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處都是潰兵,不過泗州城已經被高迎祥圍得水泄不通,大河衛士兵和城中百姓就算想逃也無處可去。但求生的本能還是讓所有人推着車,扛着行李,提着兵器在城中亂跑亂叫,彷彿只要這樣跑下去,就能找到一條生路。
提着刀趕開了幾個正在試圖搶劫的衛所兵,孫元心中一陣懊惱又是一陣緊張,可以說,這場混亂因他而起。城中這麼大動靜,高迎祥不可能不知道,他如何能夠放過這個破城的好機會。這個時候,只需派出一個千人隊,就能輕易拿下這座城池。
真到那個時候,他孫元和汀兒父女也別想再從這座危城中逃出去了。
如今,擺在孫元面前有兩條路:一是立即出城逃生;二則是繼續先前的招安計劃。
但第一條路現在已經沒有可能實施,城中實在太亂,倉促之間根本就沒辦法將被方日昌搶去的戰馬拿回來。沒有馬,在如此混亂的情形中,別說逃跑,就連出城都難。第二條路也有風險,因爲孫元不敢肯定一斗谷會答應投降,畢竟受招安出賣高迎祥的事發生在半年之後。如今的黃龍和張二究竟是什麼心思,誰也不知道。
“走,上西門城牆去!”孫元連聲催促,欲伸手去扶朱汀,卻被朱玄水恨恨地瞪了一眼,只得悻悻地收回手來。
街上的人逐漸多起來,走到最後,滿街滿巷都是逃難的百姓,到處都是“城破了”的聲音。謠言和黑夜裡的大火,讓泗州城徹底失去控制。
孫元等三十來人全副武裝,剛開始的時候,別人還不敢靠過來。可走到最後,百姓也顧不了那許多,黑壓壓的人頭如浪潮一樣不斷涌來,竟差點將他們給衝散了。
他心中一陣急噪,抽出短刀。遇到這種情形,動殺戒是最好的選擇。可今天夜裡,百姓們所受的劫難可謂都引自己而起,他心中滿是愧疚,又如何下得了手?
可就在這個時候,朱玄水突然大喝一聲,搶過一個衛兵手頭的火槍,調轉了,將槍托使勁地朝前砸去,喝道:“動手,給我砸出一條路來!”
一個百姓額頭上中了一槍托,滿面鮮血地倒了下去,估計是再站不起來了。
有他起了頭,孫元手下的衛兵同時發出一聲喊,將槍托如雨點一般砸下去。
到處都是慘叫聲。
孫元心中一片冰涼,卻沒有再說什麼,只嘆息一聲將雙目閉上。
一隻細長但有些粗糙的小手伸過來,拉着他不住向前,感覺這隻手的主人腳步有些趔趄,不用問,定然是朱汀。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孫元的腳尖突然踢到什麼堅硬的物體上面,疼得鑽心。睜開眼睛一看,衆人已經來到西門城樓之下,而他的腳尖正要踢中上城的臺階。
城牆上面的守軍已經逃之一空,就連百姓也只剩稀稀落落的幾人,都是一臉蒼白地左右看着。
城頭熬製金湯和鉛汁的篝火已經熄滅,陶瓷油罐碎着一地,釘車、撞車也解了體沒有過問。
這樣的情形,已經沒有城防可言了。
城牆西面是高迎祥連綿十里的老營,城中則是混亂的燈火和人潮。
所有人的表情都是一片絕望,都知道不用等到明日,這泗州城搞不好一兩個時辰就會陷落。
夜風呼嘯着在雉堞的垛口中掠過,發出低沉的咆哮聲,叫人聽得心中一陣陣發冷。
被衛兵們簇擁着上了城牆,站在牆上,孫元不忍心看城內的情形,只將目光落到天邊闖軍的老營裡。
那邊,賊軍軍營的燈火開始多起來,顯然他們也發現了城中的不對,漸漸地,有聲音隨風傳來。
孫元緊張地將手指抓在雉堞上,喃喃道:“糟糕,賊軍要來了。”這話剛一說出口,他才意識到自己這話犯了一個常識性的錯誤。
身邊的朱玄水冷冷道:“孫元你放心好了,在天沒亮之前賊人不會進城的。”
旁邊的朱汀好奇地問:“爹爹,若我是高迎祥,此刻正好是趁火打劫的良機,如何肯錯誤,怎會等到天亮?”
孫元緩緩開口:“半夜整軍,難道高迎祥就不怕炸營嗎,賊軍軍紀敗壞,很多人幾個月之前還是普通農戶,根本就沒接受過基本的訓練。而且,農戶們吃得又差,天一黑就不能視物,高迎祥若是連夜帶兵來攻,只怕軍隊才都到半路就跑散了。”
朱汀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那就好,那就好,孫元,你派那什麼說客去說黃龍,成嗎?”剛纔來的路上,朱玄水已經大概就孫元的佈置同女兒說了一遍。
剛說完話,朱汀就搖晃了一下身子,忍不住了一下漆黑而修長的秀眉。
“怎麼了,傷可好些。”孫元這才發現朱汀的兩條腿上已是鮮血淋漓。
朱玄水也忍不住叫了一聲:“汀兒,要不我帶你進城樓子裡裹傷。”
“不要緊的,已經裹了傷口,剛纔大約是擠得兇,傷口又裂開了。”
孫元:“朱姑娘,你的腿傷得重嗎?”
朱汀:“不要緊,左大腿中了一箭,右邊小腿也負了傷。”
朱玄水驚道:“這還不重?”
朱汀鄙夷地一笑:“那些大河衛的士兵平日疏於訓練,弓也沒拉圓。而且,他們手中的步弓破爛簡陋,顯是平日裡也沒有保養,箭頭入肉不深。否則,若是遇到蒙古人,我兩條腿怕是已經被人給射穿了,說不準這輩子就要躺在牀上。”
弓手在冷兵器戰爭中乃是高級技術兵種,在歐洲,弓手的待遇在軍中當排第一。因爲弓手需要有強健的氣魄和艱苦的訓練,比如蘇格蘭長弓兵,只要當上幾年,所有的人都會脊柱變形。
一個合格的弓手訓練起來極其艱難,又需要消耗大量錢財,所有明朝的弓兵,尤其是衛所裡的弓兵,大多是個擺設。也因爲如此,朱汀纔沒有被人射斷腿。
孫元一臉愧疚,突然柔聲道:“阿姐,你這次幹冒奇險來泗州報信,孫元……何德何能,如何當得起。”
朱汀比自己年紀大,孫元看到她腿上的鮮血,心懷激盪,忍不住叫出聲來。
“你……”朱玄水見孫元當着自己的面同女兒調情,氣惱地拍了一下雉堞。
朱汀低笑一聲:“寧鄉軍將來我也有份兒的,怎麼肯平白叫別人拆散……”說到這裡,她紅着臉低下頭去。
孫元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阿姐你有心了,孫元若有將來,決不相負。”
朱汀因爲實在太高,雖然低下頭,卻依舊能夠讓所有人看到她面上的甜蜜之色:“先活過今夜再說。”
“能活,一定能活。”孫元身上突然來了力氣,咬牙道:“我們不但要活着守住泗州,我還要生擒活捉高迎祥,立下驚世之功,讓天下人都知道我孫元的名字。”
按照真實的歷史,半年之後,黃龍和張二就會投降朝廷,說不準他們受招安的心思由來已久了。農民這兩年雖然席捲山、陝、河南、湖北幾省,聲勢一時無兩。可這些賊軍中大多是受災之後,衣食無着的農民。爲了活命,不得不挺而走險,奮起一搏。
內心中未必有改朝換代的想法,很多頭領甚至還抱着要做官殺人放火受招安的心思。這也是滁州大戰之後,戰事不利,農民軍頭領紛紛投降朝廷的緣故。到最後,甚至連張獻忠也投降了。
到崇禎十年,明朝過內的農民軍之亂基本得到平定。
只不過,這幾十萬人口的安置可不是一句話,又或者隨意給頭領們幾個官職就能解決的事情,需要拿出大量的錢財和土地。
問題是,明朝的財政到此刻已經徹底崩潰。
於是,農民軍降而復叛,最後終成燎原之勢,直接滅亡了整個大明王朝。
大明之亡,說穿了亡於財政。
孫元之所以派湯問行去做說客,說一斗谷投降,也是基於這個原因。畢竟,在所有人包括賊軍心目中,還是認同朱明王朝這個正統的。也知道,造反這事也不過是一時痛快,終究不是好事,將來還是需要找出路的。
而且黃龍既然將來能夠投降朝廷,出賣高迎祥,現在也可以的。聽湯問行說,黃龍對高迎祥讓一斗谷的隊伍打前鋒,損失極大一事也諸多怨言,私底下對高迎祥也沒有絲毫的尊敬之意。
那麼,說反黃龍,應該還是可行的。
泗州城再也守不住了,孫元接了守城的命令,如果私自脫逃,自然免不了要受到大河衛軍法的懲處,除非方日昌死了。
方日昌現在是死了,可卻是被自己親手誅殺。這下,這個攤子就擺大了,將來免不了有許多麻煩。
除非,自己守住泗州。
“湯問行……能成嗎?”
正在這個時候,遠方七裡處“砰”一聲騰起一團煙火,在夜空中煞是醒目。
是湯問行發來的信號。
“信號,信號!”朱玄水忍不住驚叫出聲,一臉得不可思議:“一斗谷,一斗谷竟然答應了……怎麼可能,怎麼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