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鄭成功一馬當先飛奔在官道上,馬蹄捲起片片雪泥濺在後面的侍衛身上。
侍衛們一個個都變成了泥人兒,髒得厲害。不但是他們,就連鄭成功也是滿頭滿臉都是泥垢,短短三日工夫,他沒日沒夜地趕路,嘴脣上已經生出了一層絨毛,頭髮也板結在一起,如同一張氈毯。
作爲一個南方人,他還是低估了北地風雪的威力,手臉都被吹得皸裂了,粗糙得如同地裡的老農。
身上冷得已經失去了知覺,但內心中卻是一片心急火燎。
這一路往返需要六天,作爲一軍軍主,鄭成功自然知道在大決戰即將來臨的時刻,這耽擱的六天對他究竟意味着什麼。戰場形勢瞬息萬變,別說六天,就算是一天也有可能發生不可預測的事情。
秦教官說得好,所謂戰爭,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時間和空間之爭。敵我雙方的統帥都是掌握全局的棋手,部隊就是棋子,戰場就是棋盤。
幾萬上十萬人的大會戰,雙方不可能將所有的人馬都拉出來,呼嘯一聲撲上去亂打。而是要一個要點一個要點的搶佔,一個據點一個據點地拔除。直到大家所佈置的棋子碰在一起再無迴旋餘地,直到有一方感覺自己已經搶佔了絕對的優勢,纔會將手頭的主力放出來,一戰而定。這就是所謂的空間之爭。
敵我雙方大軍團決戰,也不可能只有一個戰場,一開戰,所有的關卡要點都要同時動作。有的時候,一個要點的爭奪、撤退、救援都關係着最後的勝負。你什麼時候爭奪,什麼時候放棄,什麼時候救援都要慎之又慎,如同圍棋中的劫材,這就是所謂的時間之爭。
冷戰爭發展到明朝末年,從技術層面上來說已經高度專業化了。
當然,從前的九邊明朝爛得一塌糊塗有政治、經濟上的原因。
但就寧鄉軍和克隆於寧鄉軍的鎮海軍而言,在這個時代卻也當得上這三個字,打起仗來非常有章法,也缺乏激情。
這情形有點像歷史上的三國,黃巾起義的時候,漢朝有戰鬥力的軍隊都在西涼。結果,國內的豪強、地主武裝仗打得稀爛。何進招西涼軍進洛陽討伐十常侍的時候,董卓之所以打得山東羣雄潰不成軍,也是因爲“專業化”這三個字。
西涼軍的高度職業華算是給山東羣雄如袁本初、曹孟德等人上了深刻的一刻,很快各路軍閥部隊的仗打得就有點意思了。
比如曹操此人打仗大開大合,無論是勝仗還是敗仗都堪稱轟轟烈烈。打得順利的時候如官渡之戰,橫掃千軍,所向披靡;不順的時候,被宛城的張繡和長安的馬超打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但到三國中期,曹阿蠻用兵逐漸穩重起來。
與他一樣,劉備和孫權也開始走上專業化的道路。大家作戰的時候,並不像其兵之初,吶喊一聲,大夥兒併肩子上喲。而是計算着道路地理,計算錢糧,計算部隊裝備,計算國家財政能夠支撐多長時間多大規模的戰爭。
如此一來,戰爭就開始變得曠日持久,且容易打成不勝不敗的純粹的消耗戰。不像三國初期那樣激情四射,氣吞萬力如虎。
毫無趣味性是任何一種事物專業化之後的特點。
等到熱兵器時間,戰爭專業化之後演變成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壕塹戰這種純粹的攪肉機似的怪胎。到這個時候,所謂的奇謀詭計,兵法韜略統統無用。你的兵多、武器先進、你的國家有錢,你最能夠忍受戰爭帶來的痛苦,你就能獲得最後的勝利。
寧鄉軍體系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最先進的軍事體制,頗有古典軍國主義的風範。
至於建奴,則是另外一個極端,軍人高度職業化的奴隸制度。
這兩個體系的碰撞之下的戰爭,自然分外殘酷。
六天時間脫離軍團,在這種戰爭形態下簡直是不敢想象的。
此刻,鄭成功只想快一點抵達河間見着父親,然後再回到保定。
正跑得疲倦欲死之時,鄭鴻逵指着前方歡喜地叫道:“大木,到了,到了。”
“什麼到了?”
鄭總兵張大着嘴巴:“河間到了。”
鄭成功:“四叔,我準備沒看到。”眼前全是白茫茫的雪幕,彷彿置身於一片汪洋大海之中,前方是如此的混沌。
鄭鴻:“別急,別急,雪實在太大了。這裡距離河間城還有十里地,再都一段路就能見到城牆了。”
說是十里地,可路實在難走,衆人的體力也到了透支邊沿,到鄭成功他們進城之後,又花了小半個時辰。
進城之後,鄭成功一想到就要見着兩年未見的父親,心中一陣歡喜,也顧不得其他,直接衝到府衙門。但是,父親卻不在,門房回答說南安伯今日正好出城巡視去了,估計晚間纔會回來。
鄭成功一臉的失望,急問:“父親在哪裡,要不,你們帶我去拜見他老人家。”
鄭鴻逵見鄭成功如此急噪,笑道:“大木,反正已經到地頭了,你也不用急,且在衙門裡住下,沐浴更衣,也不急着這一兩個時辰。走了這三日路,你們年輕人還好,我這把老骨頭都快散了。再說,你一身髒成這樣,若是叫兄長見了,不知道會心疼成什麼樣子。”
聽四叔這麼說,鄭成功才放棄了立即去見父親的渴望。他畢竟是個伯爵,從小在福建富養大的,骨子裡還是有一股子貴胄子弟的嬌氣。他以前還真沒吃過這樣的苦,聽鄭鴻逵這麼說,頓覺一身難得得要命。當下就點點頭,道:“那好,侄兒這就先去沐浴更衣。四叔,等父親一回衙門,我這就去給他老人家叩頭。”
鄭鴻逵:“放心好了,等兄長一回來,我就來叫你。要不這樣,我去找找,看兄長在什麼地方。”
“有勞叔父。”
等到鄭成功等人進了後衙門,鄭鴻逵也不歇氣,一路小跑出了衙門,上了戰馬出城走了不過兩裡地,就看到一座大莊園,莊園門口全是全副武裝的士兵。
見鄭鴻逵過來,立即就有一個書辦模樣的人上來接過他的繮繩:“總兵回來了,快,南安伯正等着呢!”
與此同時,莊園裡到處都是人在叫:“鄭總兵回來了,鄭總兵回來了。”
“老四,老四你終於回來了。”一個洪亮的聲音傳來。
鄭鴻逵擡頭看去,就看到鄭芝龍滿面亢奮地立在大堂的臺階下,忙拜下去:“大哥。”
“自己兄弟,何須多禮。”鄭芝龍一把將他扶起,上下打量着鄭鴻逵:“老四,你終於回來了。這北地的風霜簡直就跟刀子一般,你又老了幾歲,這次真是辛苦你了。”
聽到兄長並不提起鄭森,而先問候起自己,鄭鴻逵心中一暖和:“兄長之命,愚弟只能盡力去做,畢竟,我也是鄭家人。大木已經回來了,正在知府衙門裡。”
“回來了,好,好得很!”鄭芝龍使勁地捏了四弟的胳膊一下,“你可是立了一大功啊!”
說罷,他回頭對手下吼了一聲:“備馬,出發,咱們去保定。嘿嘿,等咱們去了保定府,說不定馬寶已經整頓好部隊了。咱們進北京,將那座天下第一大城抓到我鄭家手頭,咱們不當李自成,不當那敗家玩意兒。”
“遵命!”一聲令下,整個莊園的人都動了起來。
鄭鴻逵突然道:“兄長,你是不是回衙門一趟?”
“回衙門,回衙門做什麼?”鄭芝龍淡淡問。
鄭鴻逵:“你已經兩年沒見到大木了,這次連面都不見一回,大木會很傷心的。再說,這次大哥你奪了他的兵權……是不是當面和他說清楚爲好。他也不是聽不進道理的人……”
“傷心,咱們鄭家人的字典裡就沒有這兩個字。”鄭芝龍笑了起來:“大木的問題就是太軟弱,太容易輕信於人了。你這次將他騙到河間,也算是給他上了一課,對他也是有好處的。”
鄭芝龍的笑容變爲冷笑:“什麼叫奪了他的兵權,他是我的兒子,他的軍隊就是我的軍隊。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
“是,兄長。愚弟只是覺得,大木這次本着一片孝心而來……”鄭鴻逵神色黯然。
鄭芝龍:“孝順,孝順,關鍵是要順,並不是磕幾個頭問幾聲好就可以的。大木這孩子實在太犟,肯定是不會順着老夫的,不用管他。他將軍隊交給老夫,就是最大的孝順。對了,老四你這句話還真提醒了我,還有一事需要你去辦。”
鄭鴻逵:“兄長你請說。”
鄭芝龍:“你想個辦法將福鬆給我拖住,無論如何要把他給軟禁在衙門裡,不得離開河間半。否則,事情只怕有麻煩。”
“福鬆這孩子老夫最清楚不過,平日裡舉止從容,話也少,可一旦決定了的事情八頭牛也拉不回來。真下了心,眼睛就沒有其他人。怕就怕他知道老夫去了保定追上來,壞了我壞了咱們鄭家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