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秘武林:俠客揮犀錄 ()”!
宋永穆陵護陵使中官,羅銑。
這個名字淺淺地刻在了碑文之上,但這一長串官職對墓中人似乎不是榮耀,而是一份難以承載的恥辱。
江聞沉默地看着這塊帶着器表土沁的碑文,眼前緩緩浮現出了那個江山動盪年代的縮影。
在南宋滅亡、蒙古入主的紛擾年代裡,誰也沒空管、更沒機會知道,會有那麼一批被遺忘的人苟且地活着。
他們的故事並不複雜,也不壯烈,甚至陰暗委瑣到不可見人。歸根結底,不過是一羣徹徹底底的失敗者的故事。
在南宋流亡江南、定都臨安後,朝廷不稱“京師”而僅爲“行在所”,帝后陵墓不稱“山陵”而僅爲“攢宮”。因爲在修陵之時,朝廷的修奉官曾紆說:“帝后陵寢,今存伊洛,不日復中原,即歸祔矣,宜以攢宮爲名”。
故此“攢宮”之名,乃是戎馬倥傯之際的變通說法。
然而隨着北復無望,江南六陵業已經攢居了七帝七後,會稽山餘脈的上皇山下逐漸配備了大量的守陵人員,除妃嬪、宮女、宦官、雜役外,還有數百人的護陵軍常年駐守,自成一處小小的烏托邦。
無處可去的羅銑,便曾是這裡的一員。
但隨着蒙古人的馬蹄南下,踏碎了南宋偏安的美夢,厄運終究也降臨到了這片松柏參天、殿宇連綿、晝夜香菸繚繞,四時薦享不絕的莊嚴肅穆禁地之中。
掠奪和焚燒不過是順手爲之,隨着守陵之人迅速流散,陵下最終只剩十幾名無力營生、肢體殘缺的守陵老卒、中官太監留守。
這些人被元庭玩笑般地封爲護陵使,自此在山腳下結廬而居,徘徊不去。
自幼入宮的羅銑,也是其中的一員。
一開始的六陵四周仍有矮牆,也還剩幾楹享堂遮風避雨,這羣遺民們力耕薄田爲生,換來勉強溫飽,此外一無可觀之處。
但隨着山下演福寺、泰寧寺中僧人不斷偷伐陵木、盜取墓中珍玩,六陵之間夜裡狐叫梟桀連夜不斷,多處圍牆被人故意推倒,幾間殿堂也遭風雨侵襲。
漸漸地,
前朝所謂肅穆的帝后陵墓,就剩下陰森松林裡面的一堆土、一塊碑而已。
最大的一劫,是忽必烈在位的至元二十二年八月。
這一年江南釋教統領楊璉真伽,是XZ高僧八思巴的弟子。這位西夏人惦記上了六陵中的某些東西,於是宋寧宗及其皇后楊氏、理宗、度宗的陵寢,便成爲首批被盜的四座陵墓。
而根據碑上記載,還有一名劉姓使者名仲祿出現,面容僵硬如同枯死,卻不知疲倦不知飢寒,宣忽必烈的旨意命護陵人不得阻攔。
如今埋葬在幽冥巷中的宋陵護陵使羅銑帶人拼死保護,遭到痛打折磨。太監們的鼻子、耳朵、舌頭都被楊璉真伽的手下割掉、手腳骨骼也被反覆敲斷,晝夜以折磨他們爲樂。
就在他們以爲命不久矣的時候,一個碑上諱莫如深的的老太監出現了,借用八思八師尊首羅王的手諭救下了他們,隨後這些半死不活的太監們,就被刀架着脖子趕出陵園。
這位禁宮中的老祖宗告訴他們,自己不會再管他們的死活,如果不想被這些喇嘛追殺,就自己逃去更南方吧。
垂死掙扎的太監們逃下了山,正好碰上了一羣鬼鬼祟祟的人。
護陵太監們以爲遇上了盜墓賊和山下惡僧,都當作此命休矣,然而對方領頭的是紹興山陰名叫唐鈺的人,平日裡仗義疏財、行俠仗義。
他聽說皇陵被盜後,立刻變賣家產,召集鄉中的愛國之士,今夜冒死潛入皇陵,要將諸位帝后的骸骨用動物的骨頭換了出來。
羅銑最爲年輕,心中的憤恨再也忍不住,便自告奮勇地帶着他們潛回了山上,隨後將南宋諸帝的骸骨放入一個石函,埋在了紹興蘭渚山的天章寺前,唯理宗顱骨巨大,不敢調換。
後來才知道,楊璉真伽聽見人說理宗嘴裡“含珠有夜明者,遂倒懸其屍樹間,瀝取水銀,如此三日夜,竟失其首”。
隨後爲了使用厭勝之術,妖僧楊璉真伽還將諸帝的骸骨都收集到一起,並摻雜上牛馬等動物的骨頭,一起埋到了南宋的皇宮之下,並在上面修建了一座“高十三丈的白塔壓之,名曰鎮本。”意思是要鎮壓江南百姓對元朝統治的反抗。
這樣的行爲引發了江南人民的極大仇恨,辯經失敗慘遭還俗驅逐的道士、秘密結社的和尚、長期被打壓反抗的明教教徒、失地農民和手工業者最終聯合了起來,綿延成了悄悄燃燒的一股引線。
看到民間的沸怨和義士的果敢,年輕的羅銑以爲趙宋的氣數還沒盡,聽聞兩廣有人稱見宋末帝趙昺浮海未死,就商量着南下找尋。
依靠着義士唐鈺的幫助,這羣殘廢的太監歷經千辛萬苦,終於乘船進入了福建。由於遭遇了大風,他們先是錯航到了廣東南澳,隨後船被巨浪所破,又漂流到了合浦之西,一行太監又死了五六個,僅剩九人能夠上岸。
巧合的是,在浦西的一處海港,他們還遇見了避禍姓黃的閩衝郡王趙若和。
這位當初的王爺褐衣赤腳、肩扛着漁網準備出海;當初的王妃貴婦,正在路邊扯着嗓子賣菜;幾個沒穿褲子的小孩在泥巴里打滾,誰也看不出會是綾羅不斷的皇家子嗣。
一名老太監趁四下無人,上去叫了一句郡王,可隨後對方眼中滿是驚恐、老太監也手足無措地四下張望,雙方訥訥半日,最終在漁集鬧市之中漠然而過,誰也不敢多交談一句話。
一旁的羅銑面如死灰,終於明白在這至元二十二年的年月,自己爲之苦苦守陵的趙宋早已殞滅於人心,就像方纔漁集裡作漁夫打扮的閩衝郡王,說穿了也無非是尋常百姓。
就算他們找到了傳說中的宋末帝,無非是重演一次陸秀夫之事。其實當初烈火烹油的南宋,骨骼血脈仍在民間衍散,卻沒有一個人敢於、乃至願意重新拾起了……
太監們靠着討飯來到了福州城,他們卻打不過乞丐們,最終走入這座城市最骯髒不堪的義莊葬地,又幹起了他們曾經的行當——在三坊七巷的角落裡是一處義莊,對面有一座宋末荒廢的印書局。
歷史似乎又輪迴了一個圈,跟他們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只不過當初是給七帝七後守陵,如今是給福州城中無數枉死、客死的人收殮。
殘疾的守陵太監們每日往來城中,作價夭死童屍四十文、暴死成屍八十文,負責送入煉人爐中燒化,這座城市也沒有人願意與這些低賤、骯髒,終日散發着臊臭的閹人爲伍。
老太監們慢慢老死,最年輕的羅銑也越來越老邁,最終苦守在這座無人問津、彷彿被世界遺棄的院子裡瞪着眼死去,伴隨他下葬的只有一塊被摩挲到光滑如鑑、烏木打造的護陵使腰牌。
江聞看着落款的日期,發現老天爺又跟他開了一個充滿黑色幽默的玩笑。
從字裡行間,羅銑都充斥着苦悶憤懣,既想要反抗吶喊,卻又貧弱無力。他心向往着從未體驗過的南宋繁華、眼見着蒙元日益殘暴的統治,切膚之痛讓他扼腕,護陵之事使他痛苦,他就彷彿一個出生於黑暗中的人,拼盡一生想要幻想光明照耀的景象。
宋永穆陵護陵使中官,羅銑。
這十一個字不僅是銘記一輩子的身份,也是他在這場彷徨生命旅程中,雖然始終不能提起,卻唯一能夠牢記住的東西了。
羅銑最後活到了至正十年,前後足足活了八十歲,對於一個太監堪稱前所未有的高壽了——但是在他死後的第二年,民怨再也無法壓制,白蓮教韓山童、劉福通便率先起義,彭瑩玉、徐壽輝隨後響應,揭開了覆滅蒙元的序幕。
江聞看着碑文走到了盡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如果自己沒有對於後世的知識,也絕不可能窺破明末清初這最深重、最濃黑的迷霧,知道一切發展的方向,那麼自己,或許也會像這個孤貧而死的老太監一樣,一輩子都不知道承載自己的這艘船,終將去往何方。
哦不對,或許自己會在墓碑上寫個“獨孤求敗”,編上一些聳人聽聞的故事,造一本比《推背圖》還要離奇的預言書出來。
“你嘆什麼氣?該不會真相信這些老太監的鬼話吧?”
二酉齋主人忽然出聲,話語裡滿是高人一等的自負。
江聞皺了皺眉:“什麼意思?”
二酉齋主人抖了抖身體。
“你先放開我再告訴你,反正我也跑不了。”
江聞想了想,這才慢慢鬆開了手。
“說吧。”
二酉齋主人晃着被抓疼的肩膀,有些神經質地齜牙咧嘴着,警惕打量着這片濃到化不開的夤夜。
“我的意思是,這些太監沒有他們自己說的這麼可憐。你想想,如果這裡只是一羣殘疾老太監佔據,又怎麼能流傳出這幽冥巷的名號?”
對方故作深沉地說着,身體卻往大殿中藏進了幾分,似乎在防備着暗處的冷箭,“紅陽聖童告訴我,這些太監掌握着前宋宮中的秘書,能營造鬼樓陰巷,還在巷中煉屍拜鬼。”
可能是爲了加強說服力,二酉齋主人竭力調動着僵硬的面部。
江聞熟練無比地學着某人的獨家語氣,一句話就讓對方火冒三丈。
“真的嗎?我不信!”
二酉齋主人有些激動地解釋道。
“哼,當初紅陽聖童就是在這裡,悄悄找到了羅淳一留下的《峋嶁昇仙書》,武功突飛猛進,隨後才着了魔一樣想尋什麼架壑昇仙的機緣。據他所說,這羣太監除留有羅淳一的手札,還奉對方之命,在福州搜尋着前宋遺刻秘錄,一個個都詭異無比……”
江聞將信將疑地說道:“他們這麼厲害?”
隨後拿眼打量着對方,滿是玩味之色。
二酉齋主人立馬察覺失言,趕忙補充道:“我也都是聽說的,具體我只知道這,並不知道內情!”
江聞看着滿場的屍立如林,淡淡笑着:“殺了這麼多人,還敢說對這兒不熟,你看來也不是什麼老實人嘛。”
二酉齋主人額頭冒出了冷汗。
“這羣護陵太監悄悄修行北法,咒殺城中蒙古人數百卻無人察覺,還悄悄煉製飛天旱魃意圖造反,早就把這裡變成了屠場。我不過是借用場地藏屍,你看這些外皮蠟黃、血肉乾枯的,其實全都是他們當初咒殺的蒙人,已歷經兩三百載而不腐了!”
江聞悚然退後,果然發現這些屍體的成色不一,衣着也古舊異常,甚至有些穿着少見的羊裘大氅。
“好傢伙,這是什麼邪門法術!”
二酉齋主人也有些緊張地喃喃自語。
“今夜若不是事況緊急,我也不願意跑來這個鬼地方!紅陽聖童對這兒研究最深,卻也沒有跟我詳細說,只說官府卷宗裡記載洪武帝派人尋回六陵帝后屍骨,最終由義士唐鈺的後人前去天章寺取回,順道講述了當年守陵太監的事蹟。”
“洪武帝隨即派錦衣衛前來福州尋找,最後也找到了這條幽冥巷中,大小衛官被嚇得魂飛魄散,後來官府下令推倒房屋掩埋巷口,不允許任何人入內。”
二酉齋主人神情詭秘地說道。
“但我從木刻殘雕中找到了一版,裡面是前宋流傳着的北法經文,內容也是駭人聽聞。”
說罷,他悄悄拿起一塊藏在廊柱下的木板,線裝處恍然寫着書部的名稱《佛說大摩裡支菩薩經卷》。
【複次降伏爐者作半月相。週迴界道亦金剛鬘莊嚴……用燒屍殘柴人肉人骨粖,以人脂搵過……面惡口出利牙作大惡相。如劫火洞燃名忿怒火天。如是之法是大摩裡支說……】
江聞粗粗看去,這部佛經中滿是燒人肉擦人脂、拆人骨衣人皮的恐怖法門,並且毫不掩飾地直言“依行此法,至七日彼即破壞命終。”
二酉齋主人像觸電般打掉了江聞手裡的雕版,遠遠地踢了出去。
“不要看!這邪法會鑽心入腦,把人折磨瘋的!暗處盯上我的人一定也會這些法術,我已經無處可逃了……”
對方又癲狂緊張地對江聞說起有人要殺他的事,似乎就因爲他知道並來過這個地方。
江聞沒有管他的突然發病,自顧自地思索着。不管從什麼角度看,這似乎都和兩宋期間殘酷血腥的殺人牲祭、活命血祀關聯極深!
江聞先前也聽陳近南說過理宗頭骨嘎巴拉碗的來歷,是因爲“或謂西番僧、回回其俗以得帝王髑髏可以厭勝、致鉅富, 故盜去耳。”
莫非這些恐怖的北法習俗,和蒙元奉行的喇嘛教有什麼更深層次的關聯?!
忽然間牆瓦響動,惡風凜冽,二酉齋主人忽然尖聲叫了起來。
“殺我的人來了!”
隨着屍立如林的廢棄書肆中怪風涌動,似乎吹醒了什麼暗處蟄伏已久的存在,一張五官顛倒扭曲、模樣離奇詭異的鬼面,緩緩在牆頭浮現,
“你果然在這裡——交出前宋秘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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