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趙黼說罷,季陶然只覺得背上森森然地有股寒氣,便勉強笑道:“這……又是怎麼說的,無緣無故如何做這種夢呢?”
趙黼看了他半晌,仰頭仍舊看月,目光迷離閃爍,輕輕吁了口氣:“你也不問問我,你是爲何而死麼?”
季陶然想了想,搖頭道:“既然是做夢,自然算不得數,又何必問呢?”
趙黼聞言,轉頭看他,忽地“噗嗤”一笑:“季陶然啊季陶然,你可真是……”
他一笑之間,明眸皓齒,叫人心安。季陶然卻一本正經道:“我聽說做噩夢,多半是因爲睡着了壓着胸的緣故,必然是你睡姿不對,再說雖然天熱,也不可在院子裡睡着,半夜必然潮溼生涼,容易得病,且還是入內歇息罷了。”說着欠身,站了起來。
趙黼聽他不關心“生死之事”,只是碎碎叨叨說這些,便又看季陶然,忽然說道:“季陶然,你喜歡阿鬟?”
這句話突如其來,大有石破天驚之意,季陶然呆若木雞,不知如何回答,臉上卻又隱隱地有些發熱。
趙黼默然,夜色深沉,蟲兒伏在草叢中低低鳴叫,趙黼輕聲道:“你且聽我一句話,你不要喜歡阿鬟。”
季陶然訕訕道:“你說什麼……我如何不大明白。”
趙黼道:“你喜歡也是徒勞,可知阿鬟絕不會喜歡你。”
季陶然一震,不知從哪裡來了一股勇氣,便質問道:“你……又憑什麼這樣說?”
趙黼笑道:“因爲她喜歡的人是我啊。”
此刻雖是夜間,季陶然眼前卻彷彿又出現那日在崔府後院,他傾身靠向雲鬟的姿態,心忽然有些縮緊,白日吃的酒好似就在這一刻在胸中翻騰起來。
季陶然後退一步,俯身欲吐,卻又吐不出什麼來。
趙黼盯了他一會兒,又轉頭望月,嗤嗤笑了兩聲。
季陶然掏出一方帕子,擦了擦嘴角,慢慢地定神:“六爺……先前跟妹妹是舊識?”
趙黼“嗯”了聲,季陶然問道:“可是在鄜州的時候就認得的?可你不是在雲州麼?”
趙黼道:“噓,你別說給他人知道,我前兩年在鄜州軍中歷練過,此事無人知曉。”
季陶然這才明白爲什麼他年紀並不大,卻一股豪放不羈的態度做派,半點青澀稚嫩都無,原來如此。
可堂堂一個世子,竟捨得放到軍中去操練,卻也讓人有些肅然起敬。
季陶然畢竟醉後,站了半晌,又有些頭重腳輕,便又後退坐了,思忖了會兒,又問:“不知道……跟妹妹到底是如何認得的呢?”
他本是試探着一句,並不指望他真的回答,不料趙黼道:“這說來可就話長了。”
明月如水,蟲鳴細細,趙黼便把在鄜州之時,如何跟雲鬟離奇結識,又同她一塊兒去袁家經歷那場兇險,幾樣要緊的事兒說了一遍。
季陶然聞所未聞,本只以爲縱然認得,也並不一定有極大交際,不料聽趙黼說了,才知道內情如此精彩波折,而兩人的緣分又是如此深重。
意外之餘,季陶然喃喃道:“我只當妹妹在鄜州地方,不過也是尋常居住而已,竟想不到也經歷過這些匪夷所思的驚險奇事,也得虧是妹妹,別人如何承受得了?怪不得妹妹天生沉靜祥和,跟別人都不同。”
趙黼見他聲聲讚揚,不由側目,季陶然又道:“那袁家之事,我略微知曉,因爲林國公府的一位奶奶便是袁家的小姐,聽聞案發之後她還特意去了鄜州呢,只聽說是黃知縣斷案縝密,洞察詳細,才令真兇伏法的,不想原來有這樣一場。”
趙黼聽他感嘆完了,便道:“你不要只管唸叨,切記更別說給阿鬟聽去,不然她又要怪我多嘴了。”
季陶然點頭,忽又問:“方纔……方纔六爺爲何說妹妹喜歡你?”
趙黼怔了怔,垂在藤椅外的手緩緩握緊,沉聲道:“我便是知道,她心裡只有我……只喜歡我。”
季陶然聽了,隱隱覺着這語氣有些咬牙切齒似的,帶着蠻橫霸道之意,並不像是說真,反如同賭氣一樣,他本想再問一問,卻又有些不大敢撩虎鬚。
一陣夜風,涼浸浸地吹過,趙黼擡眸:“季陶然,總之我方纔對你說的,你且記得,別對她動心思,不然……”
季陶然蹙眉看他,不知他要“不然”什麼,卻見趙黼似笑非笑道:“不然別怪我下次把你灌醉了,便扔到野地裡,給狼拖了吃去,你可休怪我。”
季陶然啞然失笑,趙黼見他笑了,便也一笑,因起身道:“罷了,時候不早,很該睡了,你今晚上就歇在這兒罷,我已派人去你家裡說過了,只說我留了你……免得你醉得不省人事,回家去豈不是嚇壞一干人等,你明兒早酒也全醒了,再回去也使得。”
季陶然鬆了口氣,他雖性格外向,但家教也是甚嚴,先前正擔憂自己夜不歸宿,家裡會如何着急呢……不料趙黼已經安排妥當。
季陶然放下心頭大石,纔要入內歇息,忽然想到由儀書院的事,因問道:“六爺你可聽說了由儀的事兒了麼?”
趙黼緩步進了屋,這宅子因是才賜的,皇帝雖也派了幾個下人來伺候,但因夜深,趙黼早將他們打發了,只有一個自雲州帶來的小侍從站在門口,見他們要睡了,便忙送茶打水。
趙黼便在榻上坐了,忽然嫌棄道:“一股酒氣,必然是你先前留下的。”
季陶然道:“我從來不曾喝過如此烈酒,讓您見笑了。”
趙黼笑道:“你這孩子禮數倒是齊全,是了,你說由儀的事兒,又怎麼樣呢?”
季陶然就把清輝的遭遇同他說了,因道:“大理寺的那曹少卿很不頂用,竟疑心到清輝頭上,害得白叔叔也不能管此事了,我只怕那曹少卿越發胡鬧,指不定到什麼地步呢,現如今有個懷疑之人,六爺要不要跟我一塊兒查一查?”
趙黼聽說清輝被懷疑,便笑起來道:“難得,他也有這一日?”竟有幾分幸災樂禍之意。
忽又聽季陶然邀請自己去查案,趙黼思忖片刻:“也罷,近來嫌悶的厲害,正愁沒件事兒做呢,就跟你去鬧一鬧也好。”說着,便問是懷疑誰。
季陶然就把“韓敏”之事說了,道:“趕明兒咱們去找他來問一問可好?興許會查到什麼線索。”
趙黼一口答應,兩個人便各自睡下。
次日,季陶然先回家裡應了卯,正出門要跟趙黼匯合,忽然見白府的馬車來到。
原來是白清輝,因昨兒季陶然不歸家,他家裡知道他跟清輝素來交好,故而先去白府打聽,清輝聽說找不見他,心裡自然着急非常,又因學院那件事,正提心吊膽着,是白樘叫阿澤回來告知,才知道季陶然被趙黼留住了。
然而清輝因覺着趙黼爲人有些奇異古怪,也早就叮囑過季陶然不叫他接近趙黼,不料仍是不免,因此仍難以安眠,一大早兒便驅車來看端倪,不料正遇見季陶然。
季陶然順勢便上了車,道:“你如何來了?”
清輝道:“你昨兒究竟去哪了?”
季陶然便把昨日路上遇到趙黼,在宅子裡吃醉了睡倒,半夜方醒之事一一說了,又把趙黼答應跟他一塊兒查案之情也說了。
因見清輝面了微冷,似有不虞之色,季陶然自也想起清輝曾叮囑過自己的話,便想逗他開心,因靈機一動:“你別惱,還有一件算是好的,昨兒我去見雲鬟妹妹,她跟我說……”就把雲鬟叫留意韓敏之事說了。
果然清輝聽說了,微微動容,問道:“崔姑娘真是這樣說的?”
季陶然道:“可不是麼?妹妹她機智過人,我看她的能爲簡直不在你之下……”誇讚這句,又想起昨晚上趙黼跟他說起兩人在鄜州的歷險等等,只因趙黼吩咐過不許他泄露,他卻又想告訴清輝,一時左右猶豫,抓耳撓腮。
清輝見他欲言又止,自然便問,季陶然終究難以忍住,就悄聲道:“橫豎我只對你說,你可答應我不許告訴第三個人去了,不然恐怕得罪世子。”
清輝不知是何事,就冷道:“你怕得罪他,就不必告訴我,可知我不喜歡鬼鬼祟祟的。”
季陶然哭笑不得:“是妹妹的事兒,我纔想跟你說的,你聽了保管喜歡。”當下不管如何,便飛快地同清輝將鄜州等事說了一番。
誰知清輝聽罷,半晌不語,並不見格外驚嘖之意。
季陶然見他毫無反應,便道:“你怎麼了?”
清輝方道:“沒什麼,不過……”垂了眼皮兒,不再說話。
季陶然自不明白,原來清輝心想:“我原本覺着自己自小沒了母親,父親又是這樣不顧家的,自不如那父母雙全的人家兒好,卻想不到世間竟有這樣的人,想她被撇在那個地方,遭遇這許多兇險,無依無靠,我跟她相比,竟算不得怎麼樣了。”
又想到雲鬟看着柔靜寧和的模樣氣質,只當時個養尊處優氣質脫俗的閨閣女孩兒罷了,哪裡想到她背後竟擔負這麼些不爲人知?
因季陶然跟趙黼約了,清輝又欲避嫌,便只有叮囑了幾句,就乘車回府了,這邊兒季陶然叫了趙黼,便去尋韓敏,誰知到了韓府才知,韓敏竟被大理寺傳了去。
季陶然聽聞,還當大理寺的人忽然開竅了,然而他不知的是,因曹少卿辦事魯莽,大理寺卿大怒之下,無奈來至刑部,親見了白樘,言語中多有歉意,又委婉地請白樘參與此案之中。
白樘見他一再懇求,才道:“大人不必如此,何況照我看來,大理寺也並非全無人才,大人如何放着現成的能幹之人不用,反來找我呢?”
大理寺卿見話裡有話,忙問是何人。
白樘道:“大理寺丞衛鐵騎,本是一把辦案的好手,大人如何忘了?”
大理寺卿心頭一動,原來這衛鐵騎,果然是個能幹之人,原本早已經升了大理寺正,因他性情剛直激烈,屢次得罪上司,纔將他降職。
白樘微微一笑:“世有伯樂,而後有千里馬,如今大人正是要用人之際,而衛鐵騎若被重用,自不會忘了大人之情,豈不一舉兩得。”
大理寺卿得了提點,方轉憂爲喜:“我已明白白侍郎的意思,不過,倘若連衛鐵騎也無能爲力,到時候還請大人……”
白樘卻也應允,大理寺卿纔將心放在肚子裡,回到大理寺後,果然便把衛鐵騎叫來,讓他負責偵辦由儀書院之事。
這衛鐵騎果然是個雷厲風行的人物,一旦接手之後,便來至由儀,就把跟宋邰同一班的學生們挨個叫來問話,據衆人所說,便知道這宋邰時常是跟韓敏同出同入的。
誰知這韓敏偏偏不在,聽聞是因那日在蓮池邊上看見屍首,嚇得病了。
衛鐵騎便命人去韓府將韓敏傳來,那韓敏拖不過,只得來見。衛鐵騎見他臉有懼色,便問道:“本官查問得知,在書院中,你跟宋邰最好?”
韓敏道:“也不算得最好,只時常會在一處罷了。”
衛鐵騎問:“在一處做什麼?”
韓敏目光遊弋:“無非是……玩玩鬧鬧。”
衛鐵騎道:“且說的詳細些,玩鬧些什麼?是不是,就如宋邰那日……對蔣公子所做之事?”
韓敏吃了一驚,臉上掩不住透出心虛之色,卻仍要強辯,衛鐵騎喝道:“如今宋邰不明不白身死,本官疑心便跟此事有關,你同宋邰最好,且蔣勳出事之前,有人說你也從那間屋子裡走出,你們必然又是一塊兒行事的?”
韓敏垂着頭,微微發抖,衛鐵騎不容他喘/息,又道:“另外,宋邰不見的那天早上,據宋夫人說他一早便去了學院,可巧本官知道你也一早便去了,然後整個上午就不見了宋邰,是不是你們兩個早上見了,起了口角,你便怒而殺人?”
韓敏聽到最後,大驚失色道:“不是我殺的!”
衛鐵騎目光一動,偏冷冷哼道:“不是你還能是誰?那天早上他所見的人明明就是你!”
其實衛鐵騎自不知道他兩人是否在那日相見,然而他跟白樘一般,審訊經驗十分老道,因看出韓敏有心虛之意,且答話的口吻又蹊蹺,因此一猜就中,故意逼問。
果然韓敏慌忙道:“他要見的人不是我,乃是、乃是……”
衛鐵騎眯起眼睛,喝道:“你又遲疑什麼?還想扯謊不成?可知殺人要抵命的?”
“不是!”韓敏叫起來:“不是我,那天他早去,本是要見院長的!”
衛鐵騎不覺微驚:“院長?”
韓敏脫口說出,臉上便露出後悔懼怕之色,忙低了頭。
衛鐵騎纔要追問,外頭韓府的人因來到,便問爲何帶韓敏入大理寺這許久,又要帶韓敏回府。
而韓敏雖然無意泄露了口風,可卻像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一樣,自此之後只是緊閉雙脣,一聲不吭。衛鐵騎見已問不出什麼別的,何況得了確切回答,便讓韓府的人將他帶回。
韓敏去後,衛鐵騎便讓公差,將由儀書院的何院長帶來問話。
且說這日,趙黼應邀來至崔侯府做客。
崔印見他在京中待了數月,容貌氣質都越發出挑了,雖聽說他跟一半無法無天的少年子弟廝混的極熟絡,也做出好些令人側目之事,卻也不以爲意。
畢竟崔印也是個紈絝出身,自也曾年少放浪形骸,何況至今仍不算十足安分呢,是以反越發覺着趙黼對自己的脾胃。
而趙黼雖然是世子身份進京,但相認之後,他的待人接物竟如仍在鄜州一般,並未因身份改變而變分毫,在崔印看來,更是寵辱不驚,很有大將之風。
正季陶然也來拜羅氏,崔印叫人請了他來,中午又留他們兩人吃飯。
崔印因只顧喜歡的跟趙黼說話,不覺吃多了幾杯,不勝酒力,先去睡了,臨去就吩咐叫季陶然陪着趙黼,若乏了,就暫且在客房歇息。
兩人因嫌屋內悶,便起身往外去,季陶然就笑道:“不想姨夫對六爺這樣另眼相看。”
趙黼不以爲然,忽然目光爍爍看着季陶然,問道:“你幾時來的,可見過阿鬟了?”
季陶然見又被他看穿,便咳嗽了聲,強作鎮定:“還不曾去見呢,本想見過姨母后就去找妹妹,不料因你來了,姨夫便叫我過來陪你。”
趙黼拉了拉他道:“你爲何不現在去?”
季陶然睜大雙眸,還要再說,不料趙黼推着他道:“大丈夫說去就去,猶猶豫豫地做什麼?”
季陶然雖極想去找雲鬟,但卻並不想跟趙黼一塊兒,因遲疑着掙扎,口中說道:“稍等……我聽聞妹妹房中有外客呢,不如等起了晌再去。”
趙黼笑道:“偏你這樣囉嗦?什麼了不得的外客,難道比得上咱們矜貴?”不由分說地推搡着他,果然來至後宅。
因季陶然常來常往,門上的丫頭婆子們也不理論,反笑着見禮。兩個人來至雲鬟院中,才進門,就聽見裡頭說道:“別的不知如何,關於這鳳仙花,我只喜歡李長吉的四句……”正是雲鬟的聲音。
另一個人道:“不知是什麼好詩?”
雲鬟輕聲念道:“夢入家門上沙渚,天河落處長洲路。願君光明如太陽,放妾騎魚撇波去。”
那人笑讚道:“果然好詩,新奇有趣兒……不料妹妹年紀這樣小,卻這樣博學,實在讓人欽佩。”
季陶然因聽果然有外客在,就有些躊躇,忽然聽雲鬟唸詩,不由心暢神怡,又十萬分佩服,禁不住嘆道:“你瞧,我說什麼來着,妹妹……”
誰知無意一瞥,卻見趙黼皺眉,正凝眸望着前方,不言不笑,卻跟方纔那談笑無忌的模樣大相徑庭。
此刻,彼處雲鬟正一擡頭,待看見他兩人,雲鬟目光一靜,旋即脣邊挑了一抹笑,波瀾不驚說道:“原來是表哥跟世子……如何也不叫人來說一聲?”說話間,便走到對面女孩子跟前兒,含笑道:“沈姐姐。”同那女孩兒並肩而立,又看向他兩個。
那女孩子見雲鬟如此,便也嫋嫋婷婷,轉身凝睇,她的手中仍握着一柄牡丹拜月團扇,如此花容月貌,盡態極妍的,竟正是先前在鳳儀書院見過的沈舒窈。
作者有話要說: 麼麼噠~~ 謝謝萌物們~(╯3╰)
二更君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