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楨沉思片刻,哂然一笑:“我也不知道。我一年也未必能見鉅叔一回,並不清楚他爲人品性。但想來他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活到今日,應該不是個蠢人。”
當日穎王府裡的嫡庶之爭,雖然還未傳到外頭去,但在宗室裡頭並不是新聞。穎王偏寵側妃,更看重田氏所出的次子,卻對正妃張氏頗爲冷淡。嫡長子高鉅出生時,人人都向他賀喜,他卻有些不高興地抱怨:“孩子長得不象我,瞧着也文弱,不知將來能不能養大。”根本不象是一個頭一回做父親的人該說的話。
張氏出身官宦世家,但並不顯赫,當日她入選穎王正妃,是太祖皇帝元后按親王妃的標準選的,根本不符合穎王想要娶個有實權的高門大族千金的要求,不但在朝政方面不大能幫得上穎王的忙,她孃家人反而還要處處討好穎王,爲自己謀好處。興許就是因爲這樣,穎王纔會對她多有不滿。而側妃田氏雖然是庶出,卻是高官之女,生的兒子也肖父,因此比正室要受寵得多。最重要的一點是,張氏是太祖皇帝元后——也就是先帝生母爲穎王挑選的,田氏卻是穎王自己看中的人,兩者在他心中自然有個高低。
若不是側妃田氏爲了搏一個賢名,打理王府中饋時,處處禮敬正妃,叫人挑不出她的錯來,穎王也許早就做出寵妾滅妻的事來了。不過田氏也就是做個表面功夫,自打她的兒子滿了七歲,讀書學武得了穎王的誇獎,世子高鉅就忽然病倒,然後長年病弱。太醫院的人他開溫補方。治不好也治不壞,不過是慢慢拖着,可饒是如此,高鉅的病情起伏也頗爲詭異,跟太醫藥方的中平大爲矛盾,也不知是什麼原因導致的。但若有哪位太醫開的方子讓他有了起色,那太醫用不了多久就會因爲這樣那樣的原因被革職、告病或辭官了。後來還是田家介紹來的一名大夫開的藥。穩住了高鉅的病情。只是無論如何也好不起來而已。田氏因此頗受外界稱讚,可這裡頭到底有些什麼貓膩,外人不知。宗室內部還能猜不出來麼?
生母空有正妃之名,無正妃之實,自己飲食起居身體健康都掌握在敵人手裡,本身就病弱。在這樣的條件下,高鉅還能保住自己的性命。能走能說能讀書識字,在父親謀逆失敗後,被幽禁瀛臺,他也一直表現得非常溫順配合。這樣的人。怎會是個蠢貨?
皇帝聽得笑了:“聰明人也會有做蠢事的時候,但願高鉅不要讓朕失望。朕也不希望身後落得個心狠手辣的名聲呀。”
皇帝還是太子時就遭遇逆臣謀害,未登基就先殺人。登基後一直在努力肅清兩場謀逆給朝野帶來的惡劣影響,該下狠手的時候從來不手軟。但也不肆殺。因爲他內心還是希望外界能稱讚他是個仁君的。當然,如果有些人實在太過分,做出了危害朝廷的事,那他也只能痛下殺手了。他再仁厚,也不可能會容忍那些想要將他從皇帝寶座上拉下來的人。
廣平王對他的想法再清楚不過了,便溫聲相勸:“皇上做事不必束手束腳的,若是放縱了小人,反而容易縱出禍來。寧可狠心些,剷除了後患。即便有不知內情的人一時說些不中聽的話,可天長日久,世人自然知道皇上寬厚愛民,又怎會因幾個臣子的話就認爲皇上不是仁君?唐太宗也曾有玄武門事蹟,但後人誰不說他是明君?建成是太子,穎王是誰?高鉅又是誰?”
皇帝聽得笑了,親切地對廣平王說:“多謝皇兄了,我知道該怎麼做的。”他看了看屋內的自鳴鐘,道:“夜已深了,因朕之故,累皇兄至今不得休息,實在是弟弟的罪過。楨兒快扶你父王回宮歇息吧,好生侍候。明日也不必早起向太后請安。朕會好生向太后說明的。”
廣平王微笑着在兒子的攙扶下站起:“多謝皇上體恤,只是皇上自己也要保重身體。夜色已深,還請早些安歇了吧。”
皇帝兄弟親親熱熱地相互道了別,高楨扶着父親出了乾清宮。他們父子在宮裡的住處位於乾西五所的二所,也是廣平王從前還未出宮分府時的舊居。從乾清宮出發,一路乘涼轎過去,也要走上將近兩刻鐘。廣平王下轎入所時,已經非常疲倦了,虛弱的模樣連擡轎的太監們都能看出來。但他仿若無事般,挨在兒子身上,只命高楨扶他入院門。
等高楨侍候着父親在牀上睡下,又摒退宮人後,廣平王方纔在牀上坐了起來,臉上雖有倦意,但遠遠沒有方纔表現出來的這麼虛弱。
高楨見怪不怪地走到父親牀前,搬過一張圓凳坐下:“父王覺得如何?您有好些日子不曾這麼晚睡下了。若不是聽說了方奕山那廝今日又跟逆黨暗中見了面,皇叔與您都急着想知道下文,也不至於耽擱到現在才安歇。”
廣平王微微一笑:“不妨事,我每日歇息的時間多,也沒旁事可做,偶爾熬個夜,並不覺得累。這幾年我的身體也休養好了,不象從前那樣,風吹吹就倒。倒是皇上總爲政事忙碌,吃不好睡不好的,我看他比我累多了。”他頓了一頓:“我也不是有意瞞他,只是有些事,寧可做得多些,也不能叫他多想。與其讓他擔憂我會不會生出嫉恨之心,壞了兄弟情誼,倒不如讓他一直相信我是個廢人好了。”
高楨對此並不反對,反正這種做法只會讓廣平王過得更舒服,不會累着他。就算遇到什麼不願意做的事或者見的人,廣平王只需要說一句“病弱”,就能避開,讓皇帝收拾爛攤子去。他都有些羨慕自己的父王了。他只是有些擔心廣平王:“父王行事總是那麼小心,兒子有些爲您叫屈。”
廣平王笑了:“我不屈,皇帝對我如此敬重信服。我心情好了,幫他參詳些政務,心情不好了就回王府,大門一關,愛做什麼做什麼,連太后與皇帝都不來擾我。有人說我閒話,皇帝還幫我罵回去。這樣的舒服日子,誰能比得上?”
笑完了,他面色一正,對兒子道:“有一件事我要囑咐你,高鉅那裡,你千萬不要多說什麼。”
高楨忙道:“兒子能與他有什麼交情?又怎會多說什麼?”
“你與方崇山也沒有交情,上回你跟琇姐兒說的又是什麼?他這個把月里老實多了,難道不是因爲你的那番話?”廣平王笑了笑,“休要在父王面前裝模作樣,你是我兒子,我還能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
高楨摸了摸鼻子,有些訕訕地:“那是因爲趙妹妹關心,我隨口就說了……”
廣平王微笑道:“這也沒什麼,皇上雖厭惡方崇山所爲,卻也不打算將人趕盡殺絕。他既然自個兒老實了,又願意做些實事,爲民謀利,那自然再好不過。皇上要辦的只有一個方奕山,若是能將方家收服爲己所用,倒比狠狠給他們一個教訓要強。不過高鉅這件事,十分要緊,無論是誰提起,你都不要多說什麼。皇上這是要考驗高鉅呢,是好是歹,都得讓他自己選擇。若他當真有異心,還不如早早死了乾淨,興許還能得一個體面。”
高楨一凜,鄭重答應下來:“兒子知道了。”
讓廣平王與高楨父子如此關注的高鉅,第二日一大早就迎來了禮部員外郎方奕山。他原以爲對方是爲他的婚事而來,並未多想。可他萬萬沒想到,等方奕山告退後,張夫人身邊的黃公公便拿出了一封信給他看,信裡的內容讓他膽戰心驚。若不是理智還在,他都忍不住要叫出聲來了。
高鉅飛快地將信藏起,左右看着屋內無人,又跑到門邊順着門縫往外看,然後再跑向窗戶的方向。黃公公淡淡地說:“公子不必擔心,奴婢都已查看過,不會有人發現的。”
高鉅回過頭,滿面恐懼地看着黃公公,半晌,方纔冷靜下來。他快步走到黃公公面前,壓低了聲音:“這信……你是打哪裡來的?!”
“禮部方纔送了幾位世家淑女的畫卷來給夫人過目,這是在盛畫卷的匣子裡找到的。”
“方奕山?!”高鉅幾乎不敢相信,“是他帶來的?他怎能如此大膽?!”
黃公公慢條斯理地說:“奴婢也覺得是方大人帶來,可是他沒說,奴婢也不敢說一定是他做的,興許是禮部裡有人悄悄在匣子裡放了東西,也未可知。書信在畫卷底下,除了夫人與公子,還有夫人公子身邊的人,又有誰能瞧見它?”
高鉅對此不置可否,他將書信拿出來,猶豫了一下,還是將它打開了,仔仔細細地從頭看了一遍。看完後,他的表情有些木然,不太相信書信中的話。可是……如果事情真能成功,那他就可以逃離這個小島了!外頭天大地大,哪怕沒有富貴榮華,至少還有自由!
他不認爲現在的自己還有資本爭什麼皇位,但是自由卻是他心中最大的渴望。
他小聲問黃公公:“母親看過信了麼?她怎麼說?”
黃公公卻搖頭了:“奴婢不敢讓夫人看見,直接就把信送到公子手上了。”他頓了一頓:“寫信的人奴婢見過,確實是王爺從前的心腹之人。他們的本事,奴婢也是知道的。公子意下如何?要答應他們所請麼?”
高鉅臉色變了變,猶豫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