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白樘聽周天水說完,面上掩不住流露些許驚疑之色,這在從來都堅若磐石、總似巋然不動的白樘來說卻是極少見的。
白樘凝視周天水,沉聲問道:“她果然這樣說?”
周天水道:“是半夜冒雨叫了我過去的,因此事事關重大,不敢讓人傳信兒,故而我親自回來一趟向四爺稟告。”
回來的路上週天水曾想過,既然要向白樘傳信,自然等同她的身份早就被雲鬟識破,這本是周天水竭力隱瞞的事實,但是如今也顧不得了。
何況,白樘跟巽風衆人本就知道那女孩子是有一份格外能耐的……只怕也早就猜到她的身份瞞不住多久。
果然,聽了她所說,白樘絲毫不爲她跟崔雲鬟之間已經如此“無話不談”而驚訝。
白樘沉吟片刻,復又問道:“她自然是並未告訴你……她是如何知道此事的了?”
周天水道:“我也曾問過,她的確並未回答,只是說讓我傳話給四爺,四爺自然就知道了。”
白樘不由輕輕一笑,眼中透出極淡的悵惘之色:一別經年,那個孩子,只怕跟先前越發不同了吧……
白樘輕聲問道:“他們兩個……可還好?”
周天水一怔,旋即道:“清輝跟……”
尚未說完,白樘忽然又道:“罷了,不用說了。”
周天水有些錯愕:“四爺……”
白樘搖頭:“有些事,不要告訴我。”此時此刻,眼神纔有些幽暗起來。
周天水欲言又止,只答了一聲“是”。
白樘正思忖中,周天水問道:“四爺,她說的……是真的麼?”
白樘擡眸看他——周天水一路八百里加急地趕回,幾乎連休息時候都沒有,自然也沒有空閒去聽路邊閒話等,是以竟不知道如今京內大轟動的,正是她飛馬而回所傳之事。
白樘道:“十有八/九是真的。”
周天水倒吸一口冷氣,眼前忽然出現那夜的情形,她被可園的小廝急急叫醒,門口道:“我們主子有要緊事,請周爺快些過去一趟。”
當時正是半夜,人人睡夢正酣,周天水不知何故,匆忙前往。
崔雲鬟披着一件玉白色的外衫,袖口各有一朵含苞的淡色玉蘭花,——那還是周天水親自給她挑選的,自從開了成衣鋪子後,幾乎崔雲鬟所有的衣物都是她一手操辦了。
看着那些衣裳穿在她身上,越發顯得美不勝收,妙不可言,簡直如天生爲她做的一般。
怪道滿城裡許多的大姑娘小媳婦,一旦提到縣衙內的謝典史,一個個都臉紅心跳,語無倫次,十分傾慕,大有懷春之狀。
周天水心中自也十分喜歡,若非雲鬟抗拒,更恨不得給她挑兩套女裝,看看她穿着女裝又是何等的傾國傾城之色。
那夜雲鬟披衣來見她,神情雖然凝重,然而燈影下越發秀美可餐。
江南,夜雨,六月風光正好,美人兒半夜相約,披衣款款而來,這種情形,本該更有一番足可銘記終生的意境場景纔對。
但是這美人兒開口之時,卻偏說的是讓周天水驚心動魄的話。
然而這一幕,卻的確是足以讓她“銘刻終生”了,在那極美之外,更添了一份驚悸。
忙斂了心神,周天水振作道:“既然此事如此兇險詭異,就讓我留下來跟隨四爺身邊。”
白樘搖了搖頭,道:“不必爲我擔心,你還是回去吧。”
周天水道:“四爺……”頓了頓,又道:“鳳哥兒之所以讓我儘快趕回來,一是想讓我跟四爺將此事轉達明白,有利於四爺料理;二來,也是爲了四爺的安危着想。”
白樘淡淡道:“她說過我有性命之憂麼?”
周天水嚥了口唾沫,搖了搖頭。
白樘打量她仍有些不太情願,才道:“你只當京內兇險,便覺着那處無事了麼?先前鬼刀被世子帶兵擊潰,死傷大部,但是還有殘餘黨羽散落在浙東數地,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窮兇極惡,必然會弄出事端來,我已經派了巽風前去……”
周天水瞪圓了雙眼:“巽風哥哥也去了?”
白樘頷首,又道:“且記得謹慎行事。去吧。”
周天水方歡喜起來,抱拳道:“天水領命!”轉身要走之時,又回過頭來,遲疑道:“四爺……您可一定要留神,不然,叫我爹來貼身護着可好?”
白樘一笑:“不必了。”
周天水有些躊躇,尋思說道:“鳳哥兒反覆叮囑過我的……我怕這般急着回去,她……”
白樘聽了這句,眼神一動,脣角微張,卻又並沒問出什麼來,只淡淡道:“事不宜遲。去吧。”
周天水知道他的性情,當下只得拱手行禮:“四爺萬萬保重。”躬身下去,繼而轉身飛快出門。
身後白樘目送周天水離開,手指在桌上輕輕敲了兩下,復又緩緩握緊。
雙眸略閉了閉,長長地吁了口氣,白樘拿了一張宣紙,蘸墨落筆,寫的竟是:
三月二十八,太常寺,清水街,蘇祭酒(原本不明)
五月九日,光祿寺,落英巷(原本不明),程主簿(原本不明)
六月十三,太僕寺,折柳衚衕,不明
六月十七,鴻臚寺,不明,不明
不明,大理寺,不明,寺正衛鐵騎
那些標着“不明”的,卻是周天水轉述的話,因如今已發生了兩宗,白樘便記下了。而那日期,自然是她所告知的案發日期。
至於後面的名字……自然便是遇害之人了。
白樘端詳了半晌,提筆又起了一行,這次他凝眸遲疑了半晌,方只寫下一個極簡的字。
白紙黑字,雖是極爲端正挺拔的字跡,卻隱隱地透着些殺氣煞氣。
或許只有此刻的白樘,跟遠在江南水鄉的那個人……才懂得這其中的凜然意思罷了。
且說周天水出門,正往外而行,卻見阿澤跟任浮生兩個說說笑笑正往裡來,猛地見了她,雙雙奔過來。
阿澤喜道:“水姐!真的是你!方纔聽門上說,我還不信呢!”
任浮生也笑道:“你是怎麼忽然回來了,如何事先連一個信兒也沒有?是外頭的任務都做好了?這次回來呆多久?”
周天水見了他兩個,也自喜歡,只是聽了這話,便苦笑道:“並沒有完,這不立刻仍是要走呢。”
兩個人都是詫異,往日衆人雖也有外放之時,可最長不過是一年多的時光,就算昔日派了巽風去鄜州,也不過兩年而已,然而周天水卻已經呆到這會子了……
且神秘的很,衆人都不知道她究竟是在哪裡、又做什麼。
只是大家都是在白樘手底做事的,自然知道有些秘密是不能打聽的。因此都不問。
這會兒聽周天水說了即刻要走,阿澤嘆道:“我還當巽風哥哥去了,是替你的,不料你也有要走……”又道:“你若是早一個月回來,也能撞見巽風哥哥了。”
任浮生不由咳嗽了聲。
周天水顧不得同他們玩笑,便跺腳:“兩個猴崽子,別隻跟我弄鬼瞎說。”當下拉着兩個人往旁邊走開一步:“我問你們,最近京內是不是不太平呢?”
兩人面面相覷:“水姐也聽說了?那什麼饕餮……”
周天水知道事情緊急,且她又要立刻起身的,不等他們說完,便道:“如今震雷跟離火在不在京內?”
阿澤道:“都不在。”周天水皺皺眉頭。
任浮生問:“怎麼了水姐,可是有事?”
周天水把心一橫:“你們兩個聽好——我……擔心近來那件事,會對四爺有礙,偏偏其他人都不在,就只能靠你們兩個人了,一定要緊緊地守在四爺身邊兒!若真的四爺有什麼不好,以後我必跟你們兩個算賬!”
阿澤跟任浮生兩人起初還有些笑微微地,聽了這句,雙雙色變:“什麼意思?”
周天水知道不能再跟他們多說,給白樘知道了必然也是不好,便道:“總之你們記得我的話,打起十萬分精神,知道嗎?”
兩個人雖是半懂不懂,但卻明白周天水絕非說笑,忙正經答應了。
周天水又道:“若做的果然好,等我外頭的任務完了,回來再跟你們喝酒。”當下便別了兩人,往外去了。
兩個人又跟着出來,直送了周天水策馬離去,才面面相覷。
阿澤問道:“水姐是從哪裡得來的機密消息?”
任浮生見此地不是說話地方,拉着他入內,道:“這饕餮食人案,非同等閒,若果然於四爺有礙,可怎麼辦?”
阿澤道:“還怎麼辦,不管是什麼饕餮也好檮杌也好,敢對四爺不利,小爺弄死他!”
任浮生方笑道:“我還以爲你會怕呢。”
阿澤也笑說:“以前是有些怕的,只是如果真的跟四爺相關,誰還顧得上怕呢?”
六月十三這日,過了正午,忽然狂風大作,陰雲密佈,地上飛沙走石,行人躲避,一時之間天地之間都混沌不堪,都就如黑夜提前降臨。
太僕寺員外郎王梓委頓在轎內,覺着身子有些無力,不由感嘆道:“畢竟不是少年了,老了。”
方纔他在別院內同那新買的美姬廝混了半日,竟覺着有些體力不支,可雖然如此,回味方纔服了藥後那種飄然的滋味,仍不禁淫/笑起來。
此刻風大,吹得轎簾嘩啦啦往內撞來,王梓皺眉,喃喃道:“早知道就多在媚兒那裡多留半日。比出來吃土要好兒多着呢。”
正舉起衣袖掩着臉,卻聽風中傳來了低低的野獸吼聲。
王梓尚且以爲是幻覺,勉強定睛往外瞧了會子,卻見風吹沙走,眼睛都有些睜不開,更看不見前方的路了。
正疑惑間,忽地聽兩邊兒隨從叫道:“那個是……是兇獸!”
王梓詫異,雖也知道那兇獸食人的傳聞,但畢竟是晚上纔出現的,如今正是青天白日……正想到這兒,忽地見這般昏黑天色,一時打了個寒戰,心裡有些不祥之感。
正在此刻,那猛獸的叫聲越發近了,轎伕跟隨從們見勢不妙,哪裡還顧得上大人,忙扔下轎子,抱頭鼠竄,逃命要緊。
王梓顧不得腰痠腿軟,也慌忙爬下轎子,纔要逃,就見那狂風之中,一道彪悍影子,矯健迅猛撲來,隱隱可見雙目爍爍,利齒閃閃。
王梓慘叫一聲,連滾帶爬,那猛獸饕餮一爪子搭上前,竟踩中了他的腿,利爪的尖兒便深深地刺入腰臀等處。
那王梓痛的吱哇亂叫,胡亂掙扎,瀕死之際,已經叫的不似人聲。
饕餮正欲將他撕碎,忽然風中傳來利箭破空之聲,只是畢竟因沙塵極大,風又猛,一時偏了準頭,便擦在脖子上而過,箭簇碰到脖頸時,竟有些鐵器相交的聲響。
緊接着,更有數聲箭響,竟都是衝着饕餮而來,風中也有數道人影,仗劍帶刀,躍了上前。
饕餮彷彿嗅到危險將至,顧不得去咬底下人,縱身躍起,狂吼數聲。
此刻饕餮身上又中了一箭,見人越圍越多,便步步後退,此刻風中便傳來一聲尖銳的聲響,如同哨音,饕餮扭身躍起,狂吼着往前衝去!
此刻從兩邊兒牆壁上跳下數道影子,本欲攔着去路,然而這兇獸體型甚大,若奔雷似的氣勢,只怕一堵牆也能撞穿。
衆人竟不敢當面相抗,忙讓開一條路,有大膽的奮力砍去,刀刃落在饕餮身上,發出“璫”的一聲,竟被彈開!
那饕餮卻趁機縱身一躍,竟跳的有一人多高,幾個起落,早就無影無蹤。
剩下衆人面面相覷,都看出對方面上的驚懼之色。衆位雖都目睹了方纔那一幕,卻幾乎不能相信。
原本的演練雖看似天/衣無縫,參加圍捕的也都是刑部身經百戰的好手,從來配合無間……可以面對任何一名窮兇極惡的兇犯而從容緝拿,但只有在遇上這猛獸之後才知道,這些刀箭竟無用,此獸更如刀槍不入似的,而他們的阻撓,在這“饕餮”跟前,就如小孩兒玩鬧。
這太僕寺的王員外郎雖得了一條性命,只是因被那獸的利爪踩中腰臀大腿,因此整個人竟如廢了般,且那傷連日診治卻不能好,掙扎哀嚎了兩日,終究一命歸西。
白樘回到刑部,將那記載中“六月十三,太僕寺,折柳衚衕,不明”的一欄上,便添上了
作者有話要說: 王梓的名字。
接下來……白樘目光移動,看着下面數行字,長長地嘆了口氣,便命人道:“去大理寺,將衛鐵騎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