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大鋮:“首輔,這次鄭芝龍來京述職,隨船攜帶五十萬兩白銀,可堪三萬鎮海北伐之資。南安伯上奏朝廷說,這次收復幽燕,願爲前驅,絕不向朝廷伸手要一文錢的軍費。”
這“五十萬兩白銀”六字一說出口,一直正睡得酣暢的弘光的鼾聲突然一停。
須臾,鼾聲又轟隆響起。
阮大鋮精神一振,知道此事有門了。
一個國家同一家一族一個道理,有錢什麼都可以做,沒錢萬事俱休。皇帝之所以在以鎮海軍替代寧鄉軍北伐一事上始終不表態,還不是因爲囊中羞澀。幾萬兵馬上前線,收入北京,就算一切順利,也得兩三個月。人吃馬嚼,幾百萬兩出去了。
以前寧鄉軍打仗,從來沒有向朝廷伸過手。一應費用,都靠自籌。當時大家或許都不覺得有什麼,但真要自己承頭組織一場大規模軍事行動的時候,這才曉得其中厲害。
又回頭想起崇禎十七年甲申舊事,大家好象都有些明白過來。當時,明朝在北京地區尚有不少兵馬,北京城城防堅固,就算不能擊潰李闖可守城也沒任何問題吧?但事實是,北京城在兩天只內就被敵軍攻陷。城中那麼多守軍,僅僅是一個擺設。究其原因,還不是因爲沒錢。當時的兵部連派出一個信使的路費都掏不出來,還如何組織人馬、準備器械?守城士卒的一日三餐又該如何解決,難不成一到飯點,大家城也不守了,先回家淘米、升火?
這十年來,孫元的寧鄉軍從無到有,逐步壯大。到如今,已經強悍到可以僅憑一己之力全殲建州八旗主力的程度,這就不能不讓人畏懼了。而且,他還佔領作者從長江北岸到山東濟南的廣闊地區,在他治下,可以自行任免官吏,自行收稅。若不是兩淮鹽這幾年的產量都因爲錢謙益借款事宜都低壓給了孫元,說不定揚州鎮還要將兩淮鹽場拿了去。
這已經是實際上的國中之國,如果孫元願意,甚至不用做太多的動作,只需派出一支千餘人的人馬過江,輕易就能打進南京,廢立只在一言之中。
這種強悍的勢力想不引起人的警惕都難。
有明一朝三百餘年,對於武將,朝廷都是諸多防範。在皇帝和百官眼中,軍隊的統帥們都是潛在的反賊,需要大家限制。只可惜,甲申之後,朝廷之命不出南京,地方各軍鎮逐步坐大,大軍頭們根本就不將弘光皇帝放在眼裡。尤其是江北地區,被高傑、黃得功、劉澤清等人一鬧,朝廷已經徹底變成了個光架子。
不過,剪除地方割據勢力的心思,百官們從來就沒斷過。
這次,扶持鄭家,打壓江北以孫元爲代表的軍閥武人集團或許是朝廷所能想到的最佳策略。鄭家的地盤遠在福建,福建地方小,勢力弱,還好對付。但孫元一黨就近在淮揚,那是近憂啊!
而且,打下北京,鄭家不能長留京城,必然南歸。如果換成孫元,佔了北京,會讓給朝廷嗎?
現在的關鍵是,鄭家北伐的軍費從何而出。
既然鄭芝龍要自掏腰包,那可是大大的好事啊!
對於阮大鋮的應對,馬士英很是滿意,他微微點了點頭,繼續道:“南安伯能夠破家爲國,令人欽佩。說說他的計劃。”
阮大鋮:“鎮海軍已經開始陸續過江,進軍路線如曹國公孫元前番奏摺上所言,從鎮江出發,沿着大運河一路北上,在儘可能短的時間內直插北京通縣。鎮海軍骨幹多是福建水師老卒,操舟弄槳極爲熟練,首輔之所以問起鎮海軍進軍線路,估計是顧慮到要從孫元所管轄的地區經過,怕受到阻撓。據我所知,漕運衙門一直都控制着大運河的水運,孫元尚不至於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染指漕運,除非他想做反賊。若是乘船北上,不但軍糧可以便捷地運送至北京,也能搶在寧鄉軍的前頭打進北京,以迎天子還都。”
“吧嗒。”正說着話,弘光皇帝突然響亮地吧唧了一下嘴巴,語音含糊不清地嘟囔:“北京好啊,北方怎麼着也涼快些,朕……朕熱得……呼呼……”又睡了過去。
聽到皇帝這話,阮大鋮大受鼓舞,目光精亮地盯着馬士英:“萬事俱齊,只欠東風。首輔,幹吧!若你點頭,內閣就出一個條陳進呈御覽。”
馬士英嘆息一聲:“以鎮海軍替代寧鄉軍北伐,不是不行。但老夫有三個問題,還請次輔大人回答。”
阮大鋮:“首輔請問。”
馬士英豎起一根手指:“首先,鎮海軍能打得過建奴,能順利收復北京嗎?據老夫所知,鎮海軍有三萬人馬,從鎮江去北京何止萬里。這三萬人又要保護糧道,四下一撒,真拉到前線去,有個兩萬就算不錯的。區區兩萬人馬要攻打北京這座堅城,談何容易?如果是一萬寧鄉軍,或許還行。”
阮大鋮冷笑:“首輔你實在是太過擔憂了,在下請問首輔,大勝關一戰是誰打的。是靖遠伯鄭森,而不是孫元。當時阿濟格手下多少兵馬,三萬左右。鄭大木與之野戰,不也獲得一場空前大捷。這一戰,朱閣老和王閣老可都是看在眼裡的,事實勝於雄辯。不要以爲離開了孫元,別的部隊就不能打了。我老家有一句話:沒了孫屠夫,難不成還吃帶毛豬。”
他吞了一口唾沫,接着說道:“沒錯,孫元是能打,揚州一戰,盡殲建奴主力。如今,建奴在北京雖然號稱有十萬大軍,可都是漢軍旗和九邊降卒。如今建奴朝不保夕,北京城人心惶惶。我王室驚旌麾所指,自然傳檄而定。建奴真正可以依靠的不過是豪格手頭六千多正藍旗騎軍。六千多派得上什麼用場,大勝關三萬建奴主力都被鄭森擊潰了,難不成豪格還能強多他?所以,我認爲,這一戰,我大明必勝,要相信鄭大木。”
馬士英:“鄭大木確實是一員虎將,老夫再問第二個問題。”
阮大鋮:“首輔請問。”
馬士英:“阮次輔,鎮海軍北伐,老夫原則上同意,這次收復幽燕,關係到我大明國運,關係到天子能否還朝。多一人就多一份力量,鎮海軍乃是虎賁之師,自然不能不用。據老夫所知道,江北諸鎮兵馬也開始動了。孫元已經將行轅移去徐州,整個軍鎮的兵馬、物資都在朝徐州集結;劉春攻佔濟南;高傑已經前鋒已經抵達宿州,準備沿歸德入豫;黃得功也在調集兵馬準備北上,幾十萬虎狼之師各個摩拳擦掌,畢其功於一役,欲要奪得頭籌。鄭芝龍就算沿水路走得快,也未必就第一個進北京。此事你怎麼看?”
這是馬首輔的第二個問題。
是啊,攻打北京何等重要,江北諸鎮都要奪得頭功。若是鄭家新軍不能首先搶下北京,關閉九門,將京城牢牢控制在手裡,朝廷忙上半天,還不是爲他人做了嫁衣裳。其他幾支軍隊,無論是誰搶下北京,將來都是個大麻煩。這些軍漢,肥肉吃進嘴裡,還會吐出來嗎?
阮大鋮:“此事也易,不外是分化瓦解江北諸軍,讓他們慢上一拍就可以了。”
“這事就是個笑話了。”馬士英有些不悅。
若真使出見不得光的陰謀詭計,朝廷的體面還要不要了?
再說江北其他三鎮可都是被孫元打服了的,他們敢違抗寧鄉軍的命令嗎?
阮大鋮一臉的自信:“不然,不然,首輔且聽我說。據我看來,江北四鎮中,揚州鎮實力最強,接下來就該輪到黃得功的廬鳳軍了。這個黃得功雖然粗鄙,可對朝廷卻是忠心耿耿的,這一點從當年江北諸鎮擁立天子上就能看出來。揚州之戰,廬鳳軍損失最小,佔的地盤最大,究其力量也不遜色揚州鎮多少。朝廷可發一道聖旨去廬州封他爲國公,命他率軍西進鎮撫湖廣,追剿建奴和闖軍殘部,並在適當時機入川剿滅張獻忠。如此,江北四鎮就去了一半兵馬,鄭芝龍打下北京的機會就多了一分。”
“這個不錯。”弘光皇帝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醒了過來,定睛看着阮大鋮:“不過,阮愛卿,就算黃得功不去北京,不是還有高傑和劉春嗎?”
阮大鋮大覺振奮:“陛下,江北四鎮中,秦軍和山東軍已經名存實亡了。”
馬士英喝道:“次輔,話不能說滿,不可大言欺君。”
阮大鋮:“陛下,首輔,且聽阮大鋮說來。高傑的秦軍當初是兵多將廣,可擁立陛下的時候被孫元打過一次,傷了元氣。前番入豫,徐州被準塔拿下,家當丟了個精光。揚州大戰,瓜洲之役,精銳也賠了個底掉。如今,秦軍能拼湊三兩千能戰之士就算是不錯的了。”
弘光:“說得不錯啊!”
馬士英想了想,也微微頷首:“有些道理。”
阮大鋮:“再說山東軍,山東軍所在的淮安雖然沒有被建奴攻陷。但我聽人說,劉春在繼承劉澤清總兵之位之後,軍中諸將不服,逼不得以進行了大清洗,以至軍隊人心惶惶。被建奴圍城數月,苦戰幾十天,估計手頭的兵馬已經打得差不多了,能有個幾千人就算是好的,可以忽略不計算。”
弘光嘀咕:“東平侯不是收復濟南了嗎?”
阮大鋮:“陛下,劉春乃是孫元的大舅子,收復濟南估計是寧鄉軍所爲,他不過是掛了個名字罷了。”
弘光:“倒也是。”
阮大鋮聲音大起來:“只要調開廬鳳軍,江北四鎮軍力就算是去了一半。鎮海軍突襲北京,勝算極大,或有可爲。”
弘光一揮袖子:“就這麼着吧,你們以朕的名義寫份聖旨送去廬州,命黃卿鎮撫湖廣。”他一動,屁股下的椅子開始響起來。
說完話,弘光有將眼睛閉上了,繼續睡覺。
繼續皇帝有旨,馬士英道:“是,老臣遵旨,下來就去辦。”
他回頭看着阮大鋮:“阮次輔,老夫還有要請教。”
阮大鋮:“首輔請問。”
馬士英:“無論是調動廬鳳軍去湖廣也好,南安伯此次來京述職順船攜帶有五十萬兩白銀也好,都是建立在鄭芝龍同意領軍北伐的基礎上。據老夫所知,南安伯來京之後並未上奏摺請纓。
說句實在話,這個鄭一官就是頭老狐狸,在他心目中可沒有什麼天子和朝廷,有的只有利益二字,下限比孫元還低。沒有實在的好處,休想調動鄭家的軍隊。
這個老海盜一來京城之後就閉門不出,只派鄭鴻逵四下接觸各方勢,一副待價而賈的架勢。到現在,他還沒說過要北伐的話兒,也沒多任何人有個承諾。
顯然,沒有足夠的好處,根本就打動不了這個土匪。
這就是馬士英的第三個問題:“朝廷,或者說咱們能夠給他一個什麼樣的價碼,如何才能讓他滿意。
“軍漢嘛,不外是錢、地盤和官職三樣。”阮大鋮語氣中帶着鄙夷:“錢,朝廷國庫已然空虛,自然是拿不出來的。但是,我們可以答應鄭芝龍,發給執照允許福建水師在福建開鹽場曬鹽。”
“啊!”馬士英眼睛都瞪大了,急到:“鹽鐵乃是軍國重器,此例不可開,不可開啊!”
“首輔。”阮大鋮還要再勸。
馬士英斬釘截鐵:“不行,不能這樣,後患實在太大,做不得。”
阮大鋮嘆息一聲:“也好,此議就此作罷。至於地盤,朝廷可以下招,將浙江溫州府金鄉衛、盤石衛,台州府鬆門衛、海門衛,甚至寧波府的幾個靠海碼頭劃歸福建軍節制。”
馬士英:“溫州、台州的幾個碼頭已經由鄭一官實際控制,可以同意。但寧波府那邊卻是不行。如此一來,我大明朝的水師在東南連一個出海的碼頭都沒有了。”大明朝其實也沒有水師。
阮大鋮:“可以,此事也就下一道聖旨,惠而不費。再說官職,現在鄭家父子都封了伯,朝廷可以承諾他們,一旦收復北京,父子封侯。”
馬士英道:“其實,以鄭森在大勝關的戰功,也該封侯了。”是啊,其實鄭成功本來是可以封侯的。只不過,他父親也不過是個伯,難不成兒子的爵位還能大過父親?這不合禮制,所以,鄭成功現在不過是得了個靖遠伯的爵位。
這個時候,剛睡着的弘光皇帝突然嘟囔一聲:“先入北京者爲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