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趙瑋與趙琇知道這個消息時,已經是早上了。太陽升得老高,而河道上所有的船隻,都被趕到護城濠兩端,空出一條寬敞的水道來,預備迎太子船駕入城。民船都被死死規定在泊船位,不許任何人船在河道上走動,連碼頭上也不許閒雜人等逗留或經過,違者立殺無赦。
在太子駕臨川沙城之前,他船駕所經之處,只不過是短暫封鎖水面罷了,若有人衝撞,通常都是抓起來審問一番,確定是無意闖入的無辜百姓,就放回去,若是有不軌企圖,再關起來。據說這是太子殿下早有話在先,不忍擾民,因此民間都誇太子仁善。但今天川沙城這番嚴厲的佈置,不免讓人覺得,與太子一向的行事習慣不符。
趙琇他們的船,恰好停在入城水道以南的第二個舶位上,與其他民船相比,要大一些,華麗一些,還掛着趙家外六房商號的燈籠,因此頗爲顯眼。有低品級軍官打扮的人在岸上打量了他們的船一會兒,便轉身走了。甲板上的王雙福見狀有些擔心,便回來稟報張氏。
張氏皺眉道:“只怕一會兒那趙玦要聞訊而來,雖然他這一房已經出族,我懶得理會他們的家務事,但人都已經救下來了,總不能眼睜睜看着他去送死。你們多派幾個人守在趙澤的艙房裡,別讓人輕易闖了進來。”
趙瑋與王雙福答應了,下去安排人手,後者甚至親自拿着棍棒守到趙澤牀前去。趙琇總覺得不安,便勸張氏:“祖母,您先回房間吧?太子已經來了,我們現在又出不去,不過是白着急。”
張氏的神色瞬間變得頹然,紅着眼圈道:“明知道會有事發生,卻什麼都做不了。這種感覺實在是太煎熬了。”
趙琇正要安慰兩句,卻忽然聽得不遠處轟隆一聲,彷彿有什麼東西塌了,引得天地動搖。河面上也是一片荒亂,船晃動得特別厲害。趙琇慌亂間只來得及護住祖母,盧媽又撲上來護住她祖孫二人,同時聽得艙房裡碧蓮尖叫,還有王雙福在趙澤那間艙房裡大叫來人,接着趙瑋從外頭撲了進來:“是大壩上出事了!”
趙琇猛然擡頭,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張氏一把將孫女推開,慘白着臉猛然起身:“出什麼事了?!”
趙瑋卻說不清楚:“兒子只遠遠瞧見大壩那邊灰土滿天,又有火光。方纔來震動,也是那邊傳過來的。”
張氏整個人往後一倒,趙琇只能拼命扶住她,盧媽一邊扶人,一邊掐張氏人中:“老夫人。老夫人!”張氏猛地清醒過來:“快去……去打聽清楚!”
雖然很想派人過去打聽清楚,但大壩那邊的變故已經讓周圍的人驚慌一片了,不一會兒,就有人傳了消息過來,據說是那大壩“年久失修”,上頭幾條裂縫極大,太子帶人上去察看時。沒有提防,結果因爲人太多,大壩不堪其重,就塌了。如今太子一行人都掉進了海里,還不知生死呢。
官民俱譁然,那可是儲君!是皇帝以下最尊貴的人。如果出點什麼事,那川沙城的人還有命在嗎?還有那大壩,忽然塌了,海堤怎麼辦?海水會不會倒灌進來,淹沒城池?
衆人一陣恐慌。等到海邊那一大片煙塵瀰漫到碼頭附近,又有陣陣海浪衝入河道,讓內河的水平線上升了一大截時,恐慌的情緒更濃厚了。無數人尖叫着想要逃走,原本只有官兵停駐的碼頭上到處是人,原本停得好好的船隻也忍不住想要駛離。官兵們自己都慌慌張張的,就算去阻攔,也有許多漏網之魚。
有個騎馬的軍官見狀,拼命甩着馬鞭打那些四處逃竄的人,大聲喝令他們不許跑,可誰也沒聽他的。他惱怒之下,索性抽出腰間佩刀,往離他最近的一個人肩上砍去。那人撲通一聲,就帶着一道深深的傷口倒下了。軍官臉上露出滿意的神色,正要嚇唬其他人不許逃,卻聽得有人一聲慘叫:“殺人了!”逃竄的人更多,大家都儘可能離那軍官遠遠的,碰上官兵阻攔,也發了狠,生怕自己被抓下來,會落得跟那被“殺”的人一般下場,索性奪過官兵手中的刀反抗。碼頭上一時混亂起來。
趙瑋連忙喝令船工開船。雖然有不許船隻擅自離開的禁令,但現在碼頭上亂成這樣,再不走,誰知會出什麼事?況且河面暴漲,萬一海水真的淹進來,就不妙了。船上有他祖母和妹妹,自然是金貴得很,倘若官府要追究,就把自家旗號打出來,誰還敢說什麼呢?
這時趙琇剛剛扶着張氏在艙內躺下,張氏又指示盧媽:“我沒事,歇一歇就好,你去瞧趙澤怎樣了,方纔一片混亂,可別加重了傷勢。”盧媽含着淚,滿臉擔心地去了,趙琇翻出祖母常吃的藥丸,餵了她一粒,又到窗邊的小几上倒茶水。
就在這時,她聽到窗外忽然咯噠一聲,頓時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警惕地看着那窗子。
窗戶竟然動了!
趙琇生怕是有人趁亂爲非作歹,迅速丟下手裡的茶碗,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來,後退兩步,攔在祖母牀前。張氏也嚴肅地坐起身來。
那是高楨送她的那把匕首,平時用錦袋盛着放起來,但出門時,她總是喜歡隨身帶上的。當初她跟趙瑋說的可不是假話,出門在外,就帶着匕首防身,誰知道什麼時候就用上了呢?就算沒有用處,拿來裁個紙、割根絲線也無不可。
窗子猛然打開,一個溼淋淋的腦袋鑽了進來,趙琇差點尖叫出聲,卻立刻就認出,那是前幾天才見過的廣平王世子高楨,她眼珠子都瞪得快掉下來了。
高楨對上了她的眼,臉上意外之色一閃而過,但隨即看到她手中的匕首,就更加驚訝了:“你……你是趙妹妹?”
趙琇還在發愣:“高楨?你怎麼會在這裡?”張氏已經反應過來,推了她背後一把:“快把人救上來!”
趙琇連忙收起匕首,上前拉高楨。高楨似乎臉色更加蒼白了,身上也非常疲倦,可他拒絕了趙琇的幫助。只說:“你等我一下,萬不可聲張。”便又重新矮下身子,回到水裡去了。趙琇不明白他要做什麼,只能撐開了窗子。卻看見他扶着另一個人遊了回來。那人身上穿着白色的中衣,衣襟染血,似乎受了傷。高楨扶着那人,對趙琇道:“幫我把他拉上去。”趙琇只得依言行事。張氏起身走近,看到那人的臉,嚇了一大跳,連忙扶住了艙壁。
盧媽已經回來了,還沒來得及向張氏稟報趙澤的情況,就先看到了這個情形。張氏連忙給她使了眼色,下令:“去關門。別讓人看見。”盧媽頓時忍住了尖叫的衝動,迅速把門關好了,又過來幫趙琇拽人。
等人被救進艙中,高楨正要一躍而入,卻忽然力竭。差點兒掉回水裡。趙琇眼快,連忙一把抱住他的肩膀,用盡了吃奶的力氣將他往上提。他晃了晃腦袋,擡頭看了趙琇一眼,默默地抓住窗沿,翻身進了艙房。趙琇機警地看了看窗外,對面是排在第一的泊位。還是條官船,不過似乎是空的,幾個船工也都在混亂剛起來時逃走了,倒是正好遮住了高楨他們方纔的動靜。但碼頭上那樣亂,也難保會不會有人發現這裡的事,還不能掉以輕心。
她把窗子重新關了起來。回頭看向艙房內,張氏親自動手,與盧媽合力將那白衣人扶上了牀,含淚問:“這是怎麼回事?太子殿下是在大壩上受了傷麼?你們怎會過來的?”
高楨靠着艙壁坐在地上,似乎已經是筋疲力盡了:“大壩是被人炸塌的。逆賊正到處搜尋我們,若我們被發現了,只會是死路一條。趙老夫人,煩請您保密,別讓人知道皇叔和我在這裡。”
張氏連忙答應下來,又命盧媽:“快去叫瑋哥兒,就說我有話要囑咐他,再去趙澤那兒,拿一些傷藥過來。”盧媽連忙去了,趙琇在一旁已經聽得呆住。那白衣人居然就是太子?!難道趙玦和洪文成他們真的動手了?炸了大壩?他們真是好大的膽子!上海知府也跟他們是一夥的嗎?就爲了扶六皇子上位?趙玦難道不是穎王府的人?!
她腦子裡亂成一團,但看到高楨坐在地上雙目緊閉,臉色白得發青,就把那些胡思亂想都拋開了,擔心地問:“你沒事吧?你是帶着太子一路游過來的嗎?”
高楨沒有睜開眼,嘴角露出一個幾不可察的弧度:“他們還在大壩附近搜索,我水性好,帶着皇叔一路游過來了,幸好河道上一片混亂,只要避着些,別讓船碰着了,倒是不怕叫人發現。但皇叔受了傷,不能長期泡在水裡,可若是胡亂找個地方上了岸,叫人發現也是麻煩。我遠遠瞧見你們船上掛的燈籠,知道是趙氏族人的船,就想過來碰碰運氣。至少,趙家人除了被逐的那一房,其他人都是忠君的。”
他也太大膽了!
趙琇在艙房裡尋摸了兩塊布巾,一塊給張氏擦太子頭臉上的水,另一塊給了高楨,又倒了兩杯熱茶給他們喝着驅寒。太子也漸漸醒轉了,認出了張氏,露出一個苦笑:“孤以爲身邊人可靠,只提防一個洪文成,萬萬沒想到,原來身邊人早已倒戈了,方纔有此劫。”張氏含淚道:“殿下先別說話,一會兒臣婦的孫子來了,先換乾淨衣裳,上了藥,再說其他。”太子搖頭:“要先離開此地,否則他們遲早會找上門來的。”
太子彷彿忽然間就烏鴉嘴了似的,他話音剛落不久,盧媽就跌跌撞撞地跑來報信:“不好了,趙玦他帶兵來了,鬧着要上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