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要顧左右而言他,你可是當真連一丁點也不在意?”大醉過後,身子乏力,謝元茂只不過摔了件東西,喝問了幾句便覺得身子有些疲憊,不由得喘了兩聲。
宋氏見狀,一面俯身去撿起那本冊子,一面同他道:“六爺還是回去再多歇歇吧,瞧你這模樣,怕是還未清醒。”
她同謝元茂的情分,便是將殘留的盡數拾起聚作一團,怕也不過指甲蓋那麼一小塊。經過惠州這一遭,宋氏愈發覺得自己對謝元茂沒了念想。何況她一早就想妥了,待到一雙兒女皆成了家,她就同謝元茂自請下堂,再無二話。待到那時,她便收拾了行囊,自回延陵老宅去,從此種種花品品香茗,日子愜意悠閒,似天下間最美好的事。
這般一想,如今這寂寂度日,彷彿也就並不怎麼難捱了。
所以,謝元茂納再多的美妾,她都全然不在意。況且,她當年便已經做下了惡婦之事,令謝元茂從那以後便再不能同旁的婦人生兒育女。謝家子男丁不興,正是要他們多多開枝散葉的時候,可她昔年想也未想,便央江嬤嬤動了手。
時至今日,宋氏再次回憶起往事,不由暗暗嘆了一聲,低頭翻動冊子,提筆在方纔勘定的幾個名字上畫了個圈。
謝元茂站在那,嘴角翕動着,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可半響過去了,他也沒能說出一個字來。就連他自己都弄不明白,方纔那短短的片刻間,他心中翻過了幾個古怪的念頭。電光火石之際,他將自己將將就要說出口的話給嚥了下去。
他用醉酒之後的混沌大腦思量着,腳步虛浮地推門出去了。
他這一走,宋氏這一個白天都未曾再見過他。到了暮色四合之時,他忽然又出現了。
這一回,他瞧着倒似清醒了許多,邁出去的腳步也顯得有力得多了。
緊閉着的門一推開。就帶進來一陣冷風,燈火明滅間,他面上帶着莫測的神色,問道:“陳氏那賤婦同人有了首尾。你是如何得知的?”酒意全消後,他漸漸的便想起了許多事來。
宋氏才至惠州,知道陳氏有了身子,非但不惱,竟還特地吩咐鹿孔爲陳氏把脈施針,幫她保住了腹中胎兒。
他當時便覺古怪,可一心以爲是宋氏爲人寬厚大度,並沒有多想。可如今陳氏懷着孩子死了,他便覺得這事有些詭異。他日日跟陳氏見面,卻始終未曾發現過她的異狀。宋氏纔來幾天,竟就懷疑上了陳氏與人私通,她是從何得知的?謝元茂的面色變得異常冷峻,恍若刀刻斧斫。
宋氏瞥他一眼,泰然自若地道:“妾身不知。妾身不過只是猜疑罷了。”
謝元茂眉頭一皺,追問道:“因何猜疑?”
“六爺難道忘了嗎?這麼多年來,府裡那麼些個如花似玉的年輕姨娘,哪一個懷上過身子?”宋氏語氣平穩,徐徐說道,“如今陳氏跟着您纔來惠州多久?這就有了身子,妾身自然忍不住要疑心一番。”
燈燭明亮的光線下。宋氏的聲音慢慢變得輕柔起來:“事情都過去了,六爺還是早些忘了吧。”
謝元茂一把在她對面落座,眉心緊緊擰成一個川字,他沉吟:“合該將那賤婦挫骨揚灰,方能謝我心頭只恨,而今。不上不下,倒叫我寢食難安。”
宋氏飛快擡眼看了他一下,只見燈下的男人,滿臉的憤懣,似豐沛的河水。要決堤而出。
自那日瞧見過他踢打陳氏的景象後,宋氏如今不論怎麼看他,都會情不自禁地覺得他眉宇間滿是戾氣,面目猙獰。哪怕他高鼻鳳眼,清俊一如當年,她卻再不覺得他是當初的那人。
“夜深了,六爺回去早些歇息吧,妾身明日一早便啓程離府。”宋氏“啪嗒”合上了手中的書冊,下起了逐客令。
謝元茂緩緩站起身,深深地看她一眼,轉身走人,走至門邊時,他一手撐在門扉上,忽然扭頭來問她:“也不知是不是多喝了幾壇酒,我今日總覺精神不濟,不由得想起了江嬤嬤來,江嬤嬤當年做的那些個藥膳,不僅味道絕佳,功效也是一等一的,那時我一年到尾竟是連個噴嚏也不打。誰曾想如今卻成了這幅模樣……福柔,你那可還有江嬤嬤遺留下來的藥膳方子?”
江嬤嬤離開京都回了延陵後,宋氏就再也沒有聽他提起過江嬤嬤,這會驟然聽聞,不由得蹙眉道:“哪有什麼方子,若是有,想必也只有原先在阿蠻身邊伺候的那個叫月白的丫頭有。”
“月白?”謝元茂不知是誰。
他連宋氏身邊來來往往的大丫鬟都沒幾個是能叫得出名字的,更不必說女兒房裡的。
宋氏眉頭漸舒,道:“正是如今鹿大夫的娘子。”
“哦,原來是她。”謝元茂仍沒什麼印象,想不出月白生得是何模樣,“那我索性去問問鹿大夫便是了。”
宋氏聞言自是樂見其成,讓人送他出門:“六爺好走。”
謝元茂頷首,邁開步子之前,環顧四周,不見芳珠,又問:“你那個身量頗高的新丫鬟呢?”
“六爺什麼意思?”宋氏聽罷,面色微變。
謝元茂訕訕一笑:“你想到哪裡去了!”話畢,並不再問,揚長而去。
他快步走到庭院裡,站在中庭擡頭仰望星空,可頭頂上黑漆漆的一片,莫說明月,連星子也不見幾粒,只遙遠的角落裡似有寒光忽隱忽現。月黑風高夜……
他靜靜站了一會,四顧茫然,彷彿還拿不定心中最後的主意。
然則於紛雜的思緒間,他到底還是緊緊抓住了最粗的那條線。
夜風一陣陣吹過,吹得樹上葉片簌簌作響,似有人在暗夜之中悄聲說着凡人聽不明白的話。
謝元茂身上的衣裳亦被吹得獵獵作響。
今夜的風,真大,比他到惠州後的任何一場風,都要顯得更加來勢洶洶,夾雜着凜冬將至的寒意,直往人骨頭縫隙裡鑽……
他伸手攏了攏衣襟。昂首往外院去見夜訪鹿孔。
時辰已然不早,外院裡沒有燈火喧囂之景,反倒是一片肅靜,只有零星幾盞燈影映照在窗上。
謝元茂徑直朝着鹿孔住的屋子而去。
鹿孔屋子裡的燈。還亮着,他還未歇下。謝元茂上前叩門,“篤篤篤”,不輕不重、不疾不徐叩了不多不少整三下。最後一個音消失在耳邊時,裡頭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下一刻門開了,鹿孔手中捧着一卷書,一手擱在門上,從裡頭探出個腦袋來,驚訝地道:“六爺您怎麼這個時辰過來了?”
說着他忙將門拉得更開些。退開些邀謝元茂入內說話。
謝元茂就笑着邁過了門檻,走進了裡頭。
鹿孔是特地從京都來的大夫,自不能同冬至幾個一般擠在一塊住,因而他單獨有間廂房安置,又因他要潛心問醫。所以這間廂房周圍,並無雜人,十分清淨。
“六爺可是有哪裡不適?”鹿孔擱下了手中書卷,問起謝元茂來。
謝元茂笑着搖了搖頭,看一眼他擱下的書卷,問道:“這本醫書瞧着倒像是古籍。”
鹿孔露出慚愧之色來:“這書正是原先小姐購得,贈了在下的。”
“無妨無妨。原就是該的,那丫頭又哪裡缺了這點子銀子。”謝元茂面上笑着,笑意看似寵溺,可語氣裡卻帶了些莫名其妙的酸味,“瞧鹿大夫的樣子,莫非遇到了什麼疑難雜症?”
鹿孔愈加慚愧。暗道自己一臉的憂心忡忡難道都已經藏不住了嗎?
他點了點頭:“六爺慧眼如炬。”
燕嫺的病情,他眼下還沒有什麼好的想法,如何能不愁。
謝元茂屈指叩桌,氣息微亂:“鹿大夫手裡可有江嬤嬤的藥膳方子?”
“哦?藥膳方子?”鹿孔目光迷離,想了一陣。“方子我手中倒有一些,但同江嬤嬤的,恐怕不一定相同。不知六爺問起這個,是爲了何事?”
謝元茂低頭,眸中寒光一閃,而後緩緩道:“可否勞煩鹿大夫取來於我一觀?”
鹿孔微愣,“六爺稍候片刻。”
藥箱擱在牀邊,他起身筆直走了過去,背對着謝元茂打開箱子找起他想看的現成藥膳方子來。
謝元茂亦不動聲色地站起身來,提起桌上的茶壺,打開蓋子。隨即他又從身上取出一包桑皮紙包着的東西來,打開來一看,裡頭是一堆粉末。他盡數倒進了茶壺裡,重新蓋上蓋子,左右搖晃。隨後他取了倒扣的茶盅,沏了一盅。
“六爺請看。”鹿孔“啪嗒”合上了藥箱,抓着幾張紙快步走了過來。
謝元茂接了,另一手舉起茶盅遞給他:“鹿大夫吃杯茶吧。”
茶盅已遞到跟前,鹿孔不敢不接,然而他伸出手正要接,謝元茂卻又縮了回去,問道:“鹿大夫手裡可有無色無味的迷藥?我聽說這外頭的蒙汗藥下得多了,便有股味道,會叫人嗅出來可是真的?”
這種東西,他跟月白二人在家中時,時常胡亂鼓搗,還真鼓搗出不少。
鹿孔脫口道:“自然是真的,外頭的藥焉能同特製的相較。”
“哦?”謝元茂一臉好奇,“身邊可有,可能看上一看?”
鹿孔索性去將整個藥箱都搬了過來,從裡頭翻出一隻小小的瓷瓶裡,“這裡頭裝着的便是。原本乃是爲了研製夜不能寐而吃的藥,誰知一個不慎倒研製出了厲害的蒙汗藥。”
謝元茂連忙將手裡的茶盅塞給他,反手搶過瓶子。
鹿孔覺得他有些古怪,一時卻又說不上來,只得低頭去吃茶,結果一嗅:“茶中有蒙汗藥!”
話音未落,他只覺後腰處被樣東西給頂住了。
“鹿大夫快些喝了吧,也免得刀劍無眼,傷着了你。”謝元茂聲音陰森,雙目泛着血絲。
鹿孔傻了眼:“……六爺?”
“喝了!”
說話間,頂在他後腰處的尖刀似頂得更近了些,幾乎要穿透他的衣裳。柔弱書生鹿大夫,被嚇糊塗了,舉杯便一飲而盡。蒙汗藥下得多,沒過一會他便覺天旋地轉,眼前發黑,“撲通”一聲摔在了地上。
站在原地的謝元茂松開了手,他方纔順手從桌上抄起僞裝成刀子的狼毫筆“啪”落在了鹿孔身上。
他木着臉撿起醫書來,翻了幾頁,啐道:“我女兒的銀子也是我的!你也配讓她買了醫書來贈?這樣一本古籍得多少銀子,白白都浪費了!”他似越說越氣,深覺是自己的銀錢被敗了,“那賤婦嫁我爲妻,心卻不在我身上,拿着大筆銀子,也不知都養了哪個臭男人!連女兒都被她給教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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