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仙觀大殿中,泥塑的三清像端坐宴然,垂眼似看着世間百態,又好像只關心面前的燈花漸落,此刻無人肯挑。
殿內的太上已然忘情,凡夫俗子卻沒有這等功力。小道士代替了師傅的位置唸誦着太上道經,殿內的一衆人聆聽着誦經聲毫無睡意,譬如小石頭就趴在方掌櫃的膝蓋上,瞪眼和屋頂嗡嗡作響的飛蛾較勁。
“你們說,兩位道長進去了這麼久,怎麼還沒出來呀……”
朱小倩在屋裡焦躁地走來走去,時不時看一眼痛苦呻吟的兩個孩子,終於忍不住開口。
小胖子方大洪怯怯地抓住她的衣襬:“婆婆,俺覺得道長們可能在忙,還是坐下等着吧……”
朱小倩摸了摸他的腦袋,“我就隨便問問,着急確實也沒有用處。”
兩個人的談話持續時間不長,卻被旁邊的馬大善人聽見,原本六神無主的他忽然問道:“這位客人,我聽你的聲音、看你的長相有點面善……咱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朱小倩連忙遮住臉,拔高捏尖聲音說道:“這位老爺,老婆子我剛從鄉下過來,我們怎麼會認識呢……您認錯人了吧?”
馬大善人也有點懷疑,以德服人的性格發作,走上前想看:“是嗎?我們真的沒見過嗎?你擡起頭我看看!”
兩人糾纏打量的時候,大殿的後門終於響起了腳步聲。
“大功告成!有了老道這爐太乙小還丹,分三次服下,這些孩子身上的毒就能祛除七成了!”
老道士神情矍鑠,用藥葫蘆裝着新煉製的丹藥,向大殿內的衆人說道。
江聞從背後緊忙趕來,有些好奇地問元化子:“真人,怎麼才七成啊?剩下三成難不成是人家的?”
老道士拂鬚微笑,“這就是你不懂了,試金七日滿,嘗藥三分毒,我們解了孩子身上七成毒,剩下的……”
朱小倩趁機繞開馬大善人,對老道士說道:“是不是就可以慢慢解剩下的腐骨毒了?”
“非也非也……”
老道士緩緩搖頭,大手一揮:“剩下的時間,老道就該慢慢解他們中的金丹毒了。”
江聞倒吸一口涼氣,怪不得這個水銀打底硫磺勾芡武火爆炒後收汁的太乙小還丹的名氣不彰,遠遠不如少林小還丹的知名度。
合着是吃過的人都死了啊!
“……咱們忙活大半天,就解了個七成,還沾上了金丹毒?我剛纔就說了你加的那玩意兒是重金屬!”
元化子怒目而視:“我所用的可是神丹金液,燒之愈久,變化愈妙,百鍊不消,畢天不朽,服之能不老不死。凡人身體有漏,當然受不住這神仙之藥了!”
“呃……真人,不然藥先給我保管,我想想再說。”
道家丹藥雖然在長生上沒有過突破,其他的研究倒是碩果累累,譬如治療癲狂的太乙精神丹、治療淋巴結核的神龜下海丹、治療痢疾的毒龍丹——當然還有改變世界的黑火藥。
一邊是因爲毒痛體色發青,輾轉反側的孩子,一邊是藥效和副作用一樣明顯的太乙小還丹。
這個藥到底服不服用,江聞卻是陷入了沉思,也讓在場的人接着沉默了起來。
“婆婆,你要去哪裡呀?俺也要去!”
小胖子方大洪眼尖,發現了朱小倩正慢慢往側門走,就要上去。
朱小倩沒好氣地捂住他的嘴:“婆婆去撒尿,你也要跟着啊?乖乖待着,回來給你帶雞屁股吃。”
“哦!”
方大洪乖乖點點頭,
在一旁就地坐下,想不通這荒山野嶺的,婆婆去哪裡找雞屁股給他吃?
…………
朱小倩換上了夜行衣,正四肢着地地匍匐在瓦屋頂上,凝息等待着機會潛入。
崇安縣衙外重兵把守,不斷地有衛兵巡邏經過,火把徹夜不熄,連打更人都被驅離此處,已然化爲了金湯之地。
但是地面上的巡邏,達不到三維防衛的程度,精兵盡出的縣衙大院,也沒有足夠的輕功高手來阻止她。
不客氣地講,就清兵已知的幾個高手當中,她朱小倩打架一個也打不過,但逃跑起來,那些高手一個也追不上她。
“嘶……這香裡帶着臭,肯定是那個妖喇嘛的房間了……”
幾片瓦頁被搬開,她雙腳勾住房樑,靈巧地垂身潛入,隨後悄無聲息地落在了地上,沒有驚動任何人。
“這麼多藥?怎麼還黏糊糊血呼呼的?”
朱小倩早有防備不敢亂碰,只是用大小瓷瓶油紙,將這些包裹好的東西搜刮一空,就打算從這裡撤退。
江聞擔憂這裡會有埋伏,但朱小倩不擔心。別的手段暫且不提,偷東西誰比得上她這樣的積年飛賊?
兩個孩子受的罪太大了,不知道爲什麼——可能是年紀大了吧,朱小倩發現自己,總是忍不住要多管小孩子的閒事,喜歡他們衝着自己撒嬌。
不衝別的,就爲凝蝶喊過的那聲婆婆,她也得想辦法救好她,再把她一起帶回揚州。
將屋內恢復原狀的朱小倩攀上屋頂,把瓦片歸位蓋好正要翻牆離開,卻碰上一隊巡檢司兵從縣衙東側轉過來。
一夜未眠的他們強打着精神纔沒瞌睡,只能依靠小聲聊天保持清醒,領頭的巡檢對此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鄭大,你說今天大半夜的,爲什麼把我們按排到這?”
“據說是有欽犯流竄到了縣裡,巡檢司得令已經帶隊去抓捕了。”
“瞎說,咱們巡檢司就鋪兵十六人,弓兵二十一個,還有三個是吃空餉的,哪能湊出兩百多號人馬進山。”
“誰跟你說就咱們崇安縣了!後房伙伕長是我孃舅,他說這次三省已經來了六個府十一個縣的巡檢,後面進山的陸陸續續有不下五百人,你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呢!”
“嚯!這麼多人,欽犯是有三頭六臂嗎?”
“不好說,光是這座武夷大山,換作你敢大半夜進去嗎?他們就敢!說不定都在崖棺裡過夜、莽林裡洗澡,就等着殺人喝血。”
“你說說看,那咱們是不是也會進山?我可不敢去那裡,一年到頭多少人在裡面不見的……上次吃麪還聽說,山上有無腿女人出來割肉吃……”
“別胡想了,如今重兵雲集,肯定是要把他們合圍,等另外的十幾個府縣援兵趕到,那些人就徹底插翅難飛了!”
“那就好,嘿嘿……想到要進山心裡老是毛毛的。嗯?你聽剛纔那是什麼聲音?”
“你差點嚇死我!屋檐頂上過貓吧,你別一驚一乍的!”
巡邏哨兵的聲音並不大,卻聲聲都落入了朱小倩的耳朵裡。
作爲一名經驗老道的飛賊,她偷過的東西千千萬萬,最引以爲傲的不只是她的身手,還有她豐富的經驗和敏銳的直覺。
身爲飛賊,比妙手空空更重要的是踩點精準、知己知彼,知道的消息越多,才能偷到更多的東西。
這趟果然不虛此行,她已經聽到了許多信息。比如清兵入山不是偶然,而是多方調集了重兵,下決心要把天地會的人馬圍攏全殲。
飛賊行竊不外乎如此,馬大善人貪圖紅豆的美色,家產自然就難保了,大的甜頭後面一定有大問題。
這樣一想,之前那個總舵主的得勝,恐怕只是韃子們放的誘餌。
朱小倩暗暗記下全部,拋出飛石轉移注意力趁機突圍,心知得趕緊回去送藥,還要把這件事趕緊轉告出去,讓紅豆那個傻丫頭馬上跑!
又越過了幾座瓦房,這裡已經是裡坊的邊緣。前面再無房屋可飛渡,朱小倩旋身跳入一條小巷裡,準備找準機會就要順着縣治中橫穿的河道,攀附矮牆邊溜出去。
但她雙腳剛着地,小巷兩側卻忽然響起了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