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賓樓上依舊賓客滿座,一壺壺上好的龍鳳團茶冒着嫋嫋熱氣,端上客桌一路甘香撲鼻。
四涼四熱菜碼也已經上桌,金黃剔透的薰鵝細細切得,辣味裡帶着茶葉、桂枝、糯米的甜香;白玉菇湯在泥爐上熬煮如瓊漿,打開砂鍋蓋滿室飄香;孝母餅香酥可口,蓮子、板栗餡料滿滿,清香可口滑而不膩。
一桌子七人圍桌而坐,嚴父拘謹地端坐着,只盯着桌上的各色菜碼恍神,嚴詠春和袁紫衣並肩而坐,一個面有得意之色、一個淺笑中帶着些許扭捏。
“姐姐,你看我說的對吧,只有打贏了這些臭男人,他們纔會高看你一眼。”
袁紫衣就是社交牛逼症的代表,見菜都上齊了,櫻脣微啓吩咐道:“小二,再給我打兩壺酒來!今天就要爲我姐姐慶功!”
在袁紫衣的口中,剛纔洪文定和嚴詠春的比鬥,就變成自家大獲全勝,明裡暗裡對着江聞表示這個掌門之位可以不要,但武功能不能傳她一門。
但江聞充耳不聞——想從自己這兒學武功?這東西江聞還想要呢!
聽到點菜,負責買單的羅師傅,肉疼地閉上了眼。
“慶什麼功?咱們分明是來敘舊論親的。小二別來什麼酒,有沒有消食的山楂汁、橘子糕、薜荔凍?給我家寶貝徒弟上一樣上一份!”
傅凝蝶方纔在百鍊武館裡大啖瓜子,此時看着滿桌菜卻裝不進肚子,急得淚花直打轉。江聞哪能容得下這個,立刻找消食的東西給她。
閉着眼睛的羅師傅,又心疼地睜開了眼。
菜過五味,江聞終於把話扯到了正題上。
“袁姑娘,你們這一路踢館奪武是怎麼回事?南少林雖然暫時破敗,也不至於肯讓人這麼欺負。”
袁紫衣慢慢擡頭,笑靨綻放出臉上的酒窩。
“這是家師的意思。如今南少林遭逢大劫,武學遺散,家師擔心落入歹人手裡,於是來我們師姐妹來收集齊五祖拳,再交給她老人家保管,以待有緣之人。”
這個理由倒是冠冕堂皇。
五枚師太作爲南少林五老真祖之一輩分極高,即便後來雲遊而去,如今派出徒弟收集整理本門武學,似乎也是合情合理。畢竟南少林武學祖脈,正是帶着五老自北少林南下的師父杏隱禪師。
但江聞將信將疑地看着袁紫衣,試探着說道:“果然如此?你們此行出來難道不是爲了詠春拳?”
聽到“詠春拳”三個字,桌子對面的嚴詠春又臊紅了臉,雙手扶在桌沿似乎想因害羞低頭,可桌子底下的長腿猛然就是一記低樁撩腿,惡風呼嘯着衝江聞要害而去。
“可使不得!”
江聞驚呼一聲,金系武學旋風掃葉腿猛然施展,死死壓住這閃電般的一擊,總算沒讓這家的混賬老闆佔了便宜——鴻賓樓每張桌子都有賭檔盤口,每天的下注匯入獎池,打起來就開獎,就連桌子編號的單雙、大小都計算在內。
“哼,讓你調戲我姐姐。”
袁紫衣嗤之以鼻,發力壓住桌子繼續吃菜,姿態雲淡風輕。
嚴詠春和袁紫衣相比,就顯得沉默寡言了許多,每當江聞誤說出她的閨名,纔會下意識的臉紅害羞,然而這舉動和她高挑成熟的外形毫不相符。
在這個封建王朝的鼎盛時期,女俠行走江湖總要先和禮教倫常作鬥爭,像千手觀音朱小倩那樣的老油條,都是見慣大風大浪後纔會有的心態。
若是出身江湖世家的女俠,
往往還比較能適應,而尋常人家想要行走江湖,往往過不了拋頭露面的禮教束縛。這時候,一般就需要像江聞那樣給傅凝蝶起名,用化名分清江湖、廟堂的界限,減少心理上的壓力。
譬如這桌上,傅凝蝶是化名、袁紫衣也是化名,就連江聞、羅壯也具不是真名,卻只有嚴詠春莫名被叫破閨名、還屢屢被提及,由不得她不惱。
“嚴姑娘,是我孟浪了!我給你賠禮!”
江聞果斷認慫,說是要賠禮道歉卻轉頭撿起筷子,給自己夾了個鵝腿。
“無妨……是我有些衝動……”
嚴詠春低着頭說道,被袁紫衣恨鐵不成鋼地瞥了一眼。
袁紫衣其實很不喜歡面前這個男人。
袁紫衣發覺這個自稱武夷派掌門的無名之輩,行事看似跳脫荒誕、嬉笑無常,卻總是能切中要害,彷彿一切已經盡在掌握,彷彿他之所以表現得顛三倒四,僅僅是想跳過自認爲無趣的部分,坐看着人間的種種好戲。
師父原先吩咐的是收集武學,搶奪掌門之位是她自己的意思——反正你們這些男人都不氣候,自己當然可以取而代之。
她向來自負智計過人、武學出衆,已經不下於鬚眉丈夫了,這一路上也順風順水地按計劃奪來了武學,風頭一時無兩。
她很討厭男人。
尤其是聰明的男人。
尤其是看着自己眼帶憐憫的男人。
面對着江聞,她隱隱有一種被看穿的錯覺,彷彿自己裡裡外外、上上下下的事情都瞞不住他。
就像是她所擔心的,江聞很快又逗樂了嚴詠春,連帶着嚴父都看面前的年輕人越來越順眼,兩杯酒下肚話匣子不自覺就打開了,自己攔都攔不住。
嚴父自述本名叫嚴二,曾學得兩年少林拳腳,在廣東一代正骨賣藥也頗有名氣,後來被仇家誣告謀反,只好帶着女兒逃到四川大涼山,以賣豆腐爲生。
自古有三苦,撐船打鐵磨豆腐。
撐船不論晴雨的苦,打鐵不分日夜的累,而磨豆腐是一個苦活兼累活,每天只能推着磨盤轉圈,從早到晚幹着驢一樣的活,嚴二腰腿的毛病就是這樣落下的。
隨着嚴詠春長大,逐漸聰穎矯捷,容貌也越來越驚人,又被當地一戶惡霸看上強行要娶,幸好雲遊在峨眉山的五枚師太經過,看出了嚴二身上的少林功底,便收嚴詠春爲徒。
“不容易啊嚴伯父。可惜嚴妹子今後行走江湖,免不了艱險阻難。此行後有什麼打算?”
江聞聽完嘆了一口氣,以茶代酒要敬這父女倆,嚴父也受寵若驚地回禮。他也看出了江聞談吐舉止的不俗,恐怕不是鄉野村夫人物。
“我如今年紀也大了,這趟腆着臉出來,是打算跟女兒回廣東看看在世親人,給父母上柱香,也算是不孝子的一份心意吧……”
關於他們出行前後的東西,即便袁紫衣不說,江聞也能腦補出來。
肯定是袁紫衣說服了五枚師太,讓她和嚴詠春一起行動。袁紫衣精通人情世故,到處踢館奪武,而武功大成的嚴詠春就是最好的打手。
江聞曾下過一個論斷,就是女人不適合闖蕩江湖。
但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這個認知沒考慮到一些特殊的情況,比如有社交牛逼症的袁紫衣,再比如有社交恐懼症的嚴詠春。
別看嚴詠春此時,被江聞提到名字就會臉紅,但她下起手來可是格外狠辣。
可能是曾經被逼婚的恐懼,如今成爲她練武的動力,這讓嚴詠春的功夫凌厲簡潔,招式出人意表,完全是以擊倒打殺對方爲目的戰術。
所以說嘛,社交恐懼症也適合混江湖,畢竟能動手解決的事情是絕不會動嘴,能幹掉對方的時候就絕不逼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