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帝廟歷經風雨,牆壁帷布上都是煙熏火燎的黑斑,從天井看向屋脊,上面立有陶塑雙鰲寶珠裝飾,碌灰筒瓦,素瓦剪邊,封檐板雕刻有花鳥紋飾,雖已陳舊仍紋路清晰。
看着青磚之中扦插的那根金針暗器,剛纔在範幫主武功淫威下都未屈服的廣州丐幫長老,此時卻集體緘口不言,你看我我看你,似乎還是想要推舉出一個話事人,再來對外答覆這件難事。
但江聞已經無師自通地從神案上拈出三支香,在搖曳幽微的燭臺上點燃後,對着持刀觀春秋的關帝神像拜了三拜,插入香爐之中。
微風翕呼之間,三根香上隱隱的火光明滅不定,映照出了江聞緩緩時轉頭臉上的笑容。衆人都驚疑不定地屏息凝視,不知道眼前這人會將矛頭對準哪邊。
眼前的勢力明顯已經劃分開了,一邊是過江的範幫主,武功高強但人數不多,畢竟丐幫幫主門徒再多,也不能帶着幾百上千個叫花子招搖過境、沿途討飯吧。
而廣州本地的關帝會,纔是江聞此行想要找到的地頭蛇,眼線遍佈城池每個角落,能夠提供他急需的信息。
如此一來,該怎麼站隊就不言而喻了——江聞也順便言傳身教給三個徒弟,讓他們看看合格的江湖人士是如何攪動風雲的……
他的視線慢慢掃過兩側牆壁上的“冬雪老鬆圖”、“書中金玉圖”、“和氣生財圖”、“福自天來圖”、“山水相逢圖”,最後落在了範幫主身上。
“範幫主,我看各位剛纔大動干戈傷了和氣,不如由您這一幫之主帶個頭,把話說開如何?”
一臉胡茬的範幫主意味深長地看着江聞,似乎也察覺到了他拉偏架的意味,卻只是嘆了一聲後鬆開了擒拿,與江聞一樣拈出三支香,禮敬非常地在關老爺面前完成了儀式。
銳不可守、威不可久,範幫主如今已經隱隱壓不住局勢,再加上江聞這根分量不輕的稻草,他也只能暫避鋒芒了。
範幫主焚香完畢,纔跟衆人說了這件事的根由。
江聞這才知道他是丙寅日入的城,也就是五天之前纔到廣州,專程來關帝廟卻沒找到關帝會的龍頭吳幫主,反而碰上了幾位丐幫分舵的長老在這裡大打出手,想要調解紛爭卻意外激化了矛盾,被纏在這幾天了都不得動彈。
“各位長老,我的的確確是接到了你們吳幫主的口信,才晝夜兼程地來到廣州,商議兩處丐幫合併一事。此事關聖帝君明鑑,我範興漢絕無虛言!”
範幫主的語氣正義凜然,擲地有聲,虎目橫掃衆人,顯得非常之有底氣。
但話音剛落,隨即就有位瞎了一隻眼的乞丐長老站出來,語帶不善地說道。
“那我斗膽請教,吳幫主失蹤不過半月,你們興漢幫的人就跳了出來攪風攪雨,不就是看我們羣龍無首、想來分一杯羹嗎?”
另外也有人躲在人羣裡出聲道。
“吳幫主如今聯繫不上,我們五個分舵想自己選出龍頭,你又不讓我們選,又拿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糊弄我們,到底是何居心!”
“再者說了,吳幫主恩澤廣佈,我們廣州叫花子無人不服,讓你來當關帝會的龍頭,你有這個實力嗎?臉都不要了!”
當地的丐幫長老衣裳破爛卻並不骯髒,平時的伙食想來也是不錯,質問之聲激昂有力,瞬間以人數優勢彌補了質的不足。
“混賬,自古丐幫就有範、高、李門,皆以我範家門爲首!你說說有何做不得!”
範幫主聞言大怒,一拍桌子火氣又上來了,這次明顯用上了丹田氣海之音,如銅鐘乍響震耳欲聾。
“到底是誰在惡意中傷!你們敢不敢來關老爺面前也發個毒誓,這裡面沒有你們的添油加醋、小肚雞腸!”
這次範幫主拿出來說事的身份,似乎讓反對者爲之一窒。
史料顯示,以乞討這種行爲作爲生活手段的職業乞丐,最早出現在春秋時代。《左傳·僖公二十三年》就記載晉國公子重耳“乞食於野,野人與之塊,公子怒欲鞭之”。
天下丐幫門派千千萬萬,但論起歷史源流,就不得不提單獨冠以姓氏的丐幫三大門派——範家門、高家門、李家門。
範興漢姓範,但是範家門卻不一定都姓範,就好像高家門是因爲附會於傳說中的乞丐狀元高文舉,而李家門奉宋真宗的宸妃李娘娘爲祖師。
他所說的範家門,是傳說源自孔子當年周遊列國,曾在陳國斷炊時靠行乞才度過難關的事情,孔夫子得了範丹老祖的救濟活下下來,儒家子弟非常感激範丹老祖的慷慨施救。
而後來範丹家產敗落,只能上街要飯,後來有乞丐要飯,就自稱是範家門的弟子,替老祖宗範丹要賬來了。
這些故事後面說相聲快板的經常提,但其實範丹是東漢時代的人,和孔子根本不挨邊,只是後來民間口口相傳、衆口鑠金,範丹竟然真成了孔聖人的債主。
但不管怎麼說,這段歷史從南到北的叫花子都認,也就格外尊崇範氏,逐漸形成了這樣一幫有共同信仰、要錢要飯有所準則的羣體,綿延到這一代,恰好是以範興漢爲門主。
“哼,範家門又如何?那你又如何證明自己不是來趁火打劫?你敢不敢發個毒誓,除非找回吳幫主,否則不再危言聳聽兩派合併!”那名瞎了一隻眼的乞丐長老站了出來,立刻拈香點燃遞出,拿出了看似對等的條件擺在範興漢的面前,還用挑釁的目光看向範幫主。
看得出來,廣州本地丐幫的人之所以油鹽不進、態度惡劣,是因爲雙方實力不均導致的不安全感。他們如今面對着團結卻統一領導的興漢幫,此時瀕臨四分五裂的廣州關帝會已然無力抵擋,這纔會如此偏激排外。
範興漢似乎被對方連日行徑激怒,當即沒過多想就也發下了誓言,同意在找回吳幫主後再提此事,到那時候廣州關帝會再給他一個交代,言語之間顯然是信心滿滿。
“師父,我怎麼覺得範幫主上當了呀?”
一旁看戲的凝蝶小心翼翼地捅了捅自家師父,壓低聲音說道。
江聞樂呵呵地給徒弟解釋道:“那當然是上當了。如今吳幫主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範興漢想證明清白哪有這麼容易,廣州丐幫不過是想用權宜之計拖延時間罷了。”
洪文定也恍然大悟地看向師父:“我懂了。他們拿範幫主的江湖名聲做威脅,逼他不得不同意這個條件,等到範幫主再回來的時候面對已經選出幫主龍頭、擰成一股繩的關帝會,便就只能無功而返了……”
江聞也看出來了,範幫主這幾天呆在這裡也種被困的無奈。
從這人帶着並派的口號走進大廳那一刻起,就摻和進了這場雞飛狗跳的鬧劇中,可只要他一走,就代表人少的興漢幫退出爭奪,只會留下趁火打劫的口實,落入了人財兩空的局面。
江聞點了點頭:“嗯,成語用的不錯,比門口那個滿嘴黑話的強多了。”
眼看雙方又進入了針尖對麥芒的氣氛,看了半天戲的江聞連忙出來調停。
“兩邊諸位,既然範幫主已經把話說開,你們也得坐下來慢慢談吧,再吧把吳幫主失蹤前的消息拿出來參詳參詳。如今早一日找回龍頭,關帝會少一日內亂、興漢幫也免了一日嫌疑不是?”
話都說到這裡,雙方其實也經過了一輪頗有分量的談判,彼此都摸清了對方的底線,因此老老實實地坐了下來。
範興漢的目的很簡單,自然是想要收編這些羣龍無首的廣州乞丐,讓興漢幫的勢力往南邊擴展一截。而廣州關帝會所需要的是時間,選出一個有威信的話事人領頭,這樣才能佔據本土優勢,防止被外地乞丐分崩瓦解。
“吳幫主在半個月前,曾來廟中見過我,同時吩咐管束好手下的乞丐,別在駱老英雄的‘金盆洗手大會’上惹事,我都照命令去做了。”
“我曾派出手下的乞兒打探,吳幫主府上有十餘日日不見車馬停留,泔水也不同往日,想必早就不在府上,另居他出了。”
“對了,我倒是想起來,吳幫主最愛吃都城隍廟門口的香肉。那鋪子的店家閒聊時曾與我說過,吳幫主在癸丑日夜裡曾經找他沽酒買肉,飽餐一頓之後才往西北邊去了。”
“西北邊?你沒聽錯吧,幫主那天曾和我打聽過南海廟那邊的消息,怎麼也該是往南邊,我還以爲是跑去那裡出海了?可我手下乞兒沒收到一點消息呀……”
幾名當地丐首嘰嘰喳喳地討論了起來,很快就摸清了關帝會吳幫主失蹤前的行動軌跡。這些三教九流排於最末的乞丐雖然不起眼,但打聽起消息來簡直是無孔不入,令人聞風喪膽。
其他密探再專業,恐怕也沒有憑藉吳幫主府上泔水少了苦筍及蜂蛹兩道剩菜,就判斷出他本人不在府上具體時間的本事吧?
江聞暗暗感嘆,此行果然是找對人了,有這些專業人士幫忙的話,找到南少林藏身地易如反掌,就連查清和尚們掉了幾根頭髮都不在話下。
“各位丐首,這麼說來貴幫主有可能是在南海廟失蹤的,莫非出海遭遇不幸?不知可否告知貴幫主的名姓,我們武夷派也好幫助打探一番。”
做戲要做全套,江聞立馬錶現得急公好義,要爲他們找回幫主作出點貢獻。
“幫主洪福齊天,不會有事的。”
一名頭髮花白的老乞丐緩緩說道:“多謝江掌門好意,幫主名喚吳六奇,現爲掛印總兵官左都督,駐鎮饒平。”
此言一出,江聞立刻露出了笑容,用標準的方式掩蓋住內心的驚奇,又和範興漢對視一眼,果然發現他表情流露出的無奈。
“原來竟是吳將軍!大名久聞,卻沒想到與諸位有此淵源各位照這樣算來,豈非都是參將、遊擊了?真是羨煞旁人!”
江聞皮笑肉不笑地吹捧了起來,倒是讓眼前的乞丐長老們笑得很是開心,看向江聞的眼神也和善了不少。
“江掌門不可胡說,不可胡說啊!”
一羣人瞬間開懷大笑了起來,彷彿之前鬧內訌的不是他們幾個。
吳六奇,在金庸的小說中是天地會在清廷中的臥底,書中的他初爲丐幫弟子,後來犯了錯誤被逐出,轉投清朝後立下大功才幡然悔悟,最後重新棄暗投明加入天地會,憑藉武功和人品被陳近南任命爲洪順堂紅旗香主。
可問題是這裡非金庸江湖,而是似是而非的明清江湖!
真實歷史上的吳六奇因爲嗜酒好賭曾經乞食度日不假,他先投南明成爲總兵,但在清順治七年(1650)正月,明叛將尚可喜率清軍征剿粵東,吳六奇率先迎降,併爲響導,招徠旁邑。而在順治十二年(1655),吳六奇更向朝廷提出了強化海防的建議。次年清廷便宣佈“海禁“政策。吳六奇趁機大治海艦,招募水師,會剿廈門,並招降南澳守將,以此打擊、封鎖鄭成功在東南沿海的抗清鬥爭。
他以降將身份在潮汕地區厲行海禁,並且大肆屠戮潮汕海民,死難者數萬不止,這樣纔得到順治賞識,受封掛印總兵官左都督。
要知道,厲行海禁本就是削弱東南鄭家的重要手段,閩粵之間的潮汕又是鄭成功重要的兵源地和戰略要地,試問一個如此熱衷於反鄭立功的清廷紅人,怎麼可能會倒向效忠鄭氏的天地會,陳近南又怎麼敢收這樣一位生死仇敵呢?
金庸書中之所以會出現這樣離奇的劇情,還是因爲吳六奇和他出身的海寧查家的淵源。
吳六奇乞食度日的時候,據說是查家先祖查繼佐見到吳六奇談吐不俗,便以貴客相待,兩人徹夜長談,停留數日後贈以厚資,送他回故鄉廣東,這纔有了日後的飛黃騰達。
康熙二年(1663),歸安(今浙江吳興)人莊廷攏招聘名士暗修明史,後因“明史案“事發,株連了查伊璜,吳六奇竭力營救,使查伊璜得以脫身,傳爲美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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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蹟在鹿鼎記中也有記載,然而這段因家族記憶而產生的故事,已經與真實歷史相去甚遠了。
這樣一個清廷紅人居然是廣州丐幫關帝會的龍頭,必定是一個不可忽視的訊號。這樣的朝廷要員,又怎麼會莫名其妙失蹤呢?
“江掌門,我們有個不情之請,不知道您是否方便?”
獨眼乞丐挑釁般地看了範興漢一眼,從懷裡拿出一份很是精緻的請帖,小心翼翼地放在江聞面前。
“吳幫主失蹤之事,興漢幫的朋友想來自然有辦法。但我們一直隱隱覺得,吳幫主這樣的朝廷要員絕不可能無故失蹤,或許只是我們身份低微,無法聯繫罷了……”
江聞接過了一看,發現這就是傳說中廣州城兩大熱鬧事之一的“金盆洗手大會”請柬,龍飛鳳舞十分精美,寫的竟然是關帝會的名字。
“長老這是何意?”
江聞小聲問道。
“這是駱老英雄看在吳幫主面子,給關帝會送來的請帖,卻是擡愛把我們視作武林同道了。”
獨眼長老停頓了一會兒,才感慨道,“可我們都是花子出身,無論如何也不敢去給英雄們招惹晦氣,眼下不如讓您代去一趟,或許能在會上見到吳幫主,又或者問問會上英雄,也好請他回來主持大局……”
話音落下,另外幾位長老也是大點起頭,一點反對的聲音都沒有,與之前連連嗆聲的狀態截然不同。
但江聞知道,先前齊聲反對範興漢和如今支持他,都不過是權謀之術,只爲了告訴範興漢一件事——關帝會的東西就算是拿去喂狗,也不會讓你碰一根手指頭。
江聞微微一笑,趁機拋出了自己的條件。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只要各位能告訴我南少林的消息,赴一場金盆洗手大會又有何難?”
“南少林?他們在上月突然銷聲匿跡,平南王府搜查許久也沒有一絲下落,如今我們也未聽說線索。江掌門想知道這件事,確實只能由關帝會出馬了……”
年老乞丐和獨眼乞丐,顯然都是勢力較爲雄厚的一方,不管何事都會防止對方坐大,連忙出聲道,“這件事我就應下了,一有消息會立即閣下!”
“多謝!”
江聞手持請帖抱拳拱手,用眼神示意凝蝶趕緊把地上的金針拔走,隨後就毫不猶豫地離開。
關帝廟的大門敞開,見到江聞毫髮無損地從其中走出,而自家長老們也魚貫而出,與他目送離開全無硝煙之色,門口的乞丐們皆是驚異連連,暗暗慶幸剛纔沒有像那個愣頭青一樣動手。
“江掌門且慢!”
一聲沉吼出聲,關帝會的幾名長老都止不住面露壞笑,在火燭底下顯得陰晴不定、詭異非常。
範興漢上前兩步面色不善地看着江聞,似乎很是惱怒江聞方纔出的風頭——自從方纔壯乞丐也趁機走上來,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後,範興漢的臉色就更加難堪了。
“江掌門,我這不肖弟子所說,可是真的?”
範幫主的手下圍了上來,卻被他揮手驅散,獨自一人面對着江聞,目光炯炯。
江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
範興漢也是語調古怪地哈哈一笑:“若是假的自有門規懲處,若是真的,我這個範家門長,說不得就得討回一個公道了!”
江聞卻好像是也熱血上頭,絲毫不讓地對着範興漢說道,“好!既然範幫主有指教,江某敢不奉陪?不如我們借一步說話!”
“請!”
“請!”
兩人的語氣已然夾槍帶棒,兩邊的乞丐都很識相地讓開一旁,生怕被波及捲入,兩人漸行漸遠,來到了棲留所旁視線不及的邊上。
除了隨地搭建的窩棚,城市乞丐往往有自己的棲留所,一般是當地財主個人出錢或多人合力出錢蓋起來的,俗名“討飯屋”。
關帝廟旁棲留所的規模都不小,看上去至少也有七八間房間的大小,像這樣的棲留所就成了大小丐頭們的公廨了。正房中住着丐頭及其妻兒老小一家,中間的一間廳堂是丐頭辦公的地方,審案、行刑,就在這裡執行。關帝會的就大小乞丐按照男女分住兩廊廂房的通鋪上,能勉強算出這裡的丐頭所統轄的乞丐大約有二百多名,不過此時住在棲留所裡的,就只有三四十人。
兩人來到棲留所旁一棵芭蕉樹下,兩人的臉色瞬間不約而同地變了。
“範某多有冒犯,方纔多謝江掌門解救!”
範興漢臉上的亢怒瞬間消解,轉而都是劫後餘生的後怕,“這幫潑材竟然要把殺害朝廷命官的罪名安在我身上,當真是可惡無比!”
江聞也連忙謙虛地說道:“舉手之勞罷了!範幫主,也幸好你有急智配合,不然江某也只能是畫蛇添足。”
所以說有些時候,搶先批評可能是保護,江聞方纔化解矛盾的辦法十分有趣,明面上爲關帝會乞丐長老站隊,爲他們爭取統一內部的時間,暗地裡卻給範興漢找了個臺階下,把殺害幫主的罪名弱化成了趁火打劫。
江湖矛盾往往都靠說和解決,就是因爲面子不能輸,裡子又不肯讓。這場戲裡其實所有人都在打配合,而且所有人都以爲佔了便宜,纔能有個體面的解決。
只能說這些混到一幫高層的人裡,少有有什麼腦子不清醒的人物。
對範興漢來講,上個套已經不算什麼了,畢竟殺害朝廷命官這個罪名着實有些嚇人了,一旦傳出去範興漢恐怕要惹上一身臊。
範興漢哈哈一笑,顯得很是坦蕩,“這幫殺材以爲自己見了海翅子,就是鷹爪孫,今後再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此時開口又是北方江湖黑話,海翅子指大官兒,鷹爪孫指官差,這是嘲笑廣州乞丐真以爲自己都是參將遊擊,儼然把自己當個人物了。
說到底,幫主之位只是虛的,朝廷武將不可能真的來管束一羣乞丐,因此這個幫主誰來做都行,可誰來坐又都不一樣。
趁這個機會,範興漢也把廣州這個武將當乞丐頭的緣由說了出來。
事實上在任何一個社會,都會因爲天災**的原因出現乞討現象,乞丐也是個歷史悠久的職業,他們不像普通的失地農民那樣充滿憤怒、也不像失業郵差一樣豪氣沖天,乞丐作爲社會邊緣人物,其實也早就變成了畸形社會的一部分。
前宋時期丐幫幫主被稱爲“團頭”,最多還只是富家翁。早在宋元話本小說《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裡有詳細的記載,南宋初年,杭州城內有一位著名的丐幫幫主,被世人稱之爲“金團頭”,金團頭由於經常收乞丐交上來的例錢,所以家底很殷實,有時候甚至還放票。
而到了元明時期的丐頭,已經開始負責地方上死人的入殮,《水滸傳》中武大郎被潘金蓮毒死以後,就是丐頭何九叔帶着乞丐去入殮的,儼然已經具有社會不可替代的作用。
像這樣的丐幫,實際上是以行乞爲主,主要是解決自己的溫飽問題,其中也有少數人以行乞爲幌子,幹坑蒙拐騙的勾當,從事些類似於黑社會的行爲,但從總體上來說,這些人對官府沒有多少仇恨,屬於可收編利用的灰色地帶。
在這種情況下,就出現了官辦丐幫和江湖丐幫的分化。
範興漢所代表的範家門,是標準的江湖丐幫,門人懂點武術有些自保能力,靠着層層疊疊的組織架構養活自己。
其中一部分人白天出去乞討,晚上回來,必須交納“份例”——三五文錢或幾兩米;一部分人在“家”裡養雞鴨、餵豬羊,由丐頭每月發放份例錢;還有一部分人是乞丐王國裡的“公差”—幫中有人犯了幫規,他們負責掌刑(相當於執法長老);如果街上有了病死或凍死又無人認領的屍體,他們就負責背到墳地去埋掉然後從地保那裡領賞錢。
而像廣州這樣的官辦丐幫之所以能在地方上稱雄,就是因爲他們的身份是被官方承認的。
關帝會在廣州城裡獨此一家,有權向辦紅白喜事的人家收取數額不等的“丐捐”,乞丐頭子再將錢分爲五份,自己和普通乞丐頂多留下三成,以及作爲關帝廳的“公款”,剩下部分都要通過吳六奇上交給官府,成爲平南王尚家的一部分收入。
官辦丐幫看不起江湖丐幫,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就算範興漢武功再高,也不可能有掛印總兵官左都督的威勢讓人信服。
而吳六奇當這個乞丐頭子,更是因爲一些歷史遺留問題導致。
吳六奇早年當過乞丐,後來又投尚可喜成爲了他手下藩將之一,就被髮掘特長來整合這些“可回收垃圾”,他當時寄人籬下,自然只能老老實實幹起丟人的乞丐頭子營生,可如今他的名氣憑藉着海禁功勞已經入了順治的視野,自然不願意再做這個有失體統的勾當。
爲此他找來了範興漢,邀請他接管廣州城中的關帝會從而脫身,卻不知爲何突然失蹤,這讓範興漢已經是驚慌不已,猜測自己莫非陷入了什麼危機之中。
“範幫主,我看你還是早點走吧。”
江聞也好言相勸道,“吳六奇如果是因惹惱尚家而失蹤,你這趟太容易引火燒身了。”
範興漢點了點頭,卻沒有開口,從神色上來看,竟然還是有些猶豫彷徨,實在是讓江聞大跌眼鏡。
“哎,既然如此,這份請帖範幫主你手下,到金盆洗手大會看上一遭,也好絕了這份念想。”“請帖卻是不必了。”
隨後他有些狡黠地看了江聞一眼,故意掀開破衣爛衫的衣角,露出貼身收藏着的請柬一角。
“江掌門的好意我心領了。”
然後範興漢卻有些赧然地擡頭道:“江掌門,我只是不知道該如何與幫中弟子交待。當初可是豪言壯語而來,如今這樣無功回去……”
都什麼時候了還關注這個?
江聞只覺得眼前這人如果不是腦子有問題,就一定活得很累。江湖上有人愛惜羽毛、有人重利輕義,但總是出於自心所致,又或者性格使然,這也是無可厚非的。
而眼前這個範興漢,只記掛着興漢幫的一羣弟子,時時刻刻想着是維護自己在弟子們面前的形象,這就相當於活在了別人的眼光裡。
有些時候哪怕自己知道是錯的事、知道已經踏入陷阱,他也只能硬着頭皮上前,只爲了讓他錯得合乎情理。像這樣的人看似真小人,實則僞君子,實在是兩面都不討好的存在,矛盾得令人費解。
金庸原作中,他被抓入天牢時骨頭頗硬,任憑大內高手賽總管如何威嚇利誘都半點不屈,偏偏被對方吹捧和高帽哄騙得飄飄然。後面更是幫着滿清大內第一高手賽總管擒拿苗人鳳,即便是先受了別人的騙也不應該如此草率,果然是個鑽進名利網中就看不穿的人物。
江聞忽然狐疑地看向範興漢,緩緩開口說道,“範幫主,聽你這意思,你該不會真想和我鬥過一場,去給你那不成器的徒弟找回面子吧?”
範興漢聞言更加無奈,卻當真壓低聲音說道:“江掌門,此事我也羞於開口,但你能否給我個方便,我總好在弟子面前有個交待……”
江聞差點被他氣樂了,這是要打假賽?還有這麼光明正大和對方商量的?又哪有這麼跟人硬要便宜的?
“範幫主你再仔細想想,我今天幫了你,不是應該你給我個面子嗎?”
然而範幫主依舊拱手不動,滿臉愁容,顯然是不願意轉換作風。
“江掌門,只要你能答應我這件事,日後必然有厚報……”
兩人僵持間,江聞卻忽然靈機一動,忽然拍了拍範幫主的肩膀,很是認真地說道。
“範幫主,你可能弄錯了一點。我剛纔作爲師父管教了你的徒弟,你想要找回場子的話,應該也來打我的徒弟。是不是這個道理?”
範興漢被這一番話搞蒙了,摸了摸臉上的胡茬,猶豫着說道:“按理說,好像真是這樣……”
江聞當即一拍大腿。
“這就對了!我聽說幫主你九九八十一路五虎刀並世無雙,二十三路龍爪擒拿手鑽筋入骨,如今用刀我覺得不妥,你乾脆用這擒拿手教訓我徒弟一頓!這樣豈不是兩全其美?”
突然被一頓吹捧, 範幫主渾身舒爽中又有點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江掌門,你這兩全其美從何說起呀?”
江聞不容分辨地拍着他的肩膀說道:“是我失言了,幫主無需介意,我們就這麼說定了!”
隨後從棲留所旁的芭蕉樹下探出頭,對着遠處看熱鬧的人大聲喊道:“話不投機半句多!石頭,你替師父討教下範幫主的高招!”
“既然如此……”
範興漢看到一個五六歲的小孩楞楞地跑過來,更加不好意思地抱拳低聲說道:“江掌門,我的龍抓擒拿手習練已久,必定控制好力道,保證不傷到令徒!”
隨後嘆了一口氣,臉上刻意掛上怒容,腳步卻依舊堅定地往外走去。
江聞笑眯眯地看着範興漢:“不礙事的,範幫主切記不要留手,更不許藏私。只是你這脾氣倒也是有趣,今後說不得就要吃虧啊。”
“丐幫本就是最低賤之人。”
聽到這句話,原本背朝江聞已經要走出去的範興漢卻突然停下了腳步,壯碩的背影裡多了幾分的無奈,後面的話也隨着嘆息和腳步逐漸渺茫,最後徹底融於芭蕉樹的沙沙作響中。
“有人路邊扔點東西,不論多髒、賞口飯我們就要吃;不管多賤、賞個臉我們都得撿回來。像我們這樣的腌臢潑才,旁人會相信這是一個不計名利的君子,還是錙銖必較的真小人呢?”
“江掌門,爲了活着我們沒得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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