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晏王妃聽了趙黼的話,大驚,忙握住手問道:“黼兒,你這話當真?”
趙黼笑道:“這是孩兒的終身大事,難道好跟母妃扯謊不成?自然是千真萬確。”
晏王妃滿心震動,驚喜交加,無法形容,飛快想了想,急忙又帶笑問:“那、那到底是哪家的女孩兒?母妃可是見過呢?”
趙黼搖頭道:“母妃還尚未見過她。”
晏王妃有些失望,又追問到底是誰家的。
趙黼一本正經道:“她如今不在京城呢,過幾日才能回來……母妃只別追問,等她回來了,我再同您仔細稟明。”
晏王妃不由一怔。
趙黼的親事,自是王妃心底的頭等大事,本以爲他畢竟年紀還輕,從來軍中歷練,又是個鎮日舞刀弄槍的不羈性子,之前跟他說起親事,還一臉無謂呢,他心裡哪裡會有半點兒女之事?因此王妃反更着急,想快些給他張羅一門得意的妻室,也好收斂心性,穩住根基,開枝散葉。
誰知道好容易看中個沈舒窈,又反而是個那樣表裡不一似的人物。
此刻聽說趙黼有了相中的人家,倒是一掃先前低鬱之情,晏王妃驚喜之餘,忽地又有些懷疑起來:畢竟此前也從不見趙黼透露隻言片語,或者言行舉止裡流露出幾分。
如今在這個關頭上,忽然無中生有似的冒出個“心上人”來,倒不知是哪家女子,會令這野馬也爲之降服了。
又見他不肯承認,王妃便狐疑問:“黼兒,你總不會是敷衍我的呢?”
趙黼無奈,便道:“好罷了,我好容易有個喜歡的人了,您怎麼又不信?”
晏王妃不依道:“那你好歹跟母妃透個消息,到底是誰家的女孩兒?母妃心裡也有個數呢。”
趙黼有些爲難。此刻他不提崔家,倒不是爲別的,只因先前他把雲鬟拘在身邊兒,只當是書童小鳳子……晏王妃是過目了的。
原本他並沒有就想如此急促說明,可是心裡……實在是按捺不住了,又加上晏王妃因沈舒窈的事情不快,是以才忍不住明說出來。
可是倘若這會子說是崔家的女孩兒,晏王妃答不答應卻在其次,以她的性情,只怕立刻就要找由頭去見雲鬟是何等樣兒人。
若是見了雲鬟,認不出是“小鳳子”倒也罷了,倘若立刻認出來,又將怎麼樣?
是以趙黼有這樣一則顧慮。
晏王妃見他有沉思之狀,心頭轉念,退而求其次道:“那你、你倒是怎麼看上人家兒的?這樣總可以說了呢?”
趙黼見問,眼前一時閃過許許多多雜亂的場景,竟不知從何說起,可在許多場景之中,卻有一幕,飄飄揚揚出來——正是在鄜州的葫蘆河畔,他跟雲鬟兩個在大柳樹底下並肩而坐,前方是小虎子狗兒他們嬉水捉魚,雲鬟凝視着河中,見狗兒捉了一條極大的魚出來炫耀,卻又因一時不留神,讓那魚跑了,她不由揚首笑了起來,那爛漫開懷的笑容,似落滿細碎陽光的清澈眼神……
原來……原來如此。
“大概是從……很久很久之前,”心底的愉悅忽然夾雜了一絲淡淡的苦味。
趙黼垂首,低聲又道:“母妃……不要問了。”
且說刑部之中,巽風見趙黼來到,不免想到昨晚雲鬟那句“你別離了這兒”,一時便看雲鬟如何。
卻見她神色淡淡,並不見驚懼惱怒等,倒不知昨晚上趙黼究竟怎麼了,才引得她那樣張皇失態。
趙黼着一襲淺天藍兩肩繡團雲紋袍服,袖口微揚之時,隱約露出淡粉色的裡子,顯得神清氣爽,眉眼風雅,讓人眼前一亮。
見三個人都在,他便微微挑眉,卻也沒說什麼。
這會兒巽風跟任浮生起身行禮,任浮生看他如此打扮,若不知底細的,必以爲是個風流紈絝,便笑道:“世子如何來了?怎麼像是滿面春風一樣,可有什麼好事兒麼?”
趙黼含笑道:“你想知道?偏不跟你說,看急不死你。”
任浮生本是打趣,聽這話,倒好象果然有事,還要再問,巽風攔着他,道:“世子來此可是有事?”
趙黼走到桌旁,撩袍擺坐了,嗤之以鼻道:“你們刑部有好的引着我呢,我這樣喜歡往這兒跑。”自打知道行驗所的典故,刑部於他而言便像是禁地一般了,等閒哪裡肯登門。
巽風知道他話外之音,就看雲鬟的意思。
不料趙黼又咳嗽了聲,拿腔作調道:“兩位在這兒半晌了,還是各人去做各人的正經事兒去吧,讓六爺要跟書童說幾句話。”
雲鬟見巽風有擔憂之意,便起身行禮,巽風見狀,才同任浮生去了。
剩下兩人在房中,雲鬟只站在門口,也不靠前,也不落座。趙黼回頭瞥她,道:“你是門神麼?杵在哪兒是做什麼?”
雲鬟道:“世子有話且說。”
趙黼道:“你這樣兒,我有些說不出口。”
雲鬟道:“既如此,就不必說了,世子請回。”
趙黼點頭笑道:“這會兒不是叫六爺的時候了,若給你個膽子,只怕就真個兒用腳踹了。”
雲鬟不言語,趙黼一時也沒吱聲,只是一會兒看別處,一會兒又看雲鬟,卻總不說話,室內沉默異常。
半晌,雲鬟覺着有些古怪,不由也看向趙黼,正趕上他看過來,兩人目光不期然相對,各自一怔,雲鬟忙轉頭,趙黼也攏着嘴角咳嗽了聲,神色竟有些很不自在。
雲鬟越發有些詫異起來,不知爲何心底不安加重,正要藉口離開,趙黼忽然問道:“再過兩年,你就該及笄了吧。”
雲鬟見他忽然問出這句,本不想理,心頭一轉,便問:“世子問這個做什麼?”
趙黼細細打量,此刻雲鬟雖仍是男裝,卻掩不住眉間秀美之色,得虧她天生冷清,自小養成的品性,又穿慣了男裝,因此仍一貫的天然自在,讓人難辨雌雄,然而再長兩歲,容貌越發出落,身量又長開,只怕就瞞不住了。
趙黼道:“這會子還可以當書童哄過去,再過兩年,可就不能夠了。”
雲鬟聽了這句話,越發摸不着頭腦,便漠然以對。
趙黼忽地喚道:“崔雲鬟。”
雲鬟道:“是。”
趙黼道:“我同母妃說了。”
雲鬟怔然,並不解這話的意思,趙黼卻並沒有要解釋的意思,雲鬟只得問道:“世子同王妃說了什麼?”
趙黼卻又笑吟吟道:“沒什麼,只是一件好事罷了。”
雲鬟見他笑得有幾分自得,不知爲何只覺礙眼,卻也不願意去追問到底是何好事。
趙黼也不說明,含笑的眸子轉開,望着門外。
不知哪裡飛來一隻鳥兒,落在中庭地面上,低頭啄着石縫中的細草。
門邊兒窗戶左側,卻有一道頎長人影,正靜靜站着,聽到這句之時,眉才一皺。
那鳥兒原本還自在歡快地跳來跳去,此刻忽地受驚般,振翅飛的無影無蹤。
因到初秋,天氣漸漸涼爽,刑部裡那股宛若熬中藥的氣息淡了好些。
趙黼原先進門的時候……也許是先入爲主,還覺着那氣息十分濃烈,弄得他心裡惴惴地,彷彿忍不住要吐似的,還面容猙獰地狠罵了幾聲來着。
可是此刻,卻不知爲何,那藥氣竟消失的無影無蹤,只嗅到桐葉清香細細,縈繞飄拂,讓人十分受用。
又過兩日,雲鬟的傷已經好了,季陶然也早被接回了將軍府中,令人各自歸家。
對崔侯府而言,雲鬟離開或者歸家,都不過是多一個話題而已。
最爲雲鬟歸來而歡喜雀躍的,竟是崔承,因他又偷偷跑去家廟一則,知道底細,便更加得意,私底下抱着雲鬟道:“姐姐,壞人果然被刑部緝拿歸案了麼?”
雲鬟早聽巽風說起此事,便笑着在他鼻尖點了一下,道:“是。已經捉住了。”
崔承將近整整一個月沒見到她,格外喜歡,便膩在身上,撒嬌道:“我心裡可擔憂呢,雖然想念姐姐,卻又不敢再跑去看,幸好壞人被捉住了。我再大幾歲,也要到刑部爲官,專門捉壞人,保護姐姐。”
雲鬟聽了這許多甜言蜜語,雖然知道這小傢伙或許就如崔印一樣,天生就會哄騙女子的,然而聽在耳中,仍是忍不住爲之心動,何況崔承年紀這樣小,說起這些話來,便加倍叫人感動。
雲鬟不由也將他抱住,道:“可知姐姐也想念承兒。”
兩姐弟正說話間,外頭崔新蓉跟崔鈺來到,都跟雲鬟見了禮,頃刻薛姨娘也到來,照例送了幾分精緻的吃食。
家中除了崔印跟崔承之外,其他衆人都以爲雲鬟是在家廟,薛姨娘便道:“大小姐這段日子來,果然清瘦了不少,還好已經回來了,這幾日我盯着廚下,好生補養纔是。”
雲鬟謝了一聲,崔新蓉盯着她的額頭道:“姐姐這兒怎麼有一塊兒傷呢?”
雲鬟道:“是失腳跌倒了,不留神劃傷的,已經好了。”
崔新蓉嘖嘖道:“幸虧只是劃傷,若是再狠一些兒,就破了相了,可如何是好呢?”
薛姨娘聽了,便溫聲勸道:“雖然是玩笑話,可畢竟容貌對女孩兒來說是至爲要緊的,姐姐傷着了,心裡必然難過的很,只要多安慰她些纔好,怎麼反玩笑呢?”
崔新蓉便不言語了,崔承因說道:“姨娘,不打緊,蓉姐姐只是口快罷了,且姐姐也並不會在意這些,何況叫我看來,姐姐已經生得極好了,滿京城的姑娘小姐們,我便沒有見過比姐姐更好看的人,就算傷了也不打緊,仍是比所有人都好看。”
崔新蓉臉兒微微發黑,勉強笑道:“承兒真是……橫豎姐姐做什麼都是好的呢。”
崔承抱着雲鬟,理直氣壯道:“那當然。”
崔新蓉賭氣起身,往外邊走,崔鈺身後笑道:“蓉兒是給老太太慣壞了,怎麼這樣小性兒呢。”
薛姨娘也對雲鬟道:“這些日子姑娘不在府中,蓉兒心裡也惦記着呢,只是她口上說不出來罷了,便就是這樣彆扭的性子,明明心裡有,做出來卻讓人以爲是沒有……姑娘可別放在心上,姊妹們仍一團和氣纔好。”
雲鬟點頭,薛姨娘又陪笑道:“奶奶也格外吩咐了,姑娘若有什麼愛吃的,只管叫丫頭們跟我說……是了,先前林嬤嬤跟露珠兒因回了鄜州,奶奶叫我再挑兩個好的丫頭過來服侍,待會兒讓她們來見姑娘,看看合不合用。”
雲鬟道:“姨娘親自挑選的,自然是好的。”
薛姨娘笑着微微欠身,方去了。
次日,雲鬟便自去鳳儀,因良久不見,那些女孩子們風聞她去家廟“靜修”,都知道是家裡失寵的緣故,有的輕視,有的憐惜,只有夏姑娘跟沈妙英兩個過來問詢。
雲鬟不由看沈舒窈,卻見她靠窗坐着,並不往她這邊兒瞧一眼。
此刻夏姑娘去後,沈妙英因悄聲問道:“你額頭的傷是怎麼了?”
雲鬟道:“跌了一跤傷着了的。”
沈妙英嘆道:“看着你是個安靜的,如何這樣不小心呢?若是傷了臉,可怎麼好?”
雲鬟點頭稱是,沈妙英又亂說了兩句別的,雲鬟問道:“怎麼舒窈姐姐好似不快?”
沈妙英心裡其實正在想此事,見她問,正中下懷,忙道:“妹妹,我從來不把你當外人,也並不是疑心你,有句話……我問一問,若不妥當,你可別怪我呢。”
雲鬟不解何故:“是什麼話?如何說的這樣鄭重,姐姐只管問就是了。”
沈妙英才道:“你是不是跟晏王世子關係匪淺?”
雲鬟微微皺眉:“不算關係匪淺,只是有些偶然交際。”
沈妙英欲言又止,也皺皺眉,才又道:“罷了罷了,我不擅拐彎抹角,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罷了,你只告訴我,你有沒有跟晏王世子說舒窈姐姐的壞話呢?”
雲鬟不覺驚動:“什麼壞話?我竟不懂這意思?”
沈妙英見她眼中一派疑惑之色,便起身在她耳畔低低竊竊私語了幾聲,便把那日在世子府做客,本來相談甚歡,忽然間趙黼說了那句話出來……等情同雲鬟說了。
雲鬟只覺聞所未聞,一時怔看沈妙英:“姐姐說的是真的?”
沈妙英點頭道:“我親見的呢。你別怪我問你,姐姐先前還疑心是我多嘴,可我哪裡就這樣不懂分寸了?”
雲鬟驚疑不定:“這是從何說起……這我都不甚清楚,又哪裡會瞎說給別人呢?莫非姐姐是疑心我了?”這才明白,怪不得她回到鳳儀後,沈舒窈也不來親近,只怕心裡果然是記恨她了。
只不過這又與她何干?且不說她並不知道這一句話的詳細,就算知道,又怎會趕上去告訴趙黼?只怕說沈舒窈的好話還來不及。
雲鬟想到這兒,忽然又想起那一日在刑部,趙黼跑了去,沒頭沒腦說的那兩句,她竟不知什麼意思,如今想來,忽地有些心中驚跳,當時他說“好事”,又說“跟母妃說了”,當時她雖沒有細問,暗中思量,便猜是跟沈舒窈的“好事”。
誰知道正好兒背道而馳了?
沈妙英回頭看一眼沈舒窈,道:“也未必是疑心你,只是姐姐心裡不痛快着呢,還有一件事呢,你可知道,前日裡太子妃生辰,我母親也自去了,席上……”
沈妙英正要說,忽然聽沈舒窈淡淡道:“又在嚼口了,怎麼就你多嘴?”
沈妙英聽到“多嘴”一詞,便捂住口低低道:“可知我心裡冤枉死了?”當下不敢再言。
這一日放學,沈家姐妹自先走了。
當初雲鬟進鳳儀,也是她們主動親近的,如今散開,雲鬟卻也並不十分在意,只不過想到自己竟被沈舒窈誤會且記恨……心裡自然也不受用。
然而又想到沈妙英所提的那日趙黼的話,百思不解之餘,心裡不知爲何,有些很不安。
——趙黼跟沈舒窈,明明是一對兒正經鴛鴦,難道要生出波瀾來?
雲鬟心裡恍惚亂想着事兒,竟沒留意小丫頭沒來接自個兒,只上了車。誰知才進車廂,忽地怔住。
卻見裡頭早已經有一人,正好整以暇地斜坐着。
那新到她身邊兒的小丫頭玉蘭倒在角落裡,昏迷不醒。
雲鬟皺眉看着趙黼:“世子,你還能做出什麼來?”
趙黼笑道:“也沒什麼,就是想你罷了,嫌她礙事,只點了睡穴而已。”
雲鬟正色喝道:“請你即刻出去,我要回府了。”
趙黼道:“我來是正經找你有事,想提前告訴你一聲兒罷了,讓你也有個準備。”
雲鬟見他不肯走,正要退出去,聞言停下:“我準備什麼?”
趙黼原本斜靠着,此刻便坐直了身子,先咳嗽了聲,才道:“若無意外,過幾日,該會有人去崔侯府提親。”說到“提親”,臉上彷彿浮現一縷微紅。
雲鬟原本還淡淡然,聽到“提親”二字,卻陡然色變:“你說……什麼?是誰提親?”
趙黼嗤地笑道:“自然是世子府派人提親,還有什麼其他不成?”他笑看着雲鬟吃驚的模樣,道:“怎麼了,你這般盯着我是怎麼樣?”
雲鬟目不轉睛地盯了他半晌,才確信他並非玩笑。
額頭的傷本已經好了,此刻卻又有些突突亂跳,彷彿舊傷要綻裂開來一般。
雲鬟擡手,下意識地在那傷痕上摸了一摸。
趙黼見她面上略有痛楚之色,便握着她手:“是怎麼了,可是這兒還疼着呢,讓我看看?”
他的掌心貼在手背上,明明是微熱而已,雲鬟卻跟碰到烙鐵一般甩開。
倉促中雲鬟想要後退,身子貼在車壁上,胸口起伏。
趙黼見她受驚,便道:“好好,我不動就是了,只是你亂揉什麼?自討苦吃。”
雲鬟卻幾乎聽不進他在說什麼,有些慌亂:“世子到底是何意?先前不是……要向相府提過親的麼?”
一聽他說“向崔侯府提親”,便想起要娶側妃來,然而現在正妃還沒着落,他到底急個什麼。
趙黼聞言,失聲笑道:“爲何要向相府提親?”
雲鬟擰眉:“世子何必裝糊塗,先前王妃喜歡的明明就是沈家的……”
趙黼盯着她道:“原來你還是在意這件事的?那天你跑去找我,卻又離開,是不是正因爲見了我跟她們在一塊兒說話,不自在了?”
雲鬟轉頭:“我不懂世子說什麼。”
趙黼道:“好啊,那我就跟你說實話。母妃原本的確有些屬意沈家的人,不過老子不喜歡,反而只喜歡一個不睬老子的人。”
這一句話,聲聲刺耳,雲鬟道:“世子,你到底……想怎麼樣?”
趙黼道:“還不懂麼?什麼沈家的李家的……統統地跟我不相干!六爺喜歡的是你,崔雲鬟。”
趙黼說着,邊望着雲鬟,雪膚花容,近在跟前,眼神微微慌亂,似不知所措,鬢邊幾絲細發,竟彷彿還瑟瑟發抖。
趙黼喉頭一動,手本要落在她臉上,卻又剋制地擡高,只輕輕撫過她的發端,不覺又道:“以後……不會再讓你受委屈了,昨日種
作者有話要說: 種,譬如昨日死,你說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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