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恩郡主從主屋出來的時候,神情凝重。
見院中女兒同外甥女正坐在石桌前說話,又忙斂去焦慮,面色如常的走過去。
二人見到她,起身請安。
沐恩郡主伸手使她們不必多禮,自己亦隨之而坐,寬聲詢問道:“這正午的太陽,怎的在這兒,曬壞了可怎麼好?”
嗔怪心疼的語氣,周嘉靈直接挽了孃親的手撒嬌回話:“這不是好些日子沒見到瓊妹妹,聽說她過來就趕來了嗎?
妹妹過府,您都不派人去通知我,害得女兒往朝華樓跑了趟空。”
“我不通知你,你不也知道了?”
沐恩郡主笑得縱容,又改望向旁邊的人兒,輕言道:“陸老夫人已經回府,你在這邊用個午膳再走。”
她心中有話,想交代對方,得了眼前人頷首便同自己閨女開口:“瞧你這樣子,還當自己是孩子呢?你妹妹年紀小都比你懂事,回去換個衣裳,待會跟瓊姐兒一塊陪你祖母用飯。”
周嘉靈略有不悅,站起身兩手無措於身前,“女兒這不是蠻好的嗎?”
陸思瓊察覺到大舅母是有話要同她言,偏生四表姐還沒看出來,只好跟着說了幾句,送走對方。
沐恩郡主目露讚賞,拉過她的手低道:“瓊姐兒,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外祖母身子不好,有些話就由我來告訴你。”
說完,攜她去了西暖閣。
熟悉的屋子,親切的佈局,陸思瓊給對方奉茶,站在旁邊虛心開口:“舅母,您有什麼話便直說吧,今兒祖母突然找我過來,想必有什麼要事。”
她總是這樣善解人意,心中藏着再多疑惑。別人不主動說,就不問。
沐恩郡主驀然心疼,拽着陸思瓊的手讓她一併坐下,不答反問道:“你剛剛想來也看出來了。你祖母今兒待你的態度與平時不大一樣,可是之前發生了什麼?”
“家裡二姑姑來過,同祖母說了會子話,祖母便帶我過來了。”
果然是胡陸氏,不、是秦家!
但現在,要把真相說出來嗎?
告訴她她不是陸家的女兒,這儼然會是個沉重的打擊。而瓊姐兒的心性,若是委屈着自己不問親生父母是誰是有可能,但她年紀還這麼小,就承受這些……
沐恩郡主本與婆婆商量的極好。陸家那邊畢竟瞞不了多久,而外甥女敏感,亦肯定會知情,那還不如現在如實相告。
可等真的要開口,卻不知怎麼說了。
“舅母。祖母同您說了些什麼?”
今日祖母態度與往日都不相同,太過反常,肯定不是小事。
舅母既然尋自己私聊,便是想說的。
或許,外祖母早前要告訴她的那件事,也與這個有關。
沐恩郡主猶豫再三,終是做了決定。握着少女的掌心都加重了力度,似是無聲的安撫。
“瓊姐兒,其實、你不是陸家的女兒。”
“轟”的似有什麼頃刻倒塌,陸思瓊只覺得腦子一片空白,她怎麼也料不到會是這樣的答案!
“大舅母,您是在同外甥女開玩笑嗎?”
她牽強笑着。說出的話聲若蚊吶,連自己都知道對方是認真的。
可就是想問上一句。
“你別怕,瓊姐兒,我知道你受不住,可……”
向來能言善辯的沐恩郡主竟然覺得此刻嘴拙不知該說些什麼。鎖着眉頭感受着掌中小手的輕顫,卻知這話只能繼續說下去:“當年,你孃親的女兒,沒過三個月就夭折了。
那陣子她正好回來小住,那孩子出生時本就虛弱,沒兩日就去了。你孃親連失二女,深受打擊,又恐無臉面對夫家,便將你帶了回去。”
陸思瓊哪裡聽得了這麼多,她腦中只有一個認知:自己不是陸家的女兒,不是她親孃的孩子。
那她從哪裡來?
“舅母知道,你將德安侯府當做家,現在突然跟你說這個,你一時難以接受也情有可原。”
沐恩郡主好聲寬慰:“現在跟你說這個,也是情非得已。可記得你的生辰八字已與凡哥兒的八字送去了千秋觀?
今兒你祖母過來,便是得了信,發現了你的真實生辰,生出了懷疑。”
陸思瓊現在都不知該是何種心緒,感謝大舅母的坦白嗎?
“真實生辰?”木木的重複。
沐恩郡主頷首:“四月初二,其實是非你芳誕。你其實還要早上三個月,只是當年你未足月,加上、”
停頓片刻,措詞後改言道:“你自小身子不好,也是因爲沒有足月的緣故。當年你三個月大,同一般的孩子差不多大。
你孃親痛失愛女,便將你視如己出。只是她到底沒抗住打擊,日益思念,鬱結於心,還整日提心吊膽擔心被侯府發現,這才早早去了。”
“是我害死了孃親?”
陸思瓊出口便意識到錯誤,孃親根本不是她親孃,卻又不願改口。
周氏給她的溫情雖少,但她自幼在榮國公府長大,打心眼裡是認了這點的。
她一時間改不了口,手卻輕輕的從大舅母的手中抽了出來。
自己能問一句,身世到底是怎樣的嗎?
今兒這話由眼前人說出,讓陸思瓊連半分僥倖的希望都沒有,對方是不會騙自己的!
腦中渾渾噩噩,有種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覺。
“瓊姐兒,你莫要多想,這與你無關。”
沐恩郡主不知她怎麼想到這個上,連忙解釋:“你母親生產之後,身子本就虛,是想念亡女才病下的,與你沒關係。”
“怎麼沒關係?若不是將我抱了回去,她又怎會提心吊膽?”
陸思瓊卻沒有錯過剛剛的話,“我總以爲,是王姨娘的背叛讓母親心寒,所以才總悶悶不樂,便素來不喜歡他與四妹妹。
可現在,我又有什麼資格嫌棄她們?我不是爹爹的女兒,不是陸家的血脈,我這些年在陸家就像是個笑話。”
她以爲她是原配嫡女,出身正統,瞧不上庶妹。
然到頭來,自己根本沒有陸家血緣,這便似從雲端突然掉落,讓她如何接受得了?
“好孩子,你不要這樣來難爲自己。”
沐恩郡主面露不忍,走近了將她摟過,“就知道你曉得真相之後會受不了,所以我跟你外祖母才總瞞着不說。
瓊姐兒,要不是走投無路,舅母也不會平白與你說這個。你大可做一輩子的陸家二姑娘,我們都會疼你寵你,現在你這樣糟心,讓舅母怎麼再說得下去?”
陸思瓊是真的難過,她雖然最近對家人頗有言辭,不滿她們對自己不夠真心,但前提是覺得該得到那些。
可事實是,自己於她們不過就是個外人,那又有什麼自個去要求那些?
她甚至都不想再回侯府。
自己不是陸氏女,她頂了原本屬於陸思瓊的一切!
雖然過去在周家是有種寄人籬下的感覺,但說到底從心底裡她是驕傲自信的。
此刻,從未有過的自備感,席捲了周身。
不是孃親的女兒,便不是外祖母的外孫女,眼前人亦不是自己的舅母,她卻靠着這個身份得盡好處。
還有那門親事,自己又有何資格去要?
沐恩郡主見她自己不肯放過自己,也不知該如何安慰。
這本是要隱瞞一輩子的秘密,若不是現在眼見着快要瞞不住,亦不會主動說起。
終究還是呼韓邪的過錯!
他若沒來京城,又豈會有這麼多事?
意識到自己也跟着悲春傷秋起來,沐恩郡主忙調整狀態,再次握上對方的手,重聲道:“瓊姐兒,你醒醒,你喊了我這麼多年的舅母,我也是把你當女兒看待的。
你現在難道要因爲這個,連我的話都不聽了嗎?我跟你外祖母對你寄予了多少希望,你難道就這樣回報?”
陸思瓊似被一語驚醒,她望向舅母的視線漸漸清明,啓脣張口,卻沒發聲。
她確實心亂。
她本以爲,自己足夠理智足夠成熟,便是再大的事也可以接受,所以之前才幾次在外祖母那想知曉真相。
但真的知道了,卻極爲後悔。
她寧願不知!
“舅母,我聽着,您說。”
沐恩郡主只能暗歎一聲,卻也知這事只能靠對方自己慢慢調節,便撿了正事道:“到了這一步,舅母也不瞞你,咱們府裡每年元月三十辦的那場筵席,纔是替你慶生的。
而你與凡哥兒對八字的紙條上,注的就是這個八字,現在你祖母已經知情,我今兒雖然糊弄了過去,但她已生心疑,就不會這麼輕易相信。
瓊姐兒,你現在必須自己表現,釋了你祖母的懷疑。”
這話,便是要她用“陸思瓊”的身份繼續活下去。
“舅母是要我,一直隱瞞下去?”
陸思瓊低喃:“我只能做陸思瓊了,是不是?”
“什麼叫你只能做陸思瓊?瓊姐兒,你就是你,這個世間早就沒有陸二姑娘了。”
沐恩郡主握上外甥女雙肩,用力晃了晃,強調道:“你一直都是陸思瓊,也只是陸思瓊,你一直都是這樣活着。
舅母知道你心慌,但你必須度過這個心坎。陸二姑娘的身份從來是你,你要時刻記住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