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果園。
我叫果園,山東濟寧人……其實也不對。我俗家名字叫狗剩,黃狗剩。在寧鄉軍中的名字,或者說法號叫果緣。
小時候家裡窮,兄弟姐妹又多,一家人吃飯的時候滿滿一張八仙桌還不夠坐。
家中只有十畝旱地,父母整天將頭埋在土裡,一年頭頭好象就沒有閒過。可到頭來,好象還是沒見着打下多少糧食。
我從小到大,好象就沒吃飽過飯。一個連飯都吃不飽的農家子弟,對於生活好象也沒有其他的渴望。那年,父母實在是被家裡這麼多張嘴折騰得苦了,決定把我送去瓷佛寺當和尚,也好混個三飽一倒,瓷佛寺的主持和尚是我的親舅舅。
老家那裡風水不好,水旱蝗瘟幾乎每年都會來一次,日子過得貧苦。如果真靠地裡的產出,估計也只有餓死的命。因此,在種地的時候,大家還操持生髮的副業。隨着年景一年比一年差,很多人做着做着,副業就變成了主業。
生活實在太艱難,但凡一個村裡出了個能人,自然是一帶十,十帶百,最後整個村屯的人都會做同樣的營生。於是,漸漸地,我們這裡只要有人提起某某村,就會有人“啊”一聲“那個地方啊,出木匠。”
“那個地方啊,出屠夫。”
“你說的古家村,我知道,出夫子。”所謂夫子,就是腳伕。
“那個地方啊,出婊子”出婊子……
還好,我舅舅所在的村子出和尚,若是出相公,俺果園須有些麻煩。
見家裡日子過得實在太苦,舅舅就跑過來對娘說要不你送個兒子過來做和尚吧。反正我也沒有兒子,反正我年紀也大了,將來也需要招個小和尚進廟給老衲養老送終。肥水不流外人田,左右也得便宜自家人。
聽他這麼說,爹孃都高興得快要掉下眼淚了,說怎麼講也是自家兄弟,果然是打斷骨頭連着筋,要不就將老四送給你好了。
老四就是我,那一年我剛十二歲。剛曉事,成天光着屁股在村子裡亂跑,掏掏鳥窩,悄悄勒幾把鄰居家田裡的小米,頭看村頭劉大嫂洗澡什麼的。不是我想光腚,實在是家裡窮,有不出門見人,穿那玩意兒做什麼,磨壞了也是可惜。這個時候,我已經有了朦朧的性別意識,喜歡看女人,尤其喜歡看她們的*和饅頭一樣的胸脯。
聽到舅舅說要讓我當和尚,心中就大覺不妙,就叫嚷道:“我不要當和尚,和尚不能睡女人……啊!”
話還有說完,爹就拍了我後腦勺一巴掌,罵道:“還行市你了,想女人了。你他娘也不看看你是什麼貨色,老子一口氣生了六個小子,到現在老大都沒有成親,你就想和女人睏覺,美得你,有銀子嗎?滾去當和尚,老子還能剩點前給老大娶妻延續老黃家的香火。好有,你做的好事別以爲老子不知道,還去偷看別人洗澡,打不死你!”
這一巴掌拍得我眼冒金星,被爹爹說破那事,俺臊得一身都紅了。
舅舅卻笑眯眯地伸出手指彈了一下我下面那物,道:“小四,想女人了,好事啊!有出息舅舅喜歡,這人啊,得有個目標。有了目標,才成得了事。如果渾葷厄厄地過日子,那隻能算是活着,而不是人生。”
娘在旁邊道:“他大舅哥,哪裡有你這麼跟孩子說話的?”
舅舅嚴肅地說:“妹子,老衲走南闖北多年,見過的人多了,這相人的工夫還是有一點的。說句難聽點的話,你生得這十個孩子基本都是沒用的,也就小四還算是個人物。將來搞不好你我都要享他的福呢!”
聽到舅舅誇我,父母都忍不住看了俺一眼,一臉得不以爲然。估計在他們看來,眼前這個光着屁股的小孩子,無論如何也和大出息聯繫不到一起吧。
可是,我還是不願意做和尚,剃個光頭多難看。聽說還得學讀書、寫字,還得每天唸經,多無聊。
就嚷嚷道:“我不要做和尚,我不要離開爹孃。”
舅舅笑着扔過來一套和尚的衣裳叫我穿上,說:“當和尚好啊,有飯吃,有衣裳穿。等你長大了,舅舅幫你說門親事。如果呆在家裡,估計你這輩子都是光棍。還有,遇到生意好的時候,還能吃上肉。”
和尚可以成親,這倒是叫人意外。不過,俺卻是不怎麼在意這事的。可能夠吃肉卻是一件無法抵擋的誘惑,我長這麼大還沒吃過肉呢!
地鼠、麻雀、泥鰍、鯽魚不算,可也鮮得叫人要將舌頭都咬掉了。
於是,我就不住點頭:“如果有肉吃,我就跟舅舅走。”
就這樣,第二日一大早我就跟舅舅一起出了門,到了離家一百來離的瓷佛寺。
那天的情形俺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是初冬,好大的霧。娘出門送了十里地,說了好多話。因爲隔得太久,也記不住了。只知道娘哭了好幾次,急得舅舅開始罵:“妹子你也是的,悲傷個球啊!有不是生離死別,小四跟了俺,那是要去過好日子的。你再哭,俺就不帶他去了。”
舅舅就是這麼一個人,一着急就會罵人,也不給人面子。
他這人聲音大,喝酒也兇,準一個好和尚。可卻非常有本事,經念得好,字也寫得漂亮,最厲害的是放得一手好焰口。
舅舅所在的瓷佛寺說是寺,其實也就是兩間小屋。廟裡也沒有其他人,就他和師孃。平日裡靠十里八鄉的善男信女送些香火錢,再種兩畝菜園子過活,日子倒也小康。遇到年景好的時候,會去城裡替有錢人家做做道場什麼的。
不過,崇禎年好象就沒有好年景。廟裡的香火一日比一日差,道場什麼的也是一場也沒落着,至於他虛許諾的肉也是毛也沒看到一根。
就這麼着,俺就剃了腦袋跟着舅舅開始學做起了和尚。舅舅給我去了個法名,叫什麼果緣。果是因果的果,緣是緣分的緣。佛家,不就講究因緣這種東西嗎?
在廟裡一呆就是四年,我也變成了一個大和尚。每天也是沒啥事,不外是拜拜菩薩,念年金剛經,寫寫字,再陪舅舅吃酒聊天。聽舅舅說,咱們這一派叫禪宗,沒那麼多戒律,所謂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四年中,酒是有幾口濁酒,可肉是沒見着。佛祖,那就算了吧,不過是糊弄人騙錢的道具罷了。
舅舅和舅媽老得好快,不過四年就老得不象話。尤其是舅媽,已經走不動路了。作爲他們的侄子作爲廟裡的小和尚,自然要負責照顧他們的飲食起居。熟能生巧,俺的一手素齋做得非常好,常常叫師孃讚不絕口,說臨到老了,能夠有這麼一口吃的,乃是佛祖的恩典。
不過舅舅卻有些不高興,說你將來可是要做名和尚,做大師的。你看你,五官端正,一口好嗓子,又寫得一手好字,那可是天造地設的名僧啊!如今卻要去做廚子,那不是浪費材料嗎?
說是這麼說,可俺卻不在乎。名僧不名僧不要緊,反正瓷佛寺也就這麼大點,一樣要種菜園子做家務,感覺和在老家也沒什麼區別。
不過,靠着這一手好廚藝,俺在寧鄉軍中還算混得不錯,就連侯爺也喜歡我做的菜,說是比餘祥餘經歷做得好好。
那個時候,我在寧鄉軍中做火夫。記得剛加入軍隊的時候,官長問我叫什麼名字,我說叫果緣,正要解釋這個法號的意思。那官長說:“果園,好名字啊,家裡是種果樹的?好得很,看你白白胖胖的,去伙房吧!”
俺當時正餓得沒有力氣,也懶得解釋,就點頭說是。
這個名字還是不錯的,現在想起來還真有點後怕。如果當時俺報上的是俗家名字,估計黃狗這個外號是一輩子也拜託不了的。
至於我是怎麼加入寧鄉軍的,還有一樁故事。
二、何滿
我叫何滿,鈕祜祿?何滿,滿州鑲黃旗旗丁。
我的老家在長白山,十五歲的時候就下了山,加入了八旗軍。至於爲什麼下山當兵,一是黃臺吉號召大家下山種地,說是在山上打獵捕漁沒有什麼前途。山上的出產自有定數,而且隨着八旗的人口越來越多,再這麼下去,再養活不了那麼多人。不如下山種地,只要撒下去一把種子,到秋時就能千百上千倍賺回來;二是,家裡實在太窮,飢一頓飽一頓的,還不如下山去薄、搏上一把,說不定還能發個大財。
最重要的是,老子要爭一口氣,要活出個人樣子來。
要說發財,還有什麼比去當兵,搶漢狗的金銀女子來得快。
就拿咱們鈕祜祿族中的一個叫賴都的小子來說吧,這廝以前在山上的時候傻逼一個,雖然生得高大,可腦子卻不靈光,經常被小夥伴們欺負得跟狗一樣。可人家去當了兵,去漢人的北京逛了一趟,就搶過來一車銀子,幾十匹綢緞,還得了官府一百多畝田地的賞賜,端的叫人看得眼熱。
最叫人不能容忍的是,這鳥人還弄回來兩個漢人女子,那皮膚,那眉眼,嘖嘖……看得人真是嫉火中燒啊!
如果這小子不去當兵,以他的家境,這輩子只怕也只能在山林裡搓自己*耍子。
從北京回來之後,賴都回到山上,擺了流水席,招集了族裡所有的人過去吃酒,一吃就是三天,雞鴨魚肉可勁兒地造,這其中自然有炫耀的味道。
嘿嘿,既然你這小子要當冤大頭,老子不吃白不吃。要從爺爺的口中聽到好話甚至是巴結,想都別想。對了,飯飽就足之後,我還得帶些肉回家,就算吃不完,也可以用來喂俺家的牲口。
我是村子裡的一衆夥伴的頭兒,我不說好話,別人也不會給賴都什麼好臉色。
如此三天之後,賴都終於忍不住了,裝出親熱的樣子抱着我的肩膀,將滿是臭氣的大嘴湊過來:“哥哥,我的好哥哥,想當初在村子裡的時候,你可是把我欺負得夠慘的。那個時候,你可曾想過有今天。呵呵,老子現在發了。實話告訴你,咱們現在也是一個牛錄章京,手下管着十幾號人馬。在遼陽也置下了上百畝地和一間大宅子,日子過得那叫一個爽利。怎麼樣,看到兄弟我今日的風光,感受如何?”
果然沉不住氣了,果然是回來炫耀的。
你說,我能遂了他的願嗎?
賴都這鳥人那張臭臉,看得就讓人生氣,真叫人恨不得一拳打扁他的腦袋。
於是,我就冷笑一聲,說:“賴都,你就是個廢物。從前是廢物,現在發財了也是廢物。”
那廝卻一該從前對我討好的模樣,眼睛一瞪,低聲喝道:“廢物,什麼是廢物。何滿,不是我說你。按照漢人的說法,你就是一隻蹲在井底的青蛙,眼睛裡只有簸箕大的天空。有如何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樣,你說我是廢物,你說了算嗎?依老子看來,你纔是一頭真正的廢物。你這樣的人也只能在這山裡橫,真跨出去,不過是一粒芥子?”
這已經是巨大的羞辱了,這樣的侮辱對於我們建州男人來說只能用血來洗刷。
可是,當我將手放在匕首上的時候,心中突然一顫。感覺今日的賴都和往常卻是大不一樣,他那雙眼睛銳利得跟刀子一樣,裡面全是殺氣。這種目光我實在是太熟悉了,那是見過血的狼才具備的。再看看他結實的身體,以及裡面所蘊涵的力量,我知道單打獨鬥絕對不是這賊子的對手。
這人打了幾年的仗,已經變了,變得非常危險。
實際上,賴都天生蠻力。以前在屯裡的時候,我一個人是沒辦法收拾他的。通常是一個眼色過去,小夥伴們就一涌而上,將這個大傻錘得哭爹喊娘。
今日要想給這廝一點厲害瞧瞧,還真得靠大家的力量。
心中雖然大起警惕,但咱們建州人卻不能輸了氣勢。於是,老子就將手中那塊正啃着的牛骨扔在桌子上,霍一聲站起來:“賴都,你說什麼,再說一聲?”說話間,眼睛就朝周圍同伴看去。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賴都那小子卻一把將雙手按在我的肩膀上。他的力氣好大,竟直接將我按得坐了下去。握中匕首的手也是一軟,竟提不起力氣來。
賴都哈哈大笑着掃視衆人:“喝酒,喝酒,大好的日子,自家兄弟鬧什麼呀?兄弟這次回來,是有一件大利市要送給你們。今日乃是流水席的最後一天,今日這頓飯吃完,我還爲大家各自準備了十兩銀子的心意。”
如果在往常,我的一個眼色遞過去,夥伴們早就一涌而上,將賴都撲到在地,打得連他娘都認不出他來。可是,奇怪的事情出現了,沒有人動手,都在埋頭假裝喝酒。
這情形叫我心中一陣發冷,感覺衆弟兄已經結合我不是一條心,他們是被賴都的十兩銀子給收買了。什麼時候我建州男兒在乎過黃白之物了,難道金銀比兄弟情義還重要?
偏偏我又被賴都制住,沒有他們的幫忙,今天這個醜算是出定了。
雖然不想,可我也知道自己的目光中流露出哀求和羞恥。
大約是實在看不過眼了,一個鄰家的弟兄站起來,走到賴都的跟前:“賴都,你先放開何滿大哥,說說你那什麼天大的利市究竟是怎麼回事?”
衆人也都同時喊:“是啊,說說你發財的門路?大家都是鄉里鄉親的,真有好處,休要忘記了自家兄弟。”
山上實在太窮了,大家都是窮怕了。
看到衆人的目光都熱辣辣地落到自己身上,賴都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他哈哈大笑一聲,鬆開了我,朗聲道:“發財的門路,呵呵,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比當兵去搶漢狗更好的門路?還有什麼比這來錢快,實話告訴你們,我這次回來就是想招集些弟兄充實在我那個牛錄裡。反正你們也不歸誰管轄,不如給我一起出山。放心好了,但凡有我一口吃的,絕不少了你們。美不美,家鄉水,親不親故鄉人,難道我還能害了你們。”
我這下是再也忍不住了,喝道:“賴都,說了半天,原來是你叫咱們去當兵,給你做手下,你憑什麼做我等的頭兒,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的模樣,配嗎?”
“配嗎?”那廝聽了這話卻不生氣,反唰一聲拉開自己的衣裳,落出光禿禿的胸膛。
那上面全是縱橫交錯的刀疤痕,看得人心中一陣發寒。
賴都大聲喝道:“就憑我這一身的刀傷,在戰場上留下的刀傷。還是那句話,何滿,你在屯你充老大耍橫算得了什麼好漢,私鬥又算得了什麼,有本事有力氣在戰場上使去。去跟漢狗,去跟蒙古人廝殺。沒錯,當年我賴都和你們打架沒有贏過一場。可現在卻不同了,有本事咱們一人一把刀,老子不客氣地說一句,只一個回合就能取下你們的腦袋。就憑這一點,我就能做你們的頭兒。”
說着,那廝用手指着我的腦袋說:“大家說說,上了戰場之後,你們是願意跟着我還是跟着他?就算是誰能夠率領你們獲取勝利,大發橫財。我可以,何滿,你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