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小成？誰是廖小成？
推車上的男人深深地蹙起眉頭。不管時間過去了多久，他清晰地記得，自己已經死了。
生命的最後一天，漫天的烏雲濃密糾結，如潮水般層層翻滾。凜冽的山風裡，他心愛的女子身着大紅的蘇繡衣服，瘋子似地狂奔而來。周圍漫山遍野的，是從未在碧雲宮百里內出現過的官兵以及他衆多浴血奮戰的門徒們，還有那個討厭的，“北蕭南秀”的溫南秀。
雙耳汩汩流血，失聰，身中數劍……很慘？不，這些都不算什麼。可恨的是，那曾放在心頭捧若明珠的女子竟舉着他送她的“七寶明月”滿面猙獰，吐着這樣的口型：“我要殺了你。”
可就在三個時辰前，那人還小鳥般偎依在他懷裡撅着嘴嬌俏道：“北蕭大哥，連秋要和你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
記憶的最終，只有一片豔紅。後來，等他意識過來，已經身處一處陌生的地方。無風無雨，無色無方向，沒有時間，更沒有人煙……有的只是層層疊疊永無止境的黑暗。
如浮萍般飄蕩其中，他的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混沌。清醒時咬牙切齒，痛得如凌遲全身再片片組合。混沌時又彷彿塵埃般空洞虛無。意識紛紛擾擾，雜亂交錯，似過了千年萬年，卻又好似一盞茶，一炷香……甚至有一次，當他清醒過來，連自己是誰都快忘了。
飄飄渺渺，他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就在末了，他感覺自己就要煙消雲散之際，多年前故去的祖父的聲音突然地出現在他的耳邊。那聲音有哽咽，有慈祥，還有一種堅定地支持：“好孫孫，爺爺幫你！”
那一刻，前程往事蜂擁而上，他“心如刀絞，泣不成聲”：爺爺，孫兒想您……
可祖父並沒有現身。一片天旋地轉，他赫然被包入某種東西里面，隨後又被塞入了一道隙縫之中。祖父滄桑而低沉的聲音滑過他的耳際，可唯一聽清的只有那呢喃的“釋懷釋懷……”，恍如那暮鼓晨鐘，白雲蒼狗，一聲聲遠去，最後歸入無邊的靜寂。
萬籟俱寂後，一種有別於虛無的，清晰而撕裂的頭痛驟然襲來。當那種如重錘敲擊腦殼的感覺逐漸平緩並消失不見時，他清楚地聽到了一片吵鬧聲。
面上蓋着一層柔軟，帶着一種皁角的氣味。邊上，有人在叫“醫生”，有人提到了“藥費”，還有那些“屍體”“不給錢不能走”糾纏往復的話。那些話帶着幾種南北不同的音，好在他走南闖北，竟都聽得懂。
這是，陰曹地府？似乎不像。習慣性的思考讓他靜靜地躺在那兒，用耳朵收集更多的信息。結果就聽到了一個綿軟的江南口音，糯糯的，讓他覺得很舒服。
這是個女人，說話中，聲線一直在微微顫抖。好像怕，但又死撐着據理力爭。其後，一個散發着安神香氣味的人來到了他的身邊。掀開了他面上的布，她低低地哽咽變成了輕輕地啜泣又變成了無助地大哭。之後，男人的叫囂，女人的尖叫，恍如一幕鬧劇，在他的耳邊匆匆上演。
就是在那控訴般的聲嘶力竭中，慕容北蕭突然對這女人生出了一陣強烈的好奇心。
揉開粘連的眼睛望去，正看到女人的背影。窈窕，身材高挑。黑髮，天然卷，後腦上紮成了一把。衣服像褻衣，一根褐色的帶子從肩膀斜跨到腰，是個包。她的褲子也像褻褲，灰色，屁股處包得渾圓，頂端上還貼着兩個長形尖角的小袋，右邊袋子上還繡着個五彩的酷似老鼠的玩意。而且，那老鼠……在笑？！
多麼滑稽而有趣的裝束！雖然顯得她腰細腿長屁股翹。可是，這麼穿不會顯得輕浮嗎？
沒工夫細想，他就跟那一臉橫肉，矮胖的黑臉男人對上了眼。他記得自己冷笑了一聲，而那個男人就像見了鬼似地瞪圓了眼。
隨後，一聲尖叫，大廳裡亂成一團。在那片紛亂之中，他意外捕捉到了這樣一個字——鬼。
慕容北蕭終於可以確定，他絕對沒有來陰曹地府。因爲閻王老子和小鬼絕不會喊這個字喊得那麼大聲，那麼驚恐。他幾乎想放聲大笑：“天不亡本尊啊！”
就在這個時候，女人轉過了身來。雖然雙目通紅，面帶淚痕，可小巧白皙的鵝蛋臉線條柔和，一雙杏仁大眼也是黑白分明，合着那形狀優美的紅粉菱脣。毫無疑問，那是個美人。
四目相對，他看到她驚愕地睜大眼睛，含淚的眸子突如星辰般明亮起來，她顫顫地叫了聲：“廖小成……”彷彿是看到一場難以企及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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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小成……”陳子容緊着喉嚨又叫了一聲。慕容北蕭的眼睛自然地眨了眨，看在陳子容眼裡，竟像是跟她打招呼。
陳子容想笑，可嘴巴一彎竟忍不住想哭。她抽抽鼻子，大步朝他走去，卻在到跟前時，被另一人飛快地趕超。
誰？“小平頭”。
“廖小成！”他大聲着，粗黑手指向前一指。陳子容臉色一變，忙擋在了推車前：“你想幹什麼？”
“幹什麼，你以爲我幹什麼？”小平頭齜牙咧嘴，一臉猙獰地反問。又在陳子容啞口無言之際，飛快的一伸手，將她一個踉蹌扯到了一邊。
推車上的慕容北蕭微微眯了眼，將身上的白布掀開，將腿擱在了推車邊緣，用力挺直了脊背。要不是雙腿無力，他老早踹在那死胖子臉上了，還容得他這樣肆無忌憚地欺負女人？
見到廖小成居然坐起身來，目光還一掃從前的軟弱，陰森森地逼視過來。“小平頭”臉色劇變，下意識後退開幾步，又在身後“吳哥”的叫聲中猛地頓住，臉上紅紅黑黑，一片羞惱。
“他媽的，他媽的長見識了。廖小成，我們，工地，供不起你這大神了。吶吶，別說你吳哥，不講情面！自己的東西早點過去拿，免得被拿完了，哭哭啼啼，難看！”說完頓頓，找面子似的重重一哼，拔腿就想走。
一看這樣子，陳子容頓時急了：“慢着！你不能走。你還欠廖小成五千多工資，付完再走。”
“付？”“小平頭”一個返身，手指惡狠狠地直點過來，“你哪根蔥？跟我要錢！別以爲我不知底細就想矇混過關。他媽的有種，把小廖正宗女朋友叫來啊。到時候不用說，我付。至於現在？也不是不行，讓小廖下來呀，跟我到工地結賬啊。”
末了那句，話裡已弱了幾分，眼睛更是膽怯地瞄了瞄推車。見上面的男人動動腿，好像真有下來的意思。“小平頭”忙掩飾地“哈”了一聲：“就算下來又怎樣？我們工地，那那會計，早回家了。什麼時候回來，我也不知道。你你你，小廖，等着吧！”
陳子容訝異地看了眼有點結巴的小平頭，就被他惱羞成怒地吼了句：“看什麼看，賤人。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你——”壓壓心火，陳子容聲線婉轉道，“就算會計回家了，你也可以提前支付一點，到時候發工資你再跟會計打聲招呼，拿回去不就行了。”
“拿什麼拿，你懂個屁啊賤人！知道晨光集團嗎，大~企業。我們工地雖然沒打旗號，可也是歸他們管的。當然就得按他們的規章制度辦事。要是誰都提前提錢的，還不他媽的造了反了？……B樣，胸大無腦。”
“你——”一個瞪眼，陳子容氣得說不出話來，眼睜睜看着這傢伙帶着手底下一幫人大搖大擺地出了醫院的大廳。
到這會兒，常主任才大步過來，指着門口憤憤不平道：“這小流氓，真是社會的敗類，人類的可恥，一點道德同情心都沒有。”
停了停，見陳子容依舊怒視前方不吭聲，常主任清清喉嚨，溫聲細語地這個，我看你生氣也沒用。還是先到窗口把藥費付了，再讓他留院觀察幾天。這人啊，死而復生當然好，可也不能粗心大意。最好呢，全身檢查一遍，越詳細越好……你說呢？”
“我說？”冷冷地一掃常主任，陳子容又別過頭去，胸膛一起一伏。 ωwш▪ тTkan▪ ￠○
陳子容高聲地回過頭來，極其蔑視地掃了那主任一眼，又隱忍着別過頭去。
還有什麼好說的。該說的，要說的，她全說了。知道廖小成的死跟那工頭肯定有關係，可現在人又活了，就算真有關係也變得無關緊要了。至於檢查，當事人已經活了過來，不問他反而來問自己，有這種事的嗎？
想到這兒，陳子容直接湊到了推車前：“廖小成，你現在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哪個地方不舒服？要不要讓醫生檢查一下？不過，這種私人醫院的費用比較貴。我記得你說過，你要是花錢什麼的，都要經過你女朋友同意……那現在……”
對上那殷切關懷的黑眼珠一秒，慕容北蕭漠然地移走視線。
女朋友？同意？難道，女朋友是他的女人？不過，若真是他的女人，爲何連這種事也要由她做主？難不成，還是隻母老虎？
一串疑問掃過腦海，他卻無法立刻詢問。聯繫前後，對比這些人的話語，他已經確定了一個事實，就是他慕容北蕭活是活，卻是藉着這個叫廖小成的身體活過來的。那麼這個廖小成，很明顯，死了。
借屍還魂？慕容北蕭不是沒聽說過。想當年建立碧雲宮不久，他帶着兩個得力手下到江南辦事，就曾在一個偏遠山村聽說了這樣一件奇怪的事。說是一個死了一天的男人在棺材裡又活了過來，還揚言自己在陰間走過，見過閻王諸君黑白無常等等等等，並說自己死前是某某村的某某人。
後來有人去一打聽，還真是。
可當時誰也沒多想，只當是件稀奇事。不久，全村的雞開始一隻只神秘消失。抓不到賊也聽不到任何動靜，漸漸地，就有謠傳說黃大仙作怪，還異口同聲指到了死而復生的男人身上。等到慕容北蕭回碧雲宮不久，就聽說那男人給當着全村人的麪點了天燈，還什麼，臨死時叫聲淒厲，火光中現出一雙碧綠髮光的眼睛如何如何……
如果是其他傳言，說不定慕容北蕭還要信上一信，可偏偏是這件事，他最後知道了爲什麼。原來是江湖愛吃雞的神偷賈不理給烤了。人家一頓一隻雞，到他那兒連妻帶妾的一頓五隻雞，還不給他一村子的雞都給滅到肚子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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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換成他慕容北蕭借屍還魂了。他能開口說：“本尊乃碧雲宮宮主慕容北蕭，死後因緣際會，不知爲何來到貴寶地？”
除非，他傻了。
眼前的一切雖然跟他所處的明朝截然不同，但是，不同的是朝代，是周圍的境況。至於人，還有人心……
慕容北蕭不由在心裡冷笑一聲，就衝剛纔的那幕鬧劇，那番隨心所欲的話，就知此地的人好不到哪裡去。所以爲今之計，不能說。非但不能說，還要裝聾作啞，伺機而行。
當然，如果有個好藉口抑或有個穿針引線的人將他與這個朝代聯繫起來，既不讓他顯山露水，又能讓他徹底瞭解這個朝代……那樣，就最好了。
不過，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