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會場,冷怡這時的存在形式,只能是火化後的骨灰以及一張音容宛在的上半身尋常照,全被重疊又重疊、披着黑底白字輓聯的花圈簇擁着。
這便是她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幕,不需要有任何表演。
似乎,最有存在感。
又似乎,最沒有存在感。
冷然黯然地掃了最後一眼,也就隨着率性直爲的黎婷到了外頭。
“那個,趙文君的國際長途……我打了幾次,居然一直都關機,聯繫不上……嗯,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了?那這樣……這樣子,我自然也沒有辦法幫你,聯繫她,她的丈夫,哦,是叫喬楚嗎……”
黎婷聳聳肩,一副無何奈何的假小子樣。
可是她滿臉光滑的潤紅,呃,必定是享受到了天帝的恩寵。
“那也沒辦法,就……就先放放吧。”
冷然顯得過於平靜如水。
“還有,你……那個手提包一直還躺在我車上,霸佔了我本來就小的後備箱,趕緊,什麼時候趕快拿走?”
“先放你那吧,求你。”
冷然還是那副德性,哪裡有半點求人的態度?
黎婷顯然不習慣他的輕描淡寫,忍不住挖苦過來說:“你,你不怕了麼?那條鬼……”
“……”
“呵呵……不怕就好,可別好了傷疤,忘了痛……”
黎婷顯有所指地揶揄。
難道她也潛伏在刺耳的喇叭聲之中?自然能夠發現所謂的事故當事人。
冷然剛想圓過一些話去,偏偏說什麼是什麼,屠美丹的電話不期而來。
他略窘,抱歉地跑開幾步的那會兒,已在深深地懊惱中。
早知道提前同屠美丹說好,事故處理完畢後,她想去哪就去哪,不用管他先。
依照屠美丹的性格,怎麼可能在某處等某人太久?
果然也正是這個事。
冷然很快收線,回過身來,卻哪裡還有黎婷一絲的倩影?
迎面而來的只是一個渾厚的中年男人,操着同樣是渾厚的鄉土音,毫無顧忌地招呼外頭的人。
“哦……都進來了……都進來了……”
他自然是臨時聘請過來,負責整場葬禮指揮調度的所謂的陰陽先生,這會算好了吉利的時點,悼念會馬上開始。
爲什麼不請那個應該更有名的老喬頭?
冷然同冷芬最後走進去的時候,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馬上就推翻,這種人在這個行業裡都到了骨灰級別,怎麼還可能會來主持一場普通人的葬禮?
好在冷怡的悼念會時間應該並不長,本身在這個世界停留得也相對較短。那麼,由誰來主持似乎也都關係不大。
這樣,冷芬代表家屬傷心欲絕地哭訴完悼詞後,學校派來的分管領導也沉痛地依樣畫了一下葫蘆。
也就那麼回事,人死如燈滅,這些形式上的東西都是做給活人看的。
也就在所有人響應主持人號召,靜默三分鐘的時候,冷然終於忍不住了。
他總覺得後背一直被什麼盯着看。
哦不——
已經不是那雙慘慼戚的貌似無神的黑白眼珠,它顯然抽象了。
現在,有更爲具象的身影。
也顯然,就是冷然夢中夢所見到的那個不是周啓麗的人,也就是鬼。
一條漠然的偷香鬼。
這樣,冷然就是想看看而已。
可他到底還是失望了,身後只有一片黑壓壓的全是垂落下來肅穆的頭臉。
那麼,三分鐘的時間其實很短。
黎婷這才擡頭也就把冷然逮了個正着,所有的念頭便只能是這樣。
呃……這時候居然還念念不忘落在後頭的狐狸精,什麼人吶?
畜生,哦不……畜生不如。
幸好,悼念會的程序也已經走得差不多了,該走的客人總有各種理由先行走掉,一時間,忙着應付場面的這兩個冤家也就各顧各的,左右無話。
那不走的客人顯然就會留下,魚目混珠地參加送葬的車隊。
本來到公墓區也就只有幾公里的路程,換作以前肯定是走路去的,可是有了一種叫作汽車的這種交通工具以後,誰還會願意頂着秋老虎,活受罪?
然後,何英哭得一塌糊塗,死去活來,也終於被衆人勸下了,不去。
這樣,冷怡的骨灰盒就由冷然一直捧在手裡,也還有一些葬禮需要注意的瑣碎細節由陰陽先生一一交代後,送葬車隊終於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地催促下,浩浩蕩蕩地這便向目的地進發。
等送葬車隊走後,何英在平常時有來往的姐妹們艱難地攙扶下,這纔在悼念會場邊上的一個家屬休息室裡,緩緩地坐了下來。
顯然,是要等到冷然他們平安歸來,然後再一起去另外一個地方,繼續這場葬禮的後續事宜。
好了,這個休息室其實不算小,但每天都有死人,悼念會更是一場接着一場沒有排空的時間,絡繹不絕的家屬自然也多。
這邊哭罷,那邊起啕,坐在裡頭還真不是一個休息的好地方。
便在這時,門口有個白髮蒼蒼、精瘦樣子的小老頭走了過去。
他走得顯然很慢,像極了遊魂正在緩緩蠕行。
因此驚動了屋裡人,以爲號啕出了無常鬼。
何英更是輕飄飄地離了坐椅,一路跌跌撞撞地,似乎就要被無常鬼的鐵鏈索了命去,嚇得身邊的那些姐妹們個個傻了般,一時沒了任何主意。
直等清醒過來,那些姐妹們纔在休息室狹窄的門邊,及時地截住了還要一路捨命而去的何英。
相持不下,無奈之下,大家只能再看那條幽長、白天還要點燈的通道。
所幸,這時候沒了那個無常鬼的影子,什麼也沒有,甚至一個人也沒有,彷彿全爲了配合此刻肅殺的氣氛。
大家虛驚了一場,不妨再驚一下。
以至於,誰也沒有留意到何英的表情變化,一點點都沒有,更別提能夠窺探到她的內心世界。
她的內心世界實在因爲剛纔那個小老頭的出現,起了些許波瀾,一時間,她那原本模糊的眼睛居然亮了,甚至比沉寂多年的心靈還要亮。
可是,何英終究還是巍顫顫地暗自搖頭,又在那些姐妹們地艱難攙扶下坐了回去。
她一輩子謹小慎微慣了,終究還是怕大家麻煩,怕大家擔心,也怕穩固的座位被人給輕易佔了去。
只在一念間,何英或許就能和青年時期的老鄉也好,更近一層關係的人也罷,異地重逢,那麼或許可能會改變一下自己小兒子的命運。
呵——
命運這個東西就是這麼奇妙,差之毫釐,失之千里。
也就像冷怡的骨灰盒,終於被安置在一座早就已經澆製好了的墓碑下,僅此而已,這個世上再也不會有冷怡這個人什麼事。
那麼,如果她生前投胎墮落的那一刻,稍微掙扎一下,會怎麼樣?
如果她年輕的時候,深愛的人是冷然,會怎麼樣?
如果她能夠勇敢地走出曾經的陰影,只是一念間的事,又會怎麼樣?
也許,這就是人生。
鞭炮聲再次嘹亮地響起,一方面是依依不捨地最後送別,另一方面自然可能是——迎來。
好吧,更早離世她的父兄也都在這裡了,或許他們又會有一個全新美好的人生。
衆目睽睽之下。
冷然飽含一顆熱淚背過身去,一呼一吸之間,已然極目遠眺。
即使秋意已經來臨的青山也不改初衷,綠水自然能夠長流低處,所到之處,終將是綠意盎然。
也不知道爲什麼,山腳下這時空無一人。
冷然就這樣沉默地一直站着,身前身後陸陸續續已經有人下山,他卻總覺得不必等到那時,目所能及之處似乎馬上就會憑空出現什麼。
可是等了好久,什麼也沒有。
潘妙妍始終沒有來。
不是周啓麗的人也始終沒有出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