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鬟說罷,巽風大笑,卻也並不再提什麼。
眼見天色黑了,北風又大了起來,巽風便道:“你的傷尚且要留神,今日又有些天寒,不如暫且到此。”
當下便陪着她往回,雲鬟把觱篥放進懷中,又呵了呵手指,沁涼寒氣裡,耳畔只聽馬蹄聲噠噠而響,背後仍傳來暢音閣方向那鼓樂聲動,依稀還有些熟悉的戲腔,若有若無。
這一夜便自無事。
次日雲鬟來至刑部,先看了幾部公文,便拿着其中一份去尋主事。
進內交代了之後,因出了門,站想了一會子,又去看柯憲。
這數日,有四五個太醫出入,只因先前白樘曾也有過這麼一回,當時自是無計可施,卻也略得幾分經驗,如今又逢了此事,太醫們少不得越發殫精竭慮,雖想盡千重法子,卻也收效甚微。
雲鬟見柯憲命懸一線,暗中曾問巽風,能不能再請那位八衛的前輩出手。
巽風告訴她說道:“你不知道此中情由,八衛昔日相助四爺行事,做了許多驚世之舉,後年紀大了,便隱姓埋名,遁世而居,不理世事,若非萬不得已,是驚動不了他們的,何況他們原本也不住在北地,要請也是專人去請……所以這其中有許多難處。”
白樘自不是別人,他性命攸關之時,才能勞動八衛首領出動,至於其他人,自然難以去驚擾,這話好說不好聽,然雲鬟深懂,便不再相問。
進了門後,卻見柯憲靠在牀壁上,不過幾日而已,卻已經形銷骨立,原本的方臉孔,如今都削尖了似的,兩隻眼睛也瞘䁖了,臉上透着灰青之色。
雲鬟一見,心中大爲難過,只不便露出來,便走到跟前兒,卻不知說什麼好。
柯憲本正恍惚,一時也沒留意她來了,半晌睜開眼睛才見着,因笑了笑,道:“小謝你幾時來的,如何也不出一聲兒?”
雲鬟這才坐了,道:“見你小憩,怕打擾了。”
柯憲道:“不必這樣說,可知我如今最怕的,竟是這一頓小憩過去,就再也醒不來了麼?”
雲鬟心中一發慘然,幸而她素來是個看似冷清的,且又不欲柯憲看見,面上便還過得去。只說:“太醫們都在苦心孤詣的爲你調治呢,且不要瞎說。”
柯憲此刻看見她額頭的傷,便問了幾句,雲鬟含糊遮掩過去。
兩人相對,一時有些沉默,柯憲慢慢地仰頭,半晌呼了口氣,道:“你不知道,我如今連動一動都是極費力。”
停了停,又道:“當初我跟你說起這饕餮,你勸我,那會兒我還不當怎地呢,直到這次遇上才明白你那意思,果然是個兇猛的惡獸,我卻是自不量力的很了。”
雲鬟垂眸不語,卻見他肩頭隱隱地透着血漬,這多日了,竟還未全然止住。
柯憲因見她不做聲,便又歪頭看了會兒,忽然說道:“前天耿飈來看過我,也曾說起你。只是你當時不在部裡。咱們幾個從南邊同來,其實也算是有緣的,以後我若是……”待要說幾句後事,又覺着有些悲愴,便打住了。
雲鬟卻明白了,便道:“不必先這樣悲觀絕望起來。部裡自有太醫調治哥哥,外面正也緊鑼密鼓的佈置着要捉拿那獸,你且放心。”
柯憲精神一振,便問:“可是有眉目了?”
雲鬟道:“已經有了個法子。”
柯憲心裡卻也知道她只怕是在安慰自己,因這幾日病體日漸衰弱,讓柯憲也沒了心志,想了會兒,便長嘆了聲,說道:“我在南邊兒,從小小捕快做起,一直到捕頭,這次進京,本以爲能夠嶄露頭角,不料又是一個出師未捷身先……”
雲鬟不等說完,便咳嗽了聲,柯憲笑道:“不必忌諱,我並不只是在說我自己,倒好象咱們南邊兒過來的人,跟北地的水土不能相合一樣,想當年,我一位相交極好的哥哥,也似咱們一樣過來銓選推官,後來卻也不知下落了。”
雲鬟見他志氣衰朽,便引他說道:“如何我不知道有這樣一個人?”
柯憲道:“你知道纔是怪了,已經是十年前的事兒了,在我們那邊兒,也算是個大名鼎鼎的能幹人物,只不過這京城內精明強幹的人自然是多,只怕來了後……不似先前一樣能夠輕易出頭,泯然衆人或者遭遇變故,都是有的。”
柯憲回想起往事,便又道:“先前耿飈來到,我也曾跟他說起過此事。不瞞你說,先前我一心想留在京內,除了想要一展拳腳外,也存着想要找到蔡哥哥之心,當初,可正是他引我進公門的,是以始終念念不忘。先前我看了你在吏部銓選時候那樣遭遇,本以爲他大概也有這些不爲人知的經歷,故而籍籍無名,無處可尋。因耿飈在京兆府,畢竟便宜些,我私下裡便託付他幫我查一查,他查了有些日子,才得了一點消息,原來蔡哥哥其實是中了銓選的,且還是當時的第三名,可見果然了得。”
雲鬟也有些動容,問道:“果然是能幹的人,那如今他在哪裡,真不知道?”
柯憲道:“京兆府的記錄畢竟是少,耿飈也只得了這一點。”
柯憲說到這裡,長長地嘆了口氣:“想天下能人奇士,盡數彙集於斯,但最後熬出頭的又有幾個?似蔡哥哥,似我,我起初以爲他或許如你一樣的遭遇,可現在再想,又或者他是如我一樣的遭遇……是橫死了呢?”
雲鬟皺眉:“世事變幻,何況京城甚大,或許他雖不在官場之內,卻也平平安安地在某個地方,安分度日呢?何必只往壞處想。”
柯憲眼睛亮了亮,道:“若是如此,倒也是極好的。”忽地看着雲鬟道:“小謝,我知道你從來有一種非常之能,如今,我能不能託付你一件事兒?”
雲鬟道:“你說就是了。”又問何事。
柯憲道:“你幫我找一找我這哥哥可好,臨死之前,若是能見他一面兒,我也就死而無憾了。”
雲鬟搖頭:“你好好地想見人,我幫你找自然無礙,你若是存着這樣心思,我卻不能從命了。”
柯憲方笑起來:“好罷了,不說那些。既然如此,我就當你是答應了。”
他畢竟說了半天的話,一笑之下,又咳嗽不止,肩頭的血又涌出來,外頭太醫忙走進來看護。
因已經幾日,流的血卻比先前少了……雲鬟起初還當是件好事,此刻見柯憲越來越白的臉色,才驀地明白過來,他身子裡的血越來越少,流的自然也是少了。
雲鬟出了院落,滿心驚慄幽寒,便自忖去尋季陶然,正走着,忽然聽有人說道:“太子府的顧詹士跟金吾衛厲統領親來找侍郎,不知是不是有什麼事?”
另一個道:“興許是私交罷了。顧詹士算是太子的左右手,金吾衛管的是皇宮大內,怎會有什麼事。”
一個噗嗤笑道:“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來。”
另一個便問,那人道:“如今金吾衛的副統領可正是晏王世子,那可是個沒事也會生非的人,莫不是惹出什麼來了?”
先前那人啐了兩聲:“我當是什麼話,這也是能玩笑的?快且收聲,免得隔牆有耳。”
雲鬟不敢逗留,便徑去找季陶然。
季陶然仍在行驗所,雲鬟入內之時,正見他盯着一張薄紙,似在發呆。
雲鬟便問道:“在看什麼?”
季陶然擡手將她一擋:“別碰到這個。有些危險。”
雲鬟見是一張白紙,無甚稀奇,笑道:“這個有什麼兇險?”
季陶然見她不信,便從懷中掏出火摺子,吹亮了火頭,又叫彼此後退一步,纔將那火向着白紙移了過去。
兩者之間還隔着一臂之遙時候,桌上那白紙忽地“騰”地一聲,竟憑空而起,自行烈烈燃燒起來!
火光大亮,灼熱逼人,雲鬟不由咋舌。
季陶然見那灰燼緩緩落地,才鬆了口氣,道:“這兩日我在想吳玉身上起火之事,我不信是朱姬未卜先知……故而仔仔細細又把吳府的人、以及巽風等跟在吳玉身旁的衆人盡數又問了一遍,想看看哪裡有什麼異樣不曾,果然,吳府伺候吳玉的一個丫頭記起來,說是吳玉先前臨出門之時,一陣風把屋檐上的雪裹住飄了下來,抖落了吳玉滿身,他本是想回去換一身兒的,又怕耽誤了時辰……”
雲鬟道:“你是說,有人趁機把火粉混在雪中,借風吹灑落?”
季陶然嘆道:“這會兒是冬日,倒也罷了,若當時有一丁點火,吳玉便也逃不過。他身上落了火粉而不自知,所以一旦在靈堂內靠了火,自然在劫難逃。”
季陶然發現這件後,便叫巽風又去吳府查看,只不過這兩日因雪都融了,因此屋頂上也看不出什麼端倪。
但若是季陶然推測是對的,那便證明此案還有“兇手”。
四目相對,雲鬟低低道:“我聽說,侍郎叫封存此案了?”
季陶然道:“聽聞是太子奏了聖上,因涉及此案的都是朝廷大臣,恐傳揚出去有失官體,又說羣臣痛失愛子等等,求存體面,所以聖上準了,叫到此爲止,封存罷休。”
雲鬟才明白因何前世有關此案的詳細等都不曾留下,原來果然事有緣故。
當下雲鬟便把柯憲所交代之事同季陶然說了,季陶然滿口答應,又道:“
作者有話要說: 既然如此,等晌午吃飯的時候咱們過去如何?”
雲鬟纔要應聲,卻見阿澤從廊下來,也不靠前,只遠遠地叫道:“謝推府,侍郎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