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遠第一次在下屬面前氣得跳腳,他毫無顧忌而又憤怒地用滔滔不絕的鄉間俚語咒罵着楚帝來使,當然,實際上,他更想咒罵的是楚帝和項羽。
大家聽得臉皮一抽一抽,宋諧宋老先生的修養最好,竟然面不改色地聽完,然後面不改色地問:“郡守,楚帝之令,我們是接還是不接?”
劉遠的發泄告一段落,把胸中的怒火都噴出來之後他感覺舒服多了,於是又恢復了往日的鎮定:“諸位以爲呢?”
安正道:“不若各退一步,封王之事可以接受,但讓地一事,可上表請楚帝另擇它地賜予英布,潁川郡本就是大兄一刀一槍打下來的,又經過仔細經營,非衡山與南郡可比,想必楚帝也不會強人所難。”
孟行道:“楚帝不過一傀儡耳,有何能耐強人所難?想必是項藉在背後攛掇,如今主公已佔三郡之地,雖說這些地方加起來未必有楚帝的地盤大,可是聽着便已是諸侯之最,甚爲惹眼,如果抗命不從,只怕項藉正好有藉口討伐主公!”
吳虞道:“如今函谷關未入,秦君未滅,項羽怎敢對盟軍大動干戈,到頭來豈不是白白便宜了秦人?”
安正主動請纓道:“大兄,我願隨楚使再走一趟,探探項藉的用意,若是他意不在潁川,那我們根本沒必要將潁川讓出來。”
劉遠不置可否,他總是等到所有人都說完纔會發表意見,這一次他的目光轉向宋諧:“先生以爲呢?”
宋諧慢吞吞道:“其實,潁川也不是不能讓。”
安正不由急道:“先生!”
劉遠作了個手勢,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後對宋諧道:“先生請講”
宋諧指着在地上鋪開來的輿圖道:“真要論起來,潁川與衡山現在根本就不搭邊,中間還隔着一個陳郡,只不過現在諸事未定,到處都亂糟糟的,誰也沒有嚴格照着原先劃的郡界去分,否則主公要管衡山,得從陳郡那裡路過,到時候麻煩事情就多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宋諧也跟着其他人喊主公了。
劉遠點點頭,表示自己在聽:“先生繼續說。”
宋諧道:“所以除非我們將陳郡或南陽也拿下來,否則不管楚帝將陳郡賜給誰,對方都將橫阻在中間,關係好也就罷了,若是交惡,勢必成爲障礙。南郡與衡山雖然靠南,但也是富庶之地,如果主公有意進取南陽,其實放棄潁川也無不可,否則一口氣坐擁四郡,引起的將是所有人的忌憚。”
他頓了頓,最後進行總結:“適當的示弱,可以矇蔽他人耳目。”
宋諧不擅長軍事,所以他這番話完全是站在政治策略的角度上來分析。
劉遠久久沒有言語,他盯着輿圖上潁川的位置,彷彿出了神。
廳堂裡呈現出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縱然衆人知道宋諧說的不無道理,但是潁川郡實在太誘人了,對於劉遠來說,這裡不僅僅是他的老家,更意味着他的根基,他的事業是在這裡起步的,也是在這裡壯大的,潁川郡就像是他的福地,令人難以割捨。
理智上誰都知道有舍纔有得,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但事實上世人往往是貪心的,得了魚還想要熊掌,所以才總有最後兩者都落空的事情發生。
在宋諧提出放棄潁川之後,孟行和吳虞也贊同了他的意見。
三比一,安正也妥協了。
他很明白,就算再捨不得潁川,現階段,他們不適合正面反抗彭城那邊。
不但不合適,最好還要裝孫子,做出臣服的姿態,讓任何人都覺得自己這邊是真孫子。
шшш.тtκan.C ○
八雙眼睛齊刷刷地望向劉遠,等待他最後定奪。
劉遠發了半天呆,手指幾乎要把輿圖上的“潁川”摳出洞來了,還好輿圖是羊皮製的,並沒有那麼脆弱,這才勉強在主人的摧殘下保持了完好。
然後他說了四個字:“受封,讓地!”
這四個字還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此事就此決定下來,但孟行在教導幾個學生的時候,卻並沒有說出會議討論的最後決議,而是將此事作爲功課考覈他們。
“若是由你們來處置此事,你們以爲這道詔令,應該接受與否?”
被孟行詢問的對象有五個,也就是說孟行如今學生的數量漲了將近一倍,除了劉槿,宋弘,劉楨之外,又增加了兩個,許衆芳的兒子許績,以及郭質。
雖說劉槿偏於柔弱,許績也是來湊數的,但這批學生整體的資質都不錯,沒有特別魯鈍的,教起來也不算費勁。
由於學生們進度不一,孟行也有意栽培,所以經常會把前頭的政務拿來作爲功課,開導啓發他們。
宋弘很喜歡聽孟行講課,在拋卻了起初的怕生之後,也變得越來越活躍,就首先應道:“不可接!”
孟行問:“爲何?”
宋弘道:“天下人皆知,楚帝只是傀儡,西楚霸王纔是霸主,如若接受冊封,豈不意味着要屈居人下,郡守如今已有三郡之地,又何須仰賴他人鼻息?”
他今年不過五歲,卻已經有了侃侃而談的謀士風範,只不過稚嫩未褪的聲音稍嫌可笑,劉槿他們顯然已經習慣宋弘這樣形於老成的發言,皆都見怪不怪。
孟行點點頭,目光又轉向其他人。
宋弘的小臉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郭質道:“我以爲要接!”
孟行:“爲何?”
郭質笑嘻嘻道:“因爲先生的表情已經告訴了我們啊!”
旁人紛紛忍俊不禁。
孟行是個不太會掩飾喜怒哀樂的,所以如果他贊同某個學生的意見,就算嘴上不說,也會通過拍大腿,擊打書案,又或者其它動作來表達,劉楨他們久在孟行手下上課,早就對他的肢體語言摸熟了,但也只有郭質敢於直接說出來。
聽到學生們的偷笑,孟行冷哼一聲:“郭子璋,《論語》抄寫二十遍!”
郭質的臉皮頓時垮了下來。
衆人鬨笑。
因爲郭質的搗亂,原本要問的問題就沒能繼續進行下去了,孟行吩咐他們每人寫一篇策論明日交上,等孟行前腳一走,後腳頓時一片哀嚎之聲,
郭質收拾好手邊的東西,擡頭看見所有人都在盯着他,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臉,奇怪道:“縱使我風儀不凡,你們也不必如此盯着我看吧?”
許績忍不住對他飽以老拳:“若不是你,我們也不必寫策論了,孟先生生性嚴肅,虧得你還敢搗亂!”
兩人鬧作一團,劉楨卻嘆了口氣。
劉槿瞅着她:“阿姊爲何嘆氣啊?”
劉楨摸摸他的腦袋:“我們只怕要搬家了。”
許績耳朵忒尖,聽見她的話,一邊跟郭質玩鬧,還能一邊問:“爲何要搬?”
劉楨道:“若是阿父他們要將潁川讓出來,我們必然是要遷走的,只不過不知道搬往衡山還是南郡。”
許績哎呀一聲,停下玩鬧的動作,揉揉額頭,道:“那安家阿姊可怎麼辦?她已經嫁人了,難不成夫家肯讓她跟我們一道走嗎?”
他口中的安家阿姊,是指安正的女兒安澤。
劉楨也不確定:“應該會罷?”
安澤嫁的雖然是普通人家,但衝着如今安正的地位,夫家也不敢欺侮她,可若是他們全都走了,那就難說了。
郭質湊過來:“放心罷,若真要搬,陣仗一定不會小,劉郡守在潁川郡廣施恩惠,澤被百姓,定然會有許多人跟着的!”
被郭質這麼一說,大家想想也是,他們的年紀擺在這裡,搬與不搬,本來就和他們關係不大。
——————
跟着安正一起來的楚使很滿意。
自從他來到陽翟之後,受到的就是最高級別的招待,得到的也是最高級別的待遇,雖然他知道這只是因爲他是楚帝使者的緣故,但是這同時也表明了劉遠向項羽臣服的態度,在聽到對方接受冊封和讓地之後,楚使就笑着對劉遠道:“王上真是深明大義,陛□恤王上辛勞,讓你不必急着遷居,只要在三個月內遷走即可!”
既然劉遠已經接受豫王這個封號,楚使的稱呼也就順勢從“郡守”改爲“王上”。
迫人讓地就算了,竟然還限期搬走?他這話說得很欠揍,但劉遠卻笑得很開心:“多謝陛□恤下臣,但既然陛下有命,我等何敢拖延,請尊使回稟陛下,兩月之內,我等必定悉數遷走!”
楚使吃了一驚,沒想到劉遠這麼積極:“兩月會不會過於倉促了?王上此言當真?”
“自然當真!”劉遠熱情洋溢地握住楚使的手,表達了自己誠摯的問候和謝意:“此番多得尊使從中傳話轉圜,敝地招待不週,還望尊使回去之後,代遠在西楚霸王面前多多美言幾句!”
手一揮,已經有人捧着一堆禮物奉上,還附贈美婢兩名。
楚使感動極了,他覺得這位新封的豫王真是上道啊,他見了那麼多路諸侯,就沒見過一個像劉遠這麼識時務的人,對楚帝的旨意,不僅沒有討價還價,還二話不說就全盤接受下來了,這世道大家都倚仗武力爲所欲爲,拳頭大說話的聲音就大,像劉遠這樣佔據三郡之地,還願意讓出來的人上哪裡去找?更別說來這一趟,自己還滿載而歸!
“王上放心便是,我回去之後,定會爲王上美言的!”楚使拍着胸脯保證道。
楚使沒有虛言,他回去之後,果然就爲劉遠說了一籮筐的好話。
實際上,不僅是項羽吃驚,連帶給項羽出了這個缺德主意的范增也很吃驚,范增原本就是存着試探的心理,覺得劉遠肯接受封王就不錯了,項羽也覺得劉遠不會輕易地讓出潁川郡,誰知道劉遠真的就那麼聽話地將到嘴的肉吐了出來。
項羽就對范增道:“劉遠此人膽小怯懦,不是成大事的料,只怕亞父看走眼了。”
范增就道:“是與不是,還待分曉,只怕劉遠不肯如期遷走,還要藉故拖延哩!”
不過這次范增的料想是註定要落空了,因爲劉遠還真迫不及待準備遷走。
既然已經決定放棄,就沒有必要再磨磨蹭蹭,反倒落下一個惡名,劉遠說幹就幹,先派安正等人先行到邾縣佈置,然後劉家的人緊隨其後,最後是大軍殿後。
這次搬遷的工程浩大,不僅僅是郡守府一家子,在劉遠在向鄉的父親和兄弟一家,張氏的孃家人,連同陽翟城的官吏及其家眷,肯定也都悉數要跟着走,劉遠還特意讓人在陽翟城張貼告示,說明了這件事,言道如若有人想要跟着他走的,都可以跟上,如果不想要走的,他也絕不勉強。
這張告示發出去之後,其實劉遠並沒有放太多心思在上面,這次要搬走的東西很多,劉遠既然已經讓了一大步,把辛苦經營的地盤都讓出來了,當然不可能好心到連糧草都給對方留下,所以糧草,財物,以及重要的文書,這些都是統統要帶走的。
結果到了正式啓程的那一日,願意跟隨的劉遠的陽翟城百姓攜老扶幼,那浩浩蕩蕩的陣仗,着實將劉遠嚇了一大跳。
他完全沒有想到……竟然會有那麼多人願意跟隨他!
長長的隊伍裡不僅有商賈,還有尋常百姓,官宦世族。
商賈也就罷了,劉遠在治地扶持商業是出了名的,很多人都擔心繼任者來了,未必還能像劉遠那樣對商賈施以寬容的政策。
至於平民百姓,其中很多都是沒有田地的小手工業者——家有良田的人,即使劉遠再得民望,他們也不可能捨下田地跟着劉遠跑。
至於世家大族,那就像當初郭殊千里迢迢舉族來投一樣,帶了幾分投機色彩了,他們看好劉遠,並且願意在劉遠身上押注,也相信劉遠會回報他們的這份付出。
饒是如此,烏泱泱的人羣依舊令人歎爲觀止。
換了另外一個人,絕對不可能有這般景象。
這是劉遠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影響力。
他對宋諧慨嘆道:“先生,你從前與我說民心,我還不以爲然,如今方知厲害啊!”
衡山郡好不好管不好說,有這些人跟着自己到衡山郡,就足夠鎮住那些人了,事情傳出去,旁人也只會說劉郡守仁義,連走的時候還有百姓相隨,縱然這種世道,仁善已經不值錢了,但是有這一層美名在,何愁天下人才不來投奔?
宋諧摸着鬍鬚笑而不語,一副世外高人的裝逼範。
與此同時,劉楨坐在牛車的車廂裡掀開簾子往外看,也感嘆了一句:“民心可用啊!”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都知道,劉遠最終會當皇帝,所以故事應該從那時候起,才正式開始。但是如果沒有他當上皇帝前的一系列事情,整個故事也就不成故事了。既然劉楨纔是主角,那麼必然要從她的角度來講故事,如果絮絮叨叨連劉遠如何打下江山的每一場仗,每個人物都仔細描寫的話,全文走到這裡就不止20w了,起碼得擴張一倍不止,這樣的話估計沒有幾個人能夠堅持到劉遠登基。因此有盆友說有些正事寫得太簡略,正是因爲這些事情,既要寫,又不能太嘮叨,而且並不是所有人都喜歡看枯燥的打江山過程,所以俺儘量用詼諧輕鬆又比較簡單的語言寫出來。
至於說女主金手指不夠給力的,個人認爲以劉楨的年齡閱歷來說,現在已經十分給力了,當然每個人看法不一樣,衆口難調是肯定的,我會遵循我原定的思路寫下去的,覺得金手指不夠的盆友那就只有抱歉拉!
蟹蟹小夥伴們的支持和留言,以及可愛的小萌物們!
海之扔了一顆地雷
熹默扔了一顆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