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星喚羣仙宴

縵亭峰上的宴仙壇是一片平整的巨石,此時仙霧繚繞、紅霞流轉,種種怪響不斷傳來,卻讓人容易想起海邊經常出現的海市蜃樓。

古人並非無知野蠻,如《夢溪筆談》也早就探討過海邊幻景的由來。可不管是秦始皇東巡,還是漢武帝在海邊看到的仙山樓閣,除了栩栩如生的仙界圖景,還有着清晰的人畜車馬之聲,乃至於看見山上的仙人招手遙祝。

元化子向前一步揚起道服下襬,就盤坐在地上。

“真人,仙宴就要開始了,你何故遲疑不前?”

紅陽聖童用刺耳的聲音說着,臉上表情猙獰怪笑,卻也讓四名六甲神將就地將他護在了中心。

元化子低眉垂目,緩緩說道。

“貴人何必明知故問,這仙宴在外人看來衆說紛紜,可那羅淳一得了上清派陶仙師的部分衣鉢,必然也猜到了其中奧妙。”

應該如何來形容這片仙霧?

是應該讚頌它的飄忽不定來去倏捷,憂懼它的侵略如火休寂萬物,還是癡迷於它的神秘瑰麗世間罕有?

決然入席的兩人在一處磅礴得宛如洪荒遺境、混沌初天的大霧中相遇,心中恍然,難怪傳承這些信息的古人,會是如此瞠目結舌、訥訥不能言明。

仙霧還是那片霧,四處起伏的紅霞卻連天徹地,不管他們的視線轉到哪裡,都只能窺見令人心動神搖的紅芒,幻化出前所未有的奇異景象。

紅霞幻化不定,時而像樓臺宮殿,時而像人物車馬,時而像湖海蒸蔚,其中元化子還稍且能斂息守心,誦經不動,紅陽聖童卻已然癡迷於這片超乎想象的空間。

隨着雲霧中真形變化,紅陽聖童更是“啊呀”一聲猛然向後跌了一跤,癡癡地無法起身!

按理說曾經設下“天下羣仙宴”,靠着紙人仙官、彩扎玉女震懾心智的白蓮教聖童,不應該出現如此失態的場面。

但他心裡很是清楚,自己的假仙宴做的再逼真,不過是靠着畏懼恐怖之心讓宴客心生同感,其宴席的每一步都是既定,都算計在神鬼之事邊緣,刻板到絲毫不能錯漏。

可他眼前看見的東西若有若無,伴隨着車馬凌空時捲起陣陣風浪、傳出聲聲粼鳴——他所看到的是一道道深藏在仙霧簾幕之後,車帷籠罩之中的龐大身影z

從車帷的縫隙間,既看不見華貴旒冕和漣擺的珠磲,也看不到羽衣霓裳和翠光玉笏,更不需要刻意穿着金甲紅袍、三眼六臂,一股股磅礴的氣勢已經衝蕩在雲霄之上!

距離極遠也能看得很清楚,因爲這些身影太過巨大了,和渺小如海內一粟的凡人相比,何止千尺萬丈之高。此刻讓紅陽聖童踟躕不前的,是發自內心的、對高天萬丈神明的恐懼!

“蓬萊無路,崑崙高遠,這些都是魔障!”

元化子赫然發出了陣陣雷音,霹靂般擊碎了紅陽聖童眼前的光霧。一聲過後,變幻流轉的風聲紅霞依舊兇猛,卻再也不復車馬之聲,仙人之形。

“多謝相助。”

紅陽聖童略微糾結地向元化子合禮道謝,場面看上去有些滑稽,可實際上兩人的年齡相仿,甚至紅陽聖童還長了幾歲。

元化子不經意地說道:“魔障也,或兆魑魅橫食,或化美女剖心,或窺參昴維定,或見孽夫瞿狺,或覷碩人復歸。這都是本派仙師的描述,在這片仙霧裡,必須慎之又慎。”

“真人又何必騙我,仙宴真假豈是存乎一心的兩可之事?”

紅陽聖童聞言嘿然,良久纔回答到:“蓬萊本無路、人間終不見,以這《峋嶁昇仙書》中所說,這架壑昇仙宴的虹橋早已斷絕,

凡人想要登天是絕無可能,唯有召請王母駕下的青鳥下降這一條路。”

元化子臉上的表情極爲複雜,似乎對這本書抱着極大的抵斥,就連聽聞都會有所不快。

“妖書之理爲禍甚深,陶弘景仙師當年寧可將這些東西埋入墓裡,也不願意流傳到世間,就是擔心你們這些手段極酷之人。”

紅陽聖童也不氣惱,反而問道:“真人所言甚是,這書中的東西我看了也着實心驚肉跳——可這些東西你也知道。莫非世上就有這真人看得,天下蒼生都看不到的東西嗎?”

他所說大而化之地一句話,就是今天我沒拿這書禍亂天下,你也自己跑來參加仙宴,憑什麼你來得、我就來不得?

“要老道來說,這東西誰也看不得!”

元化子猛然瞠目,氣勢洶洶。

“你手中所得的青鳥降真術源自漢武帝,本就得自這武夷大山洞天之中。當初漢武帝於九華殿面見西王母,可內情從不爲人知曉;隨後的宣帝、成帝、哀帝等幾代漢室因此衰微。光武中興時將它封存,又在董卓之亂時復現,長安因此幾爲鬼域,北邙山百年屍鬼橫行……”

《博物志》卷八記載,漢武帝好仙道,祭祀名山大澤以求神仙之道,於武夷山得到了青鳥術,可傳音訊往來於崑崙蓬萊。

後來東方朔於七月七日夜漏七刻,親眼見到王母乘紫雲車而至於殿西,南面東向,頭上太華髻,青氣鬱鬱如雲。此時還有有三青鳥如鳥大,立侍母旁。

但漢武帝終究沒有成仙、這場迷奇的宴會也沒有了下文,只流下“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爲探看”的傳說。

“隨後的兩晉士人自視甚高,青鳥術在他們手中使用興烈尤劇,中書監張茂先不忍人間荼炭,便稱有人入宮盜書,將青鳥術毀去,避免了晉人進一步揮犀爲禍。”

“上清派當初楊羲偶然閱得,將其符籙引子省去,刪減爲上清降真之術,並靠它得魏夫人華存降真傳道,開啓一派源。可即便刪減仍有危險,故此被陶弘景仙師封入墓中,只留下民間流傳的粗劣扶乩之術。”

“隨後雖然有宋徽宗大建降真壇、元庭刮地三尺,幸而沒有再釀成大禍。可我畢竟猜不到,在所有人都不知情的時候,竟然已經有人用降真之術喚過漢哀帝,把當初最最恐怖的漢宮青鳥之術,反向復原出來!”

隨着元化子音調越來越高,紅陽聖童臉上也不再掩飾期待之色。

沒錯,他手中的不是刪減過的上清降真術,也不是民間扶乩請神術,而是最最原本、當初傳行詔籌祠西王母的古老術法,得自武夷第十六洞天的漢宮青鳥術!

隨着四支漢元壽宮香在他們手中點燃,嫋嫋升騰的青煙幻化出無數奇景,異香再一次嵌入了仙霧之中,紅霞滿布的天際忽然像是被施加了重力,從六甲神將頭頂開始坍塌,一點點消墜於地面。

那景象,就像是虛幻的造物忽然臣服於現實的法則之下,露出原本真實的形態。

紅陽聖童緩緩看去,只見仙霧坍塌的崩決景象面前,是一堵足以直通天穹的崖壁。南朝梁陳之間的顧野王堅定地認爲,懸棺是“地仙之宅”,只有像神仙那樣擁有騰雲駕霧的本領,才能把屍體藏入如此險峻的峭壁之上。

而出現在他們面前的這座高山險峰,巍峨聳立如同天柱地維,上面有無數個石洞巖窟,數以千計或乾癟、或彎折、或殘缺、或畸形的屍體,正洞藏在其中、隱隱肢體似在晃動。

這些滿是蛛絲塵埃的軀體,此刻全都曝露在黑夜紅霞之中,從裡面傳來了幽幽不絕的簫管之聲,如泣如訴,伴隨着一道無法想象的鳥狀黑影忽然在高山上掠起,引動了潛伏在黑夜中的一切不明物。

“是大鵹!這一定是三青鳥中的大鵹!”

昇天降地的仙人們婆娑起舞的身影,在高峰萬丈之上猛然出現,龐大臃腫到爲這個世界所不容,更高處雲翳般的一個婆娑影子,是同樣巨大的漆黑巨樹在荒唐地抖動着葉片。

樹幹上長滿了扭曲不明的芽孢,似乎快速地生長着,直至徹底脫離母體,從高山之上轟然墜落,飄飄灑灑就像是一場巴山夜雨。

那芽孢隨着墜落變換着形態,快速經歷着枯榮生死,直到猛然落地,才化爲一段枯樹皮般,通體黝黑無光、扭曲堅硬的東西。

“王母曾對漢武帝說過,仙樹在清天三千年一生死,若落於凡間濁地,則一日便要歷盡三千年生死,是絕對無法開花結果的。”

紅陽聖童瞥見墜落的地點,飛奔出陣,顫抖着拾起那東西,“葛洪仙師曾說服用靈芝加上導引之術,可以得到長生不死。那樹是《山海經.海外南經》記載的不死樹‘甘木’,這樹身上長出來的東西,必定是由樹幹萌櫱的長生不死芝了!”

“《峋嶁昇仙書》果然沒騙我!”

他手捧着長生不死芝忽然站起身來,看着不遠處的元化子猛地發問——哪怕是在狂喜驚亂的時候,這位白蓮教老謀深算的“聖童”,依舊沒有失去對外界的警惕。

“真人,你若是覺得我所做是錯的,爲何不阻止我?”

他的眼神如鷹隼一般凌厲,直勾勾地盯着老道士,滿是與外表不符的老辣陰忍,“莫非你只是嘴上說說,心裡也想看看漢宮青鳥之術的本來面目?!”

言畢緊握着手中枯枝般的仙芝,哪怕在他眼中,此時的宴仙壇上滿地都是這樣的東西,紅陽聖童卻下意識地覺得,眼前之人一定想要奪走自己手中之物。

“貴人,你可知道這漫山遍野的不腐之屍,來歷各不相同。”

元化子施施然坐着,盤膝垂眼不爲所動。

“最不幸的,是誤入這裡死於黑煞白煞的可憐人。他們懵懵懂懂、屍骨無存。”

“隨後,就是對仙宴有所瞭解,懷着一腔長生之志心嚮往之的人。不管是成仙還是長生,這裡都沒有他們想要的東西,可是自古以來深信不疑早已無法改變,纔有大王、縵亭連峰漫山的崖棺古屍。”

“再其後,是詳究內情、精通方術如你我一般的人。我們來到這裡的目的很明確,手段也齊備,按照步驟做下去,老道相信都能達成目標。”

“你的目的是什麼!”

紅陽聖童躲入六甲神將身後,姿態警惕萬分。

“自古求其上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你若是把葛洪仙師的《抱朴子·黃白》一章再認真讀下去,就會知道他說的是‘硃砂爲金,服之昇仙者,上士也;茹芝導引,嚥氣長生者,中士也;餐食草木,千歲以還者,下士也’。”

元化子侃侃而談,語氣中多有不屑。

紅陽聖童猛然又警惕了起來,狀若癲狂地高舉手中長生不死芝,怒問道:“你說我沒辦法仙蛻長生?!”

面對着滿山蕭條的崖屍景象,元化子依舊古井無波,緩緩擡頭。

“長生之路何其難走,就連葛洪仙師都只說‘硃砂爲金’的鼎爐外丹,沒參透內丹之術。真要在這場架壑昇仙宴中虹舉高去,有所成就,就必須要得金丹之妙。這也是白玉蟾仙師連朱夫子都秘傳不宣的東西。”

紅陽聖童嗤笑道:“我服仙藥未必不能蛻化升真,你身上也未有金丹在腹,說這些閒話還有什麼用處。”

元化子嘆了一口氣。

在元化子看來,隨着紅陽聖童使用了漢宮青鳥術,天上的仙霧已經塌墜開一個口子,隱然能看見薄霧幻化出的萬丈高峰、崖屍洞窟,也能看見高天萬丈的凜然大星,直掛在北方的天穹。

此時紅陽聖童已經再次陷入了魔障景象,他寧可看着薄霧嘖嘖稱奇,也不願意看天上的星斗一眼,手裡更還捧着一株乾枯的怪植。

方纔元化子垂目窺視,以冥冥之意獨守心齋,直到看見虛室生白,才勉強穿破仙霧,發現宴仙壇遠處轟然洞開了一道裂縫。

裡面層層疊疊的屍體凌亂枕藉,扭曲畸形的肢體已經無法形容,乾屍嘴裡長出的不是別的,正是一株株宛如向陽新生的乾枯怪植!

元化子輕嘆一聲,眼裡滿是慈悲之意。

哀吾生之須臾,在長生機會面前有多少人能保持冷靜?

即便是古之賢人對此濫觴深惡痛絕,也並沒有徹徹底底毀去這條成仙之路。凡人期不老,羽客期遨遊,真人期與天地同壽,有誰能徹徹底底擺脫期待呢?

因此即便是白玉蟾仙師,也認爲縵亭峰仙宴之所以害人不淺,是因爲人們對他的理解太淺薄。正如道士從練氣符籙發展到內外丹,或許等到更高修爲被登臨,這個仙宴就能真真正正化爲渡化人間苦難的機緣。

元化子這門派在這裡守了數百年,也錯等了數百年,坐看着無數人邁着麻木的步伐走上山,再也沒有回還。

如今師兄弟也早就放棄了這個地方,自己已經老了,他所最擔心的,是小道士走上了當年他父母同樣的歧途,對着虛無縹緲的仙宴,而草草了結自己的性命。

晨昏功課的時候,自己總是跟徒弟提點說本門“先命後性”,正是因爲保全本命,再修真性,他們南宗纔沒有走上和全真道一樣的道路,也不知道小徒弟聽懂了沒有?

最可氣的是那個江聞,總是一副登徒孟浪的樣子,帶着徒弟翻看着古書志怪,這幾年差點就連蒙帶猜,說出了本門最大的秘密。

可江聞和小徒弟不一樣,小徒弟對他父母的死耿耿於懷,這事就怕有一天會化爲修道之路上的魔障纏身,趨死不避;同時他很清楚江聞,是個最最怕死、最最惜命的人,所謂江湖武林,不過是他寄身的一方池塘罷了。

知曉北辰高拱時、仙霧開生門的江聞,此刻應該忙不迭地跑下山去了吧?

元化子沒有打算阻止紅陽聖童吃“長生不死芝”,對方此番有天師丹息法護體,自己又何嘗沒有留下伏手?

元化子門中師兄弟成就各不相同,以大師兄和七師弟成就最高,元化子修道成就不算出衆,始終沒有摸到金丹的邊,卻在外丹一道上獨樹一幟。

只要服下嘴裡那顆蘊養多時的“大玄九還丹”,他就能在一息之內龍虎交匯、坎離既濟,踏入金丹之境……

“若今日仙宴上果真有神仙,就來找老道算賬吧!”

就在北辰運行到中天的那一刻,老道目光如電猛然張口,一道紫雷青電轟然炸破,魔障裡的景色猛然劃破,薄霧不斷退散着。

彷彿潮水退去的海岸,逐漸露出底下貧瘠荒涼的沙灘,也驚醒了紅陽聖童這樣擱淺的魚兒, 瞠目結舌無法言語。

這門雷法丹道功夫內養則成金丹,外用則爲雷霆,以元化子身上的符籙、咒術、手印、禹步、存神、內丹合爲一體,他使出的就是白玉蟾仙師留下,內魔外邪無所不闢的洞玄玉樞雷!

但就在元化子如神祇般站起,來到宴仙壇裂縫處預備再放雷法時,忽然聽見了一些奇怪的聲音。

元化子強行壓下不安,正想擡手向前,可他的心臟猛然跳動得劇烈。最後才發現,他所聽見的古怪聲音,竟然是從他的心口出飄出!

對了,那聲音不是笙、不是蕭、不是鶴,而是大大小小不同的籟在奏響!

那麼此時在他身上出現的,聲音高低粗細各不相同反覆奏響,吹奏到精神幾欲崩潰,是隻有他才能聽見的“心籟”,是心籟畢鳴的恐怖體驗!

“不可能!現在是北辰高拱的時刻,爲什麼仙宴還是沒有減弱!”

元化子目將欲裂,痛苦地倒在地上,只覺得五內丹毒瞬間爆發了出來,強行催入金丹的後遺症再也壓制不住。而另一邊,紅陽聖童也陷入了恐怖的心籟畢鳴中、連帶着四個六甲神將亂作一團。

紅陽聖童眼中已經失去了神彩,手掌緊攥着死人身上生出的長生不死芝,在痛苦中失去了理智,猛然塞進了口中。

但就在此時,元化子忽然感覺一股力道將他提起,快速遠離了那處裂縫,心籟畢鳴也減弱了幾分。

“你是……江聞?!”

他睜開眼,瞬間就認出了來人身份。

江聞腰插青銅劍,面容堅毅地繼續擡人。

“真人,別來無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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