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的依舊是雪,天地蒼茫,總無窮盡……
有一雙細纖玉手將冷白的劍刃一分分握緊,清婉柔和的聲音輕若夢囈:“清哥……”
當聽到這聲呼喚之後,被一層白霧矇蔽的雙瞳漸漸有了光澤,看到妻子的鮮血慢慢被劍體吸收,男子驚恐地鬆開雙手,喉嚨裡發出壓抑的低呼聲。
看丈夫有了反應,女子臉上卻露出久違的笑意,絲毫不顧雙手的痛楚,內心明白自己如此抉擇終無不妥。
“漓嫣……漓嫣!”男子慌忙將她雙手從劍刃上拉開,但女子身體內的血依然不斷朝瑩白的劍體內流動,男子束手無策,顫抖着抱住她失聲痛哭。
“不可以……不可以同意這種契約啊……”男子看着妻子蒼如白紙的臉,不斷用手撫過她額際,雖然已經遠離了他手中的劍刃,但是從她胸口處結出的細小殷紅光渦仍然不斷吸納着她的生命,那是她以身祭劍的契約,而一切全爲挽回走在魔淵邊緣的丈夫。
“清哥……你聽我說……”女子艱難開口,依然微笑看着丈夫。
男子瘋狂點頭,感覺妻子的身體在一分分變冷,於是匆忙將她雙手攏到嘴邊呵氣。
“我已將孩子託給大哥撫養……並囑咐了大哥不要告訴孩子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誰……這樣興許他能成長得快樂一些。”頓了頓,薛漓嫣將手攀上了丈夫俊朗的臉頰,收斂笑意落下淚來:“只可惜孩子太小,還沒來得及給他名字,清哥,你不會怪我吧?”
“我哪還有資格怪你……?”清則哽咽着,茫然四顧想找尋能避風雪的地方,可天地一色,除了漫無邊際的白再難目見一處避身之所,他只好側過身,將所有撲向妻子的風雪擋住。
“你爲蒼生付出這許多……其中苦澀我都明白,即便天下人都不再記着你的好,但……但在我眼中,你心中俠義之道始終如一……你不用後悔,我亦不後悔……”薛漓嫣言辭逐漸模糊,可依然不敢輕易閉上雙眼,她怕這一閉就再也醒不過來。
清則俯首將額與妻子貼緊,攤開雙手低低啜泣,沒錯,他的確平息了子魂劍帶來的血雨腥風,但也差點墜入魔道,無論正邪兩邊,殞命在他劍下之人並不在少數,原來以爲獲得素殤就能安然結束一切,然而上古之劍又豈能以常理度之?最後雖然封印了子魂與劍癡瀟煜亭,可自己亦被煞氣侵染,若不是漓嫣以身殉劍挽回自己,自己早已淪落萬劫不復。
……
顧以彥心神湮沒在這場無休止的大雪裡,承載在素殤劍劍體內記憶被喚醒,彷彿連那份寒冷和蒼涼都格外真實,他清晰地聽着他們之間的對話,甚至話外的心緒也感受得分明,而自己只擁有默然凝視着這一切的權利。
皚皚白雪裡,清則最後抱起妻子的遺體沿着隱魘森林的路走了很久很久,那時候還猶見雪色縹緲,直到清則抱着薛漓嫣一同跳入那泛着清光的洞穴,天地驟然變色,從洞口開始,一寸寸寒冰凝結作響,將隱魘森林裡這段河牀整個鋪成了冰原,河牀兩側的高聳樹木轉瞬結作玉樹瓊枝,百里冰川寒徹野林……
顧以彥尚自驚駭於這奇幻之景,突然眼前一陣白光刺眼,意識被陡然拉回,耳畔風聲颯然,他看到天空有三道身影緩緩墜落,像叫無形的絲線拉着同時跌落冰面,在他們身體觸碰冰面的一瞬,所有寒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融化,原本於自己手中持握的長劍脫手飛起,整個冰原蒸騰的寒氣盡納劍體內,呼嘯不絕的氣旋中,白色的劍身倏而轉成淡藍狀,整個冰原呈現出一片復甦的綠,露出了它冰封多年的本來面貌,而素殤劍復又重新落入顧以彥手中。他已無暇顧及周遭的變化如何,急忙朝三人跌落的方向衝去,好在經過如此大變,楹雪凝與初安氣息依舊平穩,彷彿只是沉睡過去,而莫玉晨則鬚髮蒼然失去了生氣,胸膛上那詭異綻開的墨色傷痕依舊昭示着涻汮那一擊的慘烈,在生命最後一刻拼盡全力護住顧以彥,莫玉晨一路尋覓至此,守着與南蓮長老的約定,不曾想宿命最終選擇的執劍者,竟還是兩個人都想努力保護的孩子……
顧以彥在隱魘森林爲莫玉晨立了墳冢,然後在靜默中等待楹雪凝和初安醒來,期間不斷往顧那所見的清晰記憶,有那麼一瞬,他從薛漓嫣的臉上看到了自己熟悉的模樣,也許生來就像自己的母親,只是於自己而言,生身父母的相見竟只能是一柄長劍承載的記憶片段,想來也實在有點可笑了。顧以彥看着手中那柄淡藍光澤的長劍,微微動容,無聲落下淚來。
是夜,隱魘森林的天空掛了一輪滿月,空明闊亮,空氣裡也隨風飄蕩着清細的芳香,楹雪凝比初安先轉醒過來,發現自己竟毫髮無損的倚靠在一棵大樹下,顧以彥挨在身側,時不時往腳旁的火堆里加着細枝,聽到一點動靜就急忙轉過頭來。
“我們……都沒事?”兩人眼神交織到一處,楹雪凝輕聲問,顧以彥卻只是肩頭一塌,笑着鬆了口氣。
“是莫師叔救了我們……”顧以彥將視線投到不遠處的孤冢,那裡立着一塊無字木碑,楹雪凝沉哀半晌又問了初安的情況,便將之前在她身上發現的蠱蟲之事向顧以彥說了,誰知等到她再去查探初安頭頂百會穴時,那裡原本宿留的蠱蟲竟不知所蹤!
“怎麼會這樣?!”楹雪凝急忙又在初安其他穴位按壓試探,最後依舊一無所獲,倒是顧以彥開口道:“或許是因爲素殤劍的原因吧。”
經她提醒,楹雪凝這才注意到他手邊多出的淡藍長劍,這柄應龍涻汮守護的上古之劍就這麼安靜的插在地上,微微折射着冷月的光輝,看似平淡無奇,卻沒由來多出幾分清寂之感。
“素殤劍出現的時候,你我和初安三人都曾籠罩在那束白光裡,現在不僅我們身上的傷勢痊癒,就連周圍的其他事物都得以重獲新生,我想,初安體內的蠱蟲也應該在那時候就被清除乾淨了吧。”
聽他說完楹雪凝反而沒有覺得輕鬆,那蠱蟲若當真是有人特意而爲之用來封住初安的某些記憶,此刻蠱蟲消逝,必然令那些封存的記憶甦醒,不知會是怎樣一段記憶?又會帶給初安怎樣的後果?
顧以彥沒有再說話,突然起身走向清則與薛漓嫣投身的洞穴,洞口的碧光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層朦朧流轉的白光將洞口封住,白光如此熟悉,翎玥不知以什麼方式喚醒了素殤劍,最後又以自身全部靈力幫助他封印了涻汮,她一生似乎都只是在守護,從一而終,最後魂歸清則的葬地,也是她自己選擇的吧?顧以彥將手掌輕放到白光之上,卻有一團墨氣在白光之上騰躍起來,但很快又被白光壓下去,看着這稍縱即逝的變化,顧以彥無驚無怒,對着洞口低聲道:“待平息了浮霜殿之禍,我定將素殤劍如約歸還。”
話音才落,隱約有龍吟聲傳來,顧引彥耳邊響起極遠的聲音,似哀嘆似質疑:“汝,能信否?”
顧以彥將手緩緩從白光中拿開,沉默中聽到女子哭泣的聲音,他起身回頭,看到火光那邊有了動靜,想必是初安也醒過來了。
的確是初安的消息,她坐倒在莫玉晨墓前,長久靜默,無喜無悲,不論楹雪凝與顧以彥如何安慰始終不發一言,索性兩人不再言語,就這麼靜靜站在她身邊,這場景讓楹雪凝不由想起當初在藏劍山莊看到顧以彥時的樣子,一樣無助和不安,在極度悲憤中顫抖着身體。
三人身後的火光漸小,但頭頂的月色依舊空明,自冰原消散後,林中的霧氣就沒有再出現過,楹雪凝俯下身子,在初安耳邊輕喃:“逝者已矣,別怕,你還有我們……”初安終於有了一點反應,她轉頭看着楹雪凝,握住她的手冰寒如鐵,楹雪凝輕撫着她的秀髮,倒希望她能痛快哭一場。
重回火堆旁,火光映着三人臉色通紅,初安不再願意接觸兩人的目光,始終低着頭,倒是楹雪凝先打破沉默,開口道:“初安,有什麼話,你大可放心直說,如果不願意的話,亦不要勉強。”
“……”初安依然靜默,不小心還是對上了顧以彥的目光,只是看到他臉上的笑意,原本絞在一起的雙手慢慢放了下來,“其實我本名叫瀟巧巧……”頓了頓,似鼓足了極大的勇氣,繼續道:“我是劍癡瀟煜亭的女兒……”
這句話堪比晴天霹靂,顧以彥和楹雪凝兩人臉色同時僵住,初安的話沒有停:“很小的時候我從軒雨莊醒來就記不得之前的事,後來被人從河裡救起,師……師父告訴我是因爲寒冬季節落水的原因造成的失憶,直到以彥哥拿着翡蓮之玉到軒雨莊的那天開始,我才知道救我的人便是以彥哥……”
時至今日,顧以彥終於能將腦中散落的碎片一一拼接起來,“師尊之前仔細講過當年洌淵河的事,四大派追殺兩個手無寸鐵的孩子……最後逼得他們不得不跳入極北之地的冰河裡……而這兩個孩子正是劍癡瀟煜亭的遺孤。”
“如此說來,初安被你救起後就被莫前輩帶去了軒雨莊撫養,並用忘神蠱封住了她的記憶,抹去了她原本的名字,爲的就是不讓她想起自己的過去而安然長大。”楹雪凝重新笑了起來,不僅笑江湖正派,也笑宿命輪迴,“可誰也不曾想,這兩個孩子都沒有命喪冰河,一個甚至成了浮霜殿的門主,爲報父仇血洗藏劍山莊,攻襲四大派,解封子魂劍,誤入歧途,可這一切不也是四大派自己結下的惡業麼,冤冤相報因果循環,可笑之至啊!”
“你恨他嗎?”這一問出自顧以彥之口,連一旁楹雪凝也緊盯着他,她明白顧以彥所問何故,剛剛初安說到師父時的語氣彆扭地一頓,想來心中有了變化,畢竟當年四大門派不願放過他們兄妹二人,正是莫前輩率衆請纓,即便後來有了悔意,可開弓再無回頭箭,事實已成定局,這份愧疚也成了他內心永遠的隱痛。
“……”初安重新低下頭,兩人看不清她表情,只是發現她眼中,再難尋到往日的某些光。
三人再次陷入沉默,頭頂的夜色清涼如水帶着輕柔之意,可惜,今夜多了三個無眠之人。
冰川褪去後,隱魘森林恢復了它原本綠意盎然的模樣,蝶舞燕飛,一派生機勃勃,天微亮的時候,三人在莫玉晨的墓前作了最後一次告別才離開。之前靠翡蓮之玉的指引纔開啓了朱雀法陣,而翡蓮之玉本由素殤劍的碎片而來,這次找到素殤劍,法陣也隨之甦醒過來,看來當初清則選擇這裡,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想借助隱魘森林的純淨之力來淨化素殤劍體沾染的煞氣。
重新回到燭陰路,一陣木質清香襲人,眼見之景,三人兀自咋舌僵立,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巨大魂木叢林的粗大枝幹上竟開滿了枝葉,三百有餘的石階上零星燈火掩映其中,令三人對往日遺蹟上生活過的族落冒出無限遐想,沿石階拾級而下,顧以彥一路沉思似乎悟明白了什麼,子魂與素殤相生相剋,子魂寓死,素殤寓生,而自己所承‘護’字決,亦寓意着生,也難怪素殤劍會選擇他和清則爲執劍人,原來一切都是冥冥註定麼,自從素殤劍甦醒後,所到之處都看得到‘生’的迴應,也唯有這種力量,纔是子魂劍的弱點。
燭陰路再沒有聽見其他動靜,三人輾轉法陣回到丘祭陵的亂石林,陽光斜切在歲末冷寂的荒園內,積雪籠着一層清透的昏黃色,離開的這段時間裡,也不知四大派與浮霜殿進展如何了,顧以彥心急如焚,三人急趕向雲堇大陸,等到他們走遠,丘祭陵一處巨石之後轉出一道狹長細瘦的影子,一抹紫色衣角帶起細碎的雪屑,凝望着他背影徹底消逝在地平線後才轉身朝相反的方向離開。
而云堇大陸之上,平日數城之間往來的商道上都是北上的稀疏人影,詢問得知除慈雲劍派之外的三大派相繼遭受浮霜殿重創,先是鵲林門,然後是落櫻谷和流雲閣,循音得子魂劍後,浮霜殿所到之處幾乎無往不利,如今失去倚靠的村民開始朝北尋求慈雲劍派的庇護,這也成了他們眼中最後一線希望。
此時的慈雲劍派早已嚴陣以待,失去了破塵劍和南蓮師尊,慈雲劍派可謂元氣大傷,掌門菁鳴時時刻刻都盼着顧以彥歸來的消息,緊鎖了近一個月的眉頭終於在聽到山下弟子報來的消息時才微微舒展,而這一次顧以彥也是不負衆望,帶着素殤劍回派覆命,令門派上下爲之一振。
而令顧以彥震驚的是,再見到掌門菁鳴時,竟發現對方鬚髮齊白!以致於站在他跟前一時間失掉所有言語。倒是菁鳴看着顧以彥震驚的面孔先開口笑道:“能安然回來便好,你們離開的這段時間,循音仗着子魂劍先後擊潰落櫻谷和流雲閣,如今偃旗息鼓,想必有意蓄勢緩復元氣,再一舉攻破我慈雲劍派,本派失了破塵古劍,對現下情勢實在一籌莫展,好在終於盼到你們及時趕回,如何,可有順利尋到素殤劍?”
顧以彥微微點頭,擡手並指一凝,但見指尖一陣白氣氤氳,一柄纖細淡藍長劍便出現在顧以彥掌心,菁鳴看得眼中光芒閃動,忍不住伸出手撫摸着素殤劍劍身,一股清涼之意傳遍全身,不禁喃喃道:“想不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素殤劍,昔日清少俠與劍癡瀟煜亭一戰,第一次看見的素殤劍還透着些微暗紅之色,後來才知那時的素殤劍已被煞氣所染,今日得見此劍真容,卻原來如此剔透不可方物。”
菁鳴慢慢緩過神來,臉上多了欣慰之色,問道:“之前莫玉晨前輩先你們一步趕往隱魘森林,怎麼,你們沒遇上?”
此言一出,大殿內又是一陣長久沉默,初安無聲落下淚來,身旁楹雪凝握緊她的手,菁鳴看在眼中自然明白過來,背過身虛嘆一聲,“南蓮師尊臨終時曾叮囑我,不到萬不得已的地步不可叫你執劍,你可知道爲何?”
“我想,師父和莫師叔都不想見我再步清則後塵,但如今也的確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顧以彥言辭平靜,有難以辯駁的篤定。
“這麼多年,四大派一直欠清少俠一個公道,即便最後他確有悖正義之舉,可那是受煞氣侵染亂了心神,若因此就全盤否決清少俠爲天下挺身而出的初心,又何嘗不是欲加之罪?”菁鳴輕閉雙眼,當年他也不過是個普通弟子,如何能清晰看出這其中苦澀。
顧以彥對這位在自己記憶中未曾留下半點印記的生父早已寬慰於心,至少在素殤劍承載的記憶裡,他記下了自己生父生母的模樣,雖然生他未養,可養父養母視他爲己出,成長至今不曾缺過任何關愛,對自己生身父母自然也就談不了恨,如今聽多了他們的過去反而心裡多有了幾分敬。
“也罷,你既已知曉的事我便不再多提。”菁鳴重新回過身看着顧以彥,肅然:“此次取得素殤劍,便有與浮霜殿一戰之力,現在不只是普通百姓,就連四大派的多數年輕弟子都人心惶惶,他們未曾經歷過那次劫難,心裡的防線一旦崩潰便與驚弓之鳥無異。”
“弟子明白,所以我想趁浮霜殿還在間隙喘息之時便與之來個了斷。”舊恨未解再添新仇,藏劍山莊七十多條性命和師父南蓮都殞命於浮霜殿之手,這筆血帳也是時候該算一算了。
菁鳴良久未言,再看他身邊初安和楹雪凝,眼神中同樣閃着篤定的光,最後只好輕聲道:“如今江湖危亡全繫於你一人身上,除了你也確實再無其他人選,南蓮師尊駕鶴西去後,迎鶴峰逐溪澗一直無人再去打理,門派執劍長老一職也無人可繼,等你回來,便住去那邊吧。”
“弟子謹遵掌門之命!”
離了慈雲大殿,顧以彥帶着初安和楹雪凝回了一趟逐溪澗,大雪未霽,廊院堆着厚厚積雪,只木質長廊上已有人打掃乾淨,但依然藏不住屋內寥寥冷寂,三人在屋內起了小火,很快又聽到門外腳步聲,來人正是多日不見的霍辭鈞,往日霍辭鈞臉上都只看得到他對莊主的關心之色,今次再見,發現他臉上多了幾分迷惘,踏入門檻的腳都顯得失魂落魄,“莊主!”
“師兄!”三人俱都起身,初安趕緊扶了他一把,動作卻有些生硬,畢竟平時都是霍辭鈞從小護着她,這還是初安第一次瞧見霍辭鈞這副模樣。
“我聽說師父他……”失了平日沉着之風,霍辭鈞被這消息差點擊潰,可他始終不信,直到此刻看到初安眼眶中急轉的淚珠,咬着嘴脣向他微微點頭,霍辭鈞徹底癱軟下去,坐倒在藤椅上。
“師父一生與劍爲伴,到頭來依舊因爲一柄劍終究沒能走出宿命的桎梏。”霍辭鈞喃喃輕語,其他人則相顧無言,良久,聽他繼續道:“其實師父畢生所願都是希望師妹留在軒雨莊,不再與外邊紛繁糾葛,甚至以莊主之位約束於你,起初我並不明白這樣做的用意何在,直到顧少俠找到軒雨莊師父才向我說了很多當年的事,原來師父一直覺得自己有愧於你,所以甘願傾盡餘生護你周全,可天意不遂人願,翡蓮之玉的出現讓師父明白,宿命的手始終不曾鬆弛半分,作爲劍聖一脈,師父不能以一己之私而罔顧蒼生,所以在你出莊的那一夜他把我叫到他房裡,交代了許多事,幾乎件件都是身後之事,我想師父當時已經意識到,此番出莊便再難回來……”霍辭鈞看着面色一分分蒼白的初安,看她緊咬着嘴脣極力隱忍,最終還是艱難開口:“師父最後的話……說他不奢求你在得知身世真相後能夠原諒他,但至少,他所盡力彌補的,死後都能成爲他瞑目的一點點慰藉……”
“嗚……啊!”多日以來積聚的情緒在聽完霍辭鈞的話徹底崩塌,初安失聲痛哭,楹雪凝見她如此也算鬆了口氣,於是從一旁抱住她,將她聲音壓在了肩膀。
顧以彥默默杵着爐火,他也明白,初安能將情緒爆發出來於她而言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之後的初安也終於不再沉默寡言,試着回憶那些封存了多年的過去,而顧以彥也得知了她哥哥的名字,瀟蘭襟,這令顧以彥如釋重負,畢竟他最怕聽到的是瀟雲歸這三個字。
初安慢慢敘述,心緒一分分沉重,若爲了復仇掀起這場血雨腥風的罪魁禍首當真是自己的親哥哥,她又該如何面對,她不敢多想,也不願多想。
楹雪凝聽了許久,安慰初安道:“即便如今浮霜殿門主循音真的是你哥哥瀟蘭襟,相信也非你所願,當務之急,是必須阻止他步你父親後塵。”
“我明白的……”初安點頭,想起之前幾次與那青銅鐵人的見面,她對哥哥的印象生疏了很多年,如今那張面具之後,又會是如何模樣?
“事已至此,殤魂之間,總歸要有個了結,初安……”顧以彥深深看着她,還是選擇毅然開口,“哪怕他是你哥哥,可爲了天下之人,我不得不朝他拔劍。”
半晌,初安露出一個不自然的笑意:“他手上沾染了太多無辜人的血,即便換作我,也會毫不猶豫阻止他。”
翌日,菁鳴護送他們四人下了慈雲山,懷亦堅持要與他們同行被顧以彥謝絕,自循音解封子魂劍後,天下大亂,門派當中的翹楚之輩奔赴雲堇大陸各地抵抗異獸,生還者所剩無幾,如今四大派儼然傷了根脈,派中再無前赴後繼之餘力。顧以彥一行四人轉身出了山門,山外雪色依白,浮動的風中卻夾雜着淡淡血腥氣味,顧以彥知道,眼前這些白雪傾覆的大地上,早已掩蓋了太多煞蚓侵染的野獸屍體,林中隨處所見是折斷丟棄的兵刃劍戟,殘缺柄木上白星點點,彷彿無聲昭示着這一路而去的兇險。
離慈雲劍派不遠有一處村子叫烏杉村,平日村民獵到生肉會經常有慈雲劍派的後廚掌事下來採購,自打附近野獸變得異常兇狠以後,接連傷了好些獵手的性命,村子一下子蕭條許多,門房外面再難見到圍觀屠宰熊鹿看熱鬧的人,唯牆上那殘破的木窗在風中嗚咽,幾面漆黑的獸皮掛在門樑下晾着,衆人路過村子,突然被路邊矮牆一道尖細的嗓子嚇了一跳,一個不大的孩子從草垛裡竄出來,邊跑邊喊:“不好了,又有野獸進村子了!”
原本清冷初晨的空氣裡一下子噼啪響起來,好幾間房子裡有壯漢舉着鐵矛長棍便衝了出來,那孩子停下來,就指着自己剛剛解手的地方跺腳:“就在那裡!還活着!”衆人爭先恐後圍過去,但到了近前又小心翼翼起來,誰也不敢再多靠近一步。
顧以彥擔心真有異獸作亂,與其他三人急掠過去,確是看到一團皮毛下面起伏的活物,只是這異獸姿勢怪異,看不見頭尾,像是蜷縮作一團。就在衆人觀望之際,那團皮毛突然炸裂開來,村民驚了一身冷汗,顧以彥早已將素殤劍凝於掌中,正欲先發制人,可看清眼前狀況卻猛然一滯。
“不會吧!睡個懶覺都這麼多人圍觀?”鬍子拉渣,蓬頭垢面,發出這一聲驚歎的正是多日不見的瀟雲歸。
“瀟大哥?”顧以彥收了長劍,有些哭笑不得,其他村民一看竟是個大活人,便唸叨幾句各自散了。
瀟雲歸一看是顧以彥四人,當即站起身來理了理衣衫一躬身:“顧小哥,可算等到你們了。”
“你在等我們?”楹雪凝面無表情開口,看着滿地散落的獸皮皺眉。
“啊,自顧小哥那次在寂冥湖跌入空間縫隙後,我就到處打聽你們的消息,可都沒人知道,雲堇大陸各處又都是紅眼野獸作亂,我看好多幸存的人都往北邊走,就也跟着來了,我琢磨着一旦你回來肯定得先回慈雲劍派,就一直棲身在這村子裡,無奈這北域之地實在太冷了,我看村民門房外都掛着獸皮,就順手拿了幾張取暖用,還好,總算是功夫不負有心人,還真叫我等到了,哈哈,看你們都相安無事我也就放心了。”瀟雲歸還是那副與世無爭的面容,似乎只要自己活得開心,世間再大的變故也都與自己無關。
“你等我們幹什麼?”楹雪凝依然對他懷有戒心,瀟雲歸數次遇難則退無事又回的個性早在她心中生出厭惡之感。
“自然是有要緊事要告訴顧小哥,眼瞅着這邪教氣焰日漲,哪怕我只出得了微薄之力,那也義不容辭啊。”
“那請閣下不妨說來聽聽。”霍辭鈞也看不慣他玩世不恭的模樣,但語氣還是保持克制。
瀟雲歸卻沒着急回答,反而轉到初安跟前,用怪異的表情看着她。良久纔開口:“沿着雲堇大陸西北方向有一座古城靈芸城,邪教上一任門主左丞風有一間密宅就建在城中的巷弄裡,俗話說大隱隱於市嘛,一般人根本察覺不出它有何異樣,誒,恰巧,有一天我喝醉酒無意撞入那間密宅,哇!可了不得,裡面居然藏有大量邪教的秘法卷宗,署名均是左丞風,並且我還發現一個重大秘密……”
瀟雲歸語氣一頓,有意瞧向他們四人,倒有幾分說書的模樣,只等他們四人詢問接下來如何,誰知竟無一人出聲,瀟雲歸面色一尬,嘿嘿苦笑繼續:“原來邪教都在入門教衆身上種下一種叫‘赤煉蛇’的蠱,用以防範有人叛出邪教,我們只要掌握這種赤煉蠱的控制方法,就可以將邪教一網打盡,如何!這消息是不是振奮人心?”
“如何掌握?”楹雪凝單刀直入,無心聽他累贅多言。
“這正是我着急找你們的原因,那些秘捲上都是藥理之說,我一個粗漢如何看得明白,想想也唯有雪兒姑娘熟讀醫書,方能將秘卷識得通透。”瀟雲歸臉上並無戲謔之色,顧以彥一時沒有說話,聯想到之前孜維身上的確有被人種下劇毒,知其所言非虛。
“此去浮霜殿路過天龍山,靈芸城確是離得不遠,我們去一趟也無妨。”顧以彥當先答話,其餘之人也都沒有異議,就在衆人準備離開時,瀟雲歸湊到顧以彥身邊小聲道:“顧小哥,這初安妹子可是有心事?”
“怎麼,瀟大哥卻關心起這個?”顧以彥面露苦笑,這一路上發生的事三言兩語又如何說的明白,乾脆緘口不言。
瀟雲歸面上一澀,打起哈哈:“這不有點奇怪嗎,按她之前的性子,總是酒鬼前酒鬼後的叫喚,今天再見面,卻看她一言未發,所以有些詫異。”
顧以彥只好簡單說了莫玉晨前輩的事,至此,瀟雲歸也不再多問,一行人離開烏杉村又繼續朝靈芸城方向趕路。
其實瀟雲歸提到的靈芸城楹雪凝並不陌生,早在數月之前從空憐山出來採摘紫宜果便到過那裡,那時候的靈芸城便是一派衰寂荒涼之氣,這次再來已宛如空城,闊大的城中主道上,只聽得到五人腳步聲和身後馬蹄嘚嘚聲。
“不遠了,就在前面的巷子裡。”瀟雲歸開口打破沉悶,語氣模樣與靈芸城氛圍格格不入,這倒緩輕了幾人心中的緊張,聽完這句話,五人當中只有楹雪凝腳步逐漸放慢了些,想起當初莫玉晨斬殺三名黑衣人正是不遠處巷子的入口處,如今屍首雖已不見,但當日之情形依然歷歷在目。
“馬是牽不進去了,我們就在這裡走進去吧。”五人走到巷口,跟着瀟雲歸將馬拴在樹幹之上,冗長的巷道覆了一層薄冰,四周堆滿了潮溼的枯葉,一扇朱漆小門就掩映在粉牆黛瓦後伸出的枯枝下,楹雪凝走在五人最後,看到他們四人魚貫而入門內院落,她頓了一下轉頭看了一旁不起眼的窗子。
那時在靈芸城看到了唯一燭光,正是從這扇破窗透出的,當時不過低頭再擡起的稍瞬,燭光便滅去了,楹雪凝心頭一緊,內心已然生出異樣之感。
這間宅子算不得寬大,進深卻很長,因長久無人居住雖呈一片凋零之景,但廊亭景緻的佈局依然能看出當初的繁華之貌。瀟雲歸在衆人之前領着路,而楹雪凝默默走在最後,路過有那扇破窗的房間時有意看了房內燭臺,這一看便更加篤定了內心所想。
而瀟雲歸所說擱置卷冊的地方在一間藏書閣的暗櫃之後,實難想象一個平日裡放蕩不羈之人爲尋酒會尋到別人書閣中來。
卷冊的確記載了很多左丞風在位時的事情,其中談及的赤煉蠱正是入門之時種入每位教衆體內的蠱毒,即便位居高位的四大護法也不例外,而解蠱之法僅由每任門主傳給繼位者,仔細查閱之後,楹雪凝長久凝神喃喃吐出兩個字:“果然……”。她沒有多往下說,只是將手中卷冊推到顧以彥眼前,然後不經意地用手指敲了幾下,顧以彥先是愣了一下,但看她如此行事必然有其原因,於是裝作若無其事的神情瞥了一眼剛剛楹雪凝敲擊的地方——東靈緇果四個字赫然映入眼簾,聯想到孜維身上的赤煉蠱毒用他食用黑玲瓏之後的精血解除,這東靈緇果莫非指的就是東渺靈島的黑玲瓏?
“如何,雪兒姑娘,可看出了些端倪?”瀟雲歸插嘴問道,顧以彥正自躊躇,卻聽楹雪凝淡然答道:“看明白一些,可記載的有些信息依然晦澀難懂,不能就此確定何法可解赤煉蠱毒,但捲上提到的這東靈緇果似乎極爲關鍵,可惜生平聞所未聞,不知爲何物。”言訖,楹雪凝有意擡了一下袖口,右手碰到顧以彥,顧以彥自然意會雪兒是不想他多言黑玲瓏之事,可又實在猜不透她其中深意所在,只好悶不做聲地隨意翻閱。
聽完她的話,瀟雲歸臉上難得一愣,很快用笑掩飾過去:“這可好,本還想能幫上一忙也算我盡了份力,誰知又叫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哈哈哈。”
“東靈莫非指的東渺靈島?”一直沒有作聲的初安接過秘卷突然開口,楹雪凝、瀟雲歸、顧以彥三人嚇了一跳,只是瀟雲歸受的嚇更多是驚訝,而顧以彥和楹雪凝卻是臉上一白。
“哎喲喂,初安妹子你可算開口說話了,這一路我還真怕你有心事把自己憋出毛病來。”
“哼,和一個酒鬼有什麼好說的?”初安白了瀟雲歸一眼,隨即將秘卷拋給他,誰知瀟雲歸卻側身避開,秘卷正好落入站在瀟雲歸身後的霍辭鈞手中,瀟雲歸不怒反喜:“對對對!就是這個語氣,這纔是真正的你嘛,你看看多好!”
“你……!”初安懶得再理會他,雙手抱在胸前扭過身去,霍辭鈞苦笑搖頭只得將秘卷重新放到桌上,瀟雲歸則嬉笑着轉到初安跟前道:“嘿嘿,說歸說笑歸笑,卻不知初安妹子剛剛說的東渺靈島卻是什麼地方?”
初安看到他這般模樣,置氣道:“我爲什麼要告訴你?”
瀟雲歸訕然攤手:“你就算不告訴我,那也該告訴大家吧,不然如何去對付浮霜殿呢?”
還沒等初安再開口,楹雪凝已將話頭接過:“初安妹子說的東渺靈島怕就是東邊的一處無人島嶼吧,雖然不曾聽說島上有何奇珍異果,但亦無人敢輕易涉足,即便這書中所載確切,我們也沒有時間再趕往東邊。”
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連初安也微微愣了一下,明明三個人才從東渺靈島返回雲堇大陸,楹雪凝卻只說是東邊一處島嶼,顯然是有意而爲之,初安便也不好再多言其他。
瀟雲歸又落了空,苦笑道:“那現在怎麼辦,僅憑我們五人之力殺上琉山?”
“你若害怕,大可不必跟來。”楹雪凝合上秘卷,輕輕一哂,當先走出了書閣,顧以彥和初安則各懷心思跟了出去,霍辭鈞緊隨其後,留瀟雲歸在空蕩蕩書閣內兀自懊惱,最後一跺腳,喊道:“也罷也罷!反正到頭來還是躲不過這子魂之劫,那還不如死得有骨氣些!我跟你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