淡淡一笑,不說其他,接着方纔的奏章又道:“涼國去歲大災,歲貢不到數純屬正常。如今涼國朝政因奪嫡而混亂,邊境有不受約束之民便來侵邊,非政治行爲,不宜反應過激,以免引來多方猜測,破壞局勢平衡。”一口氣說了太多話,他又咳了幾聲,面色略顯蒼白,也正因此,兩頰的緋紅更加明顯。
“裴錚……”我愣愣看着他,皺眉說,“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擡眼看我,安靜地喘息着,說:“故意什麼?”
“故意……這麼做,想讓我心軟,心疼?”我狐疑地看着他。
他眉梢輕輕一挑,鳳眸漆黑,薄脣微抿,許久之後方淺笑道:“那我成功了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