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趙琇就準備了半車的東西,跟着哥哥趙瑋一道出門,去了廣平王府。
兄妹倆來王府也算頻繁了,跟門上的人都早已混熟。王府門房一看是建南侯府的馬車,還沒等馬車在王府大門前停下,便早早迎了上來,引着馬車從側門進府。門房裡當差的婆子,也立刻就把這個消息報到後面去了。
前院靈堂上的賓客還是稀稀拉拉的,敲經唸佛的和尚道士尼姑倒是不少,燒的香氣味濃郁得瀰漫了大半座王府。趙琇趙瑋兄妹倆到靈堂給王妃上了一炷香,就被薰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往二門裡走的時候,還一直掩着口低低地咳着。
王府總管一路送他們兄妹進二門,見狀連忙陪笑道:“趙姑娘沒事吧?今兒天氣悶熱,竟一點風也沒有,靈堂裡燒的香氣味才這般燻人,到了後頭就不會了。”趙琇衝他笑了笑:“我沒事,你忙去吧,不必特地相陪,道路我都是熟的,二門裡又有人引路。”
王府總管臉上笑着,卻不敢怠慢,一路送他們兄妹到了二門上,眼看着煙霞把人接了過去,他才放心迴轉了。回到前院裡,他有個外甥在靈堂上管香燭的,悄聲對他道:“方纔內務府都虞司與會計司的兩位新上任的郎中一道過來了,不曾聲張,上了香磕了頭就走。您不在這裡,是典膳大人答的禮,小的見他們有說有笑的,也不知都說了些什麼。”
王府裡也是有人事利益之爭的。廣平王府原來的左右長史,一個在王爺退位後去了東宮,另一個告病,換了個新人來,做事就有些拎不清,因此年初的時候,被王爺和世子撤掉了,一直沒有補上。王府典膳早就盯上了這個位子。平日裡一邊討好王爺世子,一邊跟內務府的人打好關係,有時候爲了突顯自己的功勞,不免要踩一踩王府總管。王府總管當差久了。又怎麼可能甘心做人踏腳石?眼看着世子將王府裡的管事們一個個撤下來,他難道心裡不擔憂麼?自然免不了要回擊一二。因此時間長了,總管與典膳兩方的人就越發對立起來。
當然,這種事是不能暴露給上面知道的,他們在旁人面前,仍舊保持着一團和氣。
當着靈堂裡衆多人的面,王府總管就只是輕輕點頭,表示知道了,並沒有發火。
他外甥又勸他:“您還是一直守在這兒吧,沒事別走開。誰知道接下來會有誰上門呢?建南侯兄妹倆是常來的,早就混熟了,您何必非得送他們進二門?叫個丫頭婆子領路就是,橫豎二門上又有人等着。”
“你知道什麼。”王府總管斜了他一眼,“外頭的人巴結得再多。人脈結交再多,王爺不發話,世子不點頭,那都是白搭。咱們把王爺世子侍候好了就行,旁人要如何,何必管他?”
這話固然是正理,但他外甥還是忍不住說:“難道給建南侯兄妹領個路。就算是把王爺世子侍候好了?”
王府總管又斜了外甥一眼,心裡只覺得這孩子小時候還算機靈,怎麼長大了卻這樣蠢?他難道沒看見,建南侯的妹子每次來王府時,王爺與世子有多高興麼?
不過這種話,王府總管是不會明說的。就算是外甥,蠢就是蠢,要是想不明白,提點了一次,下次他還是不會懂。倒不如讓他繼續糊塗下去好了。
趙琇不知道王府總管心裡的小九九,只是覺得他今日格外和氣些,不過從前她每日來王府的時候,就跟王府總管相處得不錯,因此並沒有多想。
廣平王今兒清閒,正沒事可幹呢,聽說他們兄妹來了,立刻就傳了他們去正院。趙琇從前來給王妃探病時,來過幾次。這院子中間有假山有花木有池塘有石桌石椅,已經算是個小花園了,而且是廣平王府唯一的花園。廣平王一直住在這裡,一來是懷念亡妻,二來也是因爲這院子裡花木多,還有水,所以比別處涼快些。
廣平王讓人把趙琇趙瑋兄妹帶到了西邊樓下的大房間裡,四周門窗大開,屋中四角擺了冰盆,還有機關扇子,因此屋裡很是涼快。趙琇趙瑋進了門,先給廣平王見了禮,起身後就發現他盤坐在窗邊的木炕上,手邊的小几上放着一本打開的書,先前竟然是在“看”書,讓趙琇見了好生吃驚。
廣平王似乎猜到了她的驚訝之處,微微一笑:“這是內務府昨兒剛送過來的,特製的新書,就算我是瞎子,也能看懂,就是略慢一些,但比完全不能看書要強得多了。皇上實在是細心得很。”
趙琇有些好奇地湊上去拿起書來看,發現這書用的不是一般的紙,上頭的字也不是正常印上去的,倒象是一種布料,用線繡出字來,因爲有着明顯的突起,字跡又大,因此目盲之人可以依靠手指觸感,摸着“看”懂書上的內容。
她不由得驚歎一聲,新皇對這個哥哥確實很細心,不過這種方法是不是太過奢侈麻煩了些?繡這麼一本書,所費的人力物力,哪裡是印一本書可比的?
不過她看廣平王的神態,似乎更多的是高興和驚喜,應該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想了想,她也就閉嘴不提了,輕輕將書放回原處。
廣平王讓人端了冰鎮的酸梅湯來給兄妹倆解渴,趙瑋則小聲說妹妹:“怎麼隨便把把王爺的書拿過來翻呢?好歹要說一聲。”趙琇小聲說知道了,但廣平王已經聽到了動靜,笑道:“瑋哥兒別怪你妹妹,琇姐兒與我們父子倆早就極熟了,我更喜歡她在我面前無拘無束的樣子,橫豎當了外人的面,她的禮數也沒出過差錯,私下裡就隨意些吧。”
趙瑋忙笑道:“王爺寵着妹妹,可妹妹也不能忘了禮數纔是。若是她隨手拿慣了,就怕日後翻到了什麼不該翻的東西。”
廣平王笑說:“我這裡能有什麼不該翻的東西呢?況且琇姐兒聰明得很,什麼時候該守禮,什麼時候可以隨意,她心裡都有數呢,我也信得過她。”
趙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又道:“王爺若是覺得這樣的書讀來也可以解悶兒,我還有一個法子,拿硬筆在紙上寫字,如果紙夠堅韌。硬筆寫出來的字,就會在背面形成一個突起的字跡來。只要反過來寫,那突起的就是正字啦。這樣抄起書來,比繡的書還要快得多呢,也沒那麼費功夫。”
“哦?”廣平王挑了挑眉,“這倒有些意思,我就吩咐他們試着做去,若真能做出來,明兒我也有時下的新書看了。”
趙瑋笑道:“妹妹就是隨口說的,能不能做出來還不一定呢。還是等我們自家試做了。真能做出能摸的書來,王爺再讓人去做吧。”
廣平王笑眯眯地:“不妨事,我方纔聽了琇姐兒的話,已經能想象到那書是什麼樣子了,應該可行。只差在該選什麼樣的紙,又用什麼樣的筆去寫罷了。”
趙琇立刻出主意:“我見西洋人寫字,用的是鵝毛筆,就是硬硬的筆尖,寫出來的字細細的。王爺不妨叫人找工匠,學西洋人的鵝毛筆一樣,先做幾支硬筆出來試用?或者直接拿竹籤子削尖了試一試也行。”
廣平王點頭:“我會吩咐底下人蒐羅西洋人的筆。依樣做幾支出來先試試的,若是可行,我日後寫字,也可以用它,至少寫完之後,我自個兒摸着。也大致知道自己寫得怎麼樣。”頓了頓,他又笑道:“罷了,這事兒我就跟太后和皇上說一聲,讓他們吩咐內務府的人辦去。內務府自有好工匠,要試做這種東西。不過是三兩天的功夫。並不是我自己偷懶,而是太后與皇上如今對我格外小心翼翼,成天賞東西下來,我自個兒用不完,楨兒又不用,東西都白費了。我勸他們別再賞那麼多東西了,他們只是不聽,就擔心我身子不好,哪一日又病了,因此總是賞些藥材吃食。太后還問我,在家悶不悶,若是悶了,她讓教坊司給我調教一班小戲,我閒了就叫他們唱戲給我聽。我真是哭笑不得,給些事他們做做,興許他們就能少爲我操心些。”
趙琇都汗了,趙瑋聽着,倒是嚴肅:“太后與皇上關懷王爺,生怕王爺心裡苦悶。”
廣平王嘆了口氣:“其實我心裡一點都不苦悶。王妃走了這麼久,我也看開了。她是心裡苦,可有些事,她狠不下心來,丟又丟不開,若是叫人家稱心如意了,她心裡又過不去。她那個病,與其說是被氣的,倒不如說是心病。她從前就是個心細的人,外人只知道她溫柔和善,哪裡曉得她還有多思的毛病呢?攤上幾個不靠譜的親人,可不就苦了自己麼?”
廣平王其實也恨過鍾家,但如今鍾家已經敗落下去,差別只在於是能全家保住性命,以庶民身份回老家去,還是鍾大老爺要被流放,家眷都以犯官內眷身份落魄回鄉度日的差別罷了。無論是哪一種,都不可能再給廣平王府帶來什麼麻煩了。廣平王想到他們如今的慘樣,心氣就平息了許多。
眼看着話題要向令人不開心的方向發展,趙琇連忙道:“王爺,平日宮裡常賞賜吃的東西下來嗎?您都吃不完?那可怎麼辦?我們也帶了半車東西來呢。有位族兄帶人上京,帶了不少南邊的土產,還有我們自家出產的果脯、茶葉、布料,我特地挑了些好的來孝敬您的。”
廣平王聽得重新露出了微笑:“是麼?那真是謝謝你了,都有些什麼好東西?”
“有枇杷、李子、楊梅、雞頭米……好多着呢,果子都是連盆兒運過來的,長在枝頭剛摘下來,可新鮮了。”趙琇一樣一樣地數着,“本來我們家最大的果園是桃園,可惜他們出發時,桃子還沒到採摘的季節,因此沒趕上,只能帶了些去年做的桃脯。等過些時候,今年的新鮮桃子送來了,我馬上送來給您嚐鮮。”
廣平王聽得很高興:“那好呀,我平日吃那些補品早就吃膩了,這大熱的天氣,我就想吃個新鮮果子。”說着就吩咐外頭,讓人去將趙家兄妹帶來的水果收拾乾淨送過來。守在門外的丫頭應聲去了。
她剛去,門上的竹簾就一掀,高楨走了進來,先是環視屋內一圈,然後把視線定在趙琇臉上,露出一個微笑,但馬上又收了,恭恭敬敬地走到廣平王面前見禮:“父王。”
廣平王點點頭,隨意指了指他對面的木炕:“坐吧,瑋哥兒和琇姐兒帶了些南邊的新鮮果子來,一會兒你也嚐嚐。”
高楨應聲坐下了,視線溜過趙琇,又看向趙瑋:“你有幾日沒來了,近來都在家忙些什麼?”
趙瑋苦笑道:“原本在念書,溫習功課,只是近來雜事太多了。一來要整修舊府,二來,朝上有人蔘我,我未免有些擔憂,三來,就是老家來人,要招待一二。”
廣平王問:“就是你送果子來的那位族兄麼?他上京是爲了什麼事?”
趙瑋老實回答是來開鋪子的,臉上微微發紅,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廣平王倒是不以爲意:“有個信得過的人幫你們打理產業,也是好的。我從前擔心你們家人口少,勢單力薄,親友又大多靠不上,將來靠你一個人支撐門戶,未免太辛苦了些。如今既然有可靠的族人爲助力,也是你的福份。你要好生與族人相處,哪怕他們沒有高官厚祿,只能幫你打理產業,也比你一個人辛苦強。”
趙瑋連忙起身謝過他的教誨,廣平王笑着擺擺手:“算不上什麼教誨,不過是有感而發罷了。我膝下也只有楨兒一個兒子,每常擔心他太過孤單了,他性子彆扭,總是口是心非,也不愛結交朋友,我和他母親從前沒少爲他操心。不過他如今長進了許多,做事老練了,對人也和善了,還學會了交朋友,我真是老懷大慰。”
高楨有些不自在地換了個姿勢:“父王,您說這些做什麼?”
廣平王微微一笑:“怎麼不能說?難道你不好意思了?”
高楨更不自在了,趙琇雖然不明白他爲什麼不自在,但想着少年人大概不愛聽父親當着外人的面說教?便幫着扯開了話題:“王爺,我們家茶園出的茶,您喝着覺得怎麼樣?這一回我族兄上京,帶了好幾種茶葉呢,除了我們自家出的茶,還有從杭州一帶買來的好茶葉。若是您喝着好,只管開口,我讓他再給您送些來。他準備在京城開茶葉鋪子呢,幾斤茶葉對他來說不算什麼。”
廣平王聽得哈哈大笑:“我難道吃得了幾斤茶葉?不過你家茶園出的茶不錯,我喝着就很好,只是家裡得的茶葉,總是不經吃,常常沒幾次就吃完了,我心裡也鬱悶得很呢。”
趙琇奇了:“怎麼會這樣呢?”立刻腦補了不少下人中飽私囊貪污茶葉的情節。
高楨又換了個坐的姿勢,廣平王動了動耳朵:“你怎麼了?”
“沒什麼,今兒天真熱。”高楨鬱悶地抄過一把扇子,尷尬地扇起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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