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一條接一條火龍在江北大地上由東向西,由北向南延伸。時而聚在一起,時而分開,如同正在大地上蔓延的火山熔岩。
江北大地,雖然經過將近二十年的小冰河期,可這裡的河流、湖泊卻還是水量充沛,滋養這一方沃土。雖然已經好幾日豔陽天,可拜前些日子連綿的風雨所賜,道路還是泥濘難行。
白天走路都是一步三滑,更別說夜裡。
因此,孫元下令所有人都點燃了火把趕路。
這裡距離揚州城已經不到六十里路,如果騎上快馬,半天工夫可至。但大軍前行,卻沒那麼簡單。
在消滅尼堪部之後,寧鄉軍四個營的兵馬終於匯合了。
敵我雙方距離如此之近,雙方的侍侯已經攪在一起,小規模的騎兵遭遇戰已經持續了一個白天。這個時候,要想隱藏大軍的行蹤已經沒有可能。
實際上,這種幾萬人馬的大規模軍事行動,在幾十裡範圍之內也瞞不了任何人。
在以前讀史書的時候,不,應該說是讀演義書兒的時候,上面所記載的戰爭充滿了奇謀詭計甚至浪漫色彩。好象只要出一個軍師,弄個什麼妙計,談笑間就能叫敵十萬大軍灰飛湮滅。真到掌握一支大軍的開赴戰場的時候,孫元才知道根本就是個屁。
幾萬大軍,分成幾路,鋪開了,控制範圍達百里,無數斥候派出去,前方就算有幾隻鳥兒也盡在眼底。真到開戰時,區區幾個計策派得上什麼用場?
所謂戰爭,說穿了就是敵我雙方將所有的力量投在賭桌上拼命。拼誰的裝備更精良,誰的士卒訓練程度高,誰的指揮系統更通暢,誰又能承受更大的犧牲。
戰爭,就是兩股力量的激烈碰撞,在碰撞的瞬間,力大的一方對另外一方就是徹底的碾壓。
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前方的消息傳來,建奴的紅夷大炮已經佈置到位,開始轟擊揚州城池,準備發動總攻。
作爲一個率先大量使用火器,並以之爲決勝手段的統帥,孫元自然知道紅衣大炮的威力,揚州城在這種新式攻城利器之下根本就撐不了多長時間。就算是在真實歷史上,揚州城也只守了一夜。
此刻,多鐸也採用同樣的戰法。
也就是說,寧鄉軍四營主力必須在天亮之前趕到揚州城下,與多鐸決戰,並戰而勝之,徹底解決這幾萬侵略者。
若是遲了,一旦多鐸進入揚州當縮頭烏龜,要想再將他揪出來就麻煩了。而且,攻堅戰一開始,寧鄉軍也不知道還要付出多大的犧牲。
最最重要的是,一旦多鐸進城,揚州百姓將直接面對建奴的屠刀。據偵緝廠的人來報,早在建奴進江淮地區之初,多鐸爲了鼓舞士氣將揚州渲染成遍地金銀的地上天堂,並已經事先將揚州劃分成十幾個區域,答應一旦拿下揚州,將按照功勞的大小,將這些區域分給手下駐防。
也就是說,揚州十日乃是建奴一開始就定下的戰略方針。
實際上,也不用預先計劃,屠城已經成爲建奴的習慣。自從多鐸帶兵出京之後,每到一提地就會縱兵大掠,將所拿下的每一座城池燒殺成白地。以大屠殺震懾所有試圖於之爲敵的對手,以大屠殺消耗敵方的元氣和戰爭潛力。
就在今年,多鐸已經在江北製造了無數個無人區,。
今次絕對不能讓這個雙手粘滿人血的劊子手逃脫,絕對不能讓揚州十日在這片時空重演。
“這大概就是老天爺讓我穿越到這片時空的目的吧,十年,都快十年了,我從一個農家少年成長爲一名手握大軍的統帥,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孫元緊緊捏着拳頭,心中暗暗發誓:“多鐸,老朋友,咱們又見面了。這一次,某要親手砍下你的腦袋。”
彷彿感染到主人胸中的豪氣和殺氣,孫元座下的那頭戰馬低鳴一聲,加快了速度。
突然,這頭大畜生腳下一滑,竟一頭踩到路上的水坑中。長嘶一聲,轟然倒地。
孫元一時不防,竟被直接摔在稀泥裡。
“侯爺,侯爺!”衆親衛大驚,忙衝過來。
“沒事,不要緊的。”孫元從地上水淋淋地跳起來,又蹦了幾下,發現身上沒有受傷,才安了心:“戰馬如何了?”
“稟侯爺,你的坐騎一不小心踩進水坑裡,崴斷了腿,換一匹吧。”說着就伸手過來扶孫元。
孫元大怒,一巴掌拍開侍衛的手:“滾開,不過是跌了一交,又有何了不起,你把某當成女人了?也罷,正坐馬坐得屁股疼,就走幾步活動活動筋骨。叫大家抓緊點趕路,天明之前必須推進到揚州城下,滿城百姓正等着咱們呢!”
路實在太難走了,自從明朝中央財政破產之後,江北的官道已經十多年沒有維修過。眼前這條官道並不是筆直向前,而是蜿蜿蜒蜒在河流、沼澤之間穿行盤旋。路上有的地方是石子,有地方索性全是黃土,被多日的雨水一淋,早已經軟了膨脹了。人馬的腳一踩上去,就陷到鞋幫子處,需要費很大的力氣才能拔出來。
兩萬多寧鄉軍就這麼沿着官道、田埂、田地,急速向前,人人都走得汗流浹背。沒有人說話,到處都是沙沙的腳步聲、戰馬和大牲口的蹄音和急促而粗重的呼吸聲。
大家已經走了一整天,還要走上一夜,都已經累得沒有力氣,但步伐的頻率卻是極快,步子邁得也大,也沒有人想着停下來歇一口氣。
在以往,這樣的野外急行軍他們也不知道經歷過多少次,都已經習慣了,反正只需埋頭向前,總歸有走到地頭的時候。
罵開親衛之後,有人指着後面:“稟侯爺,青主先生過來了。”
孫元回頭看過去,卻見傅山騎着一匹白馬行來,他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儒袍,上面竟然沒有一個泥點子,在星光下顯得從容瀟灑。
“青主,部隊情形如何了,各軍可否跟上來了?”孫元忙走過去問。
傅山在寧鄉軍執掌機要,很多時候,對於部隊的情況掌握得比孫元更清楚:“稟穎川侯,放心好了,各軍都跟上來,建制完整,相互之間呼應得極好,到天明管保將一支完整的寧鄉軍拉上戰場。”
孫元:“炮兵如何?”
傅山:“炮兵走得辛苦,要慢些,好在我已經加派人手和騾馬過去幫忙,掉不了隊的。”
孫元鬆了一口氣:“如此就好,如此就好,炮兵是戰爭之神,如果沒有大炮明天那一仗可就不好打了。這一戰,別的不說,只要小巴能夠將所有的大炮一門不差地拉上前線,某就給他記頭功。”
傅山:“炮兵都是軍中最健壯最聰明的士卒,先前我去看過巴將軍,已經滾得像個泥猴子。巴將軍這人和太初你一樣,最喜歡乾淨,這才還真是爲難他了。”
孫元忍不住撲哧一笑,說起小巴。自從到揚州鎮做軍官之後發了達,就將歐洲貴族老爺的派頭揀了起來,對於衣着打扮最是講究,到最後更是走火入魔地弄了銀色假髮,面上甚至敷了白色脂粉,看起來像個人妖,叫人心中滲得慌:“青主不也挺講究的,你今日身上竟然沒有泥點子也不知道是怎麼弄的。”
“簡單啊,帶上一箱子衣服,髒了就換。”
孫元一陣無語。
傅山:“不過太初,還是有一大一小兩個壞消息,不知道你想先聽哪個?”
孫元:“我現在最怕聽到壞消息了,你先說小的那個吧。”
傅山:“小的那個壞消息是島津聯隊和朝鮮營掉隊了。”
“掉隊了,掉了多遠,情形如何?”孫元皺了一下眉頭。
傅山:“據島津一夫和李親王派人來報,他們的部隊已經落後我軍四十來裡。畢竟這兩支部隊以前也沒有經歷過這種在惡劣天氣和惡劣道路下的長途急行軍,早已經被我軍甩在了後面。到現在,部隊已經撒得到處都是,一兩日之內別想恢復建制。看來,明日的決戰他們是趕不上了。”
“不意外,不意外。”孫元忍不住微嘆一聲,實際上在這個時代能夠趕上寧鄉軍步伐,在泥濘道路上長途奔襲的軍隊還真沒有一支:“罷了,他們在戰場上也就是湊個數,政治上的意義大於軍事意義。他們所需要做的是在我軍擊潰多鐸之後,堵住建奴北上的道路,將之合圍在揚州,不用管他們了。青主,你說說大的那個壞消息。”
聽到孫元問,傅山的神情嚴肅起來:“太初,剛纔我接到偵緝廠揚州交通戰的急報,黃得功的廬鳳軍在向東推進的過程中與孔有德、耿仲明兩軍遭遇,吃了一場空前大敗,主力被徹底擊潰,剩餘七千人馬已經轉進到天長、儀徵一帶,怕是也趕不上揚州之戰。至於高傑那邊,一直沒有消息,瓜州應該還在他的手裡。不過,高傑部守瓜洲有餘,但要想加入這場大決戰卻是有心無力。也就是說……”
孫元:“也就是說,這場大戰,咱們寧鄉軍包打了,別人也指望不上。”
“對,是這樣的。”傅山道:“也就是說,太初你以前所預想的包圍多鐸的計劃怕有些變動。以我軍之力,不足以包圍同等數量的敵人。”
“十則圍之嗎?”孫元捏着拳頭:“不過,某倒是想試試。建奴兵分三路而來,若不能全殲其中一股,日後會有很大麻煩,某也騰不出手來轉戰其他戰場。所以……明日一戰,我寧鄉軍當大量消滅建奴的有生力,爭取將其包圍在揚州。”
傅山:“太初說得對,昔日老奴奴爾哈赤有一句話得好:憑他多路來,我自一路去。也就是說,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若不能全殲三路建州軍中的一股,這場大會戰將打成一鍋夾生飯,將曠日持久。以我江北的財力物力量和人力,是不足以支撐這一場戰役的。所以,明日之戰,當用盡全力,畢其功於一役。”
孫元:“我們會贏的,我確信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