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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 溫爐搭上了桌,一件件食材丟進肉骨頭燉好的湯底裡, 香氣撲鼻。
顧歡拉長了臉坐在稍顯擁擠的八仙桌前——四方桌子擠了五個人,讓他很是不習慣,更叫他不舒服的是,那個叫做祝小魚的姑子, 已經將竹筷往湯鍋裡頭瞎攪和。他皺緊了眉頭,毫不掩飾臉上的不快。
顧柔對顧歡的情緒視而不見, 笑着對幾個姑子道:“咱們開吃吧。”剛拿起筷子, 便聽得耳邊傳來國師的聲音:
【小柔,你回家了麼?】
顧柔放下筷子,應道:【到了,正準備用飯呢。】這些日國師忙於處理軍隊重新整編的事務, 兩人自回洛陽以來還未見得面。
【吃的什麼。】
【打溫爐……哎?】顧柔剛說到此處,思緒便被旁邊的一聲尖叫打亂。鄒雨嫣驚歎:“這麼辣, 怎麼吃?”
顧歡淡定自若地往湯鍋裡撒辣椒碎,言語間頗爲挑釁:“溫爐便是要吃辣的,我喜歡怎麼着,這是我家。”他一邊說, 一邊撒,儼然辣椒不要錢的大方氣魄, 一碟辣椒碎迅速倒了個底朝天。
顧柔和向玉瑛傻眼地在一旁看着。心中又傳來國師的聲音:【怎麼了?】
【不過現在可能吃不成了。】顧柔嘆了口氣,看見顧歡拿起第二碟辣椒碎,湯底在他手下迅速變紅。
國師正在用飯, 聽到這裡停下筷子問:【爲甚麼。】
【因爲太辣了。】
鄒雨嫣忍無可忍,她壓根不能吃辣,顧歡這麼做,分明就是宣戰。她抄起一碟酸梅醬,大聲道:“這麼吃辣,小心麻了舌頭,來點酸的給你開開胃。”酸梅醬整碟倒了下去,湯汁從橙紅迅速變成紫紅色,冒着醬油似的熱泡。
祝小魚看着好好的一鍋食物被佐料所摧毀,大爲心痛,還抱有幻想地夾了一條白菜放嘴裡嚐嚐滋味,才吞嚥下去,她的臉色也像湯底一般紅了紫紫了黑。
【現在又太酸了……不吃了。】顧柔捂住了額頭,她已經沒力氣去教訓顧歡了。可恨方纔把後廚的食材全部端上了桌,是一點兒也沒留。
顧柔前言不搭後語的回答,讓國師微微有些奇怪,不過他並不急於詢問,只是道:【那你過來吃罷。】
【啊?】
【我在你隔壁。】國師說着,吩咐侍立一旁的寶珠和銀珠:“再添一對碗筷。”
沒一會兒,顧柔便領着向玉瑛和祝小魚趕到,國師又命寶珠再加兩副碗筷、四道熱菜;他坐在桌前迎客的時候,把向玉瑛和祝小魚都驚呆了——原來顧柔家隔壁住着大宗師?
原來國師雖然平安回城,然而他知道雲晟並不會就此干休,於是回府稍作安頓之後,又搬來顧柔隔壁居住,親自盯梢以防意外。
三人吃過飯回家,顧歡便跑來迎接,態度出奇地好。他將顧柔拉倒牆角,解釋了一通:
——顧歡之所以如此記仇鄒雨嫣,全因爲那牆根新栽種的白牡丹,乃是他在太學中所拜的師父康博士贈予,康博士乃是圍棋國手,他指出顧歡棋路過於激燥的缺陷,要他從養花種草中修養心性,感悟沉着靜心的道理。
結果顧歡道理還沒感悟出來,就被這羣嘻嘻哈哈闖進他家的姑子們惹出一肚子火氣。
“姐,飯也吃過了,你快將這幾個女人攆走吧。” 顧歡央求道。
顧柔心想,那也不該對我的朋友無禮,她好不容易招待一次玉瑛她們,顧歡這小子倒好,當面給人難堪,多下她面子?顧柔在白鳥營已經是個屯長,當官兒的哪還能沒點腔調,於是冷哼一聲道:“女人怎麼得罪你了,你姐也是女人,娘也是女人,你還看不起女人了?”
顧歡急忙道:“哎唷我哪裡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她們三個人在,我睡覺也多有不便……落人口實,再說家裡也沒這許多地方給她們哪。”
對哦,這倒提醒了顧柔。她略一思忖,方法有了:“沒地方可以騰嘛!這樣,你把屋子騰出來給玉瑛她們睡。”
什麼?!顧歡氣炸了,那他呢?
“你去隔壁同大宗師借宿一宿吧。”
就這樣,裹着一條薄毯子的顧歡在春寒料峭的三月被顧柔轟出了家門,他離開小院,憤憤不平地回望了一眼身後的屋子——裡面點着燈燭暖意融融,還時不時傳來女孩子們的歡聲笑語,這把他糟糕的心情映襯得更淒涼了。
無處可去,顧歡敲開了隔壁的院門。國師和這個小舅素有些不對盤,同他打過招呼便準備上閣樓歇息,顧歡卻像是怏怏不樂的小狗,在下面仰着頭問:“你能陪我稍坐一會兒麼,姐夫?”
這一聲姐夫算是拯救了他。國師聽得很順耳,而且,他回頭看時,顧歡那小子露出可憐巴巴求助的眼神,算了,他便不計前嫌地停住了腳步,且聽一聽這倒黴催的小舅子說些什麼。
顧歡一訴起苦來就沒完,他從自己如何匆匆跟康博士請假回家,一直講到鄒雨嫣她們折了他的牡丹花,還扯上了八百年前的舊事——“姐夫你記不記得你剛來咱們家那會,我姐也是處處偏心你,幫腔你。”
“記得。”國師微微點頭,他怎麼會不記得。提到這個,還顯出一絲溫和笑意。
顧歡忿然道:“我姐怎麼總這樣,處處先幫外人。”看見國師眼神不對,趕緊補充道:“你現在是我姐夫了,當然沒什麼大不了,可是她帶回來那些三姑六婆有多聒噪,我姐居然爲了她們將我掃地出門——我是她唯一的親弟弟啊!”說罷氣悶至極,四下望了望:“姐夫,你這有酒沒。”
國師雙目微移,示意寶珠取酒來。
二十年陳釀的西鳳酒開了壇,酒香飄滿整個客廳。顧歡不識珍饈地一口口牛飲着,大口對國師吐苦水,他覺得阿姐許多事瞞着他不同他商量——就比如父親顧之問的事情在洛陽有些奇怪的傳聞,可是顧歡問顧柔,她卻什麼都不說。
顧歡感慨,如今在家裡頭,恐怕只有後院養着的那幾只雞地位比他低了。
國師一面陪他喝,一面耐心地聽他發牢騷。
顧歡酒量不好,此刻很有些忘形了,他嘆了口氣,很認真地問:“姐夫,我羨慕你們修道之人,孑然一身,自在一人,落得一身的清淨。你說,女人是多麼聒噪啊,我又何必要自尋煩惱呢?”
顧歡這裡,指的是季先生,季先生是他的啓蒙恩師,和他情同父子,他也一直對季先生敬愛有加。可是他最近發現那季先生的女兒對他有意,這讓他不知如何處置,於是煩惱不已。
顧歡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臉頰漲的紫紅,天地都在旋轉,他嘟嘟囔囔道:“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姐夫你說是不是。”
國師道:“最後一杯,喝完去睡了。”他話音未落,顧歡便咚一聲栽倒在桌上。
寶珠銀珠將顧歡攙扶走了。國師一個人在桌前坐了小會兒。
他的睡意被顧歡趕走了,這會兒,客廳前方敞開的門扇外,疏疏朗朗的月光照着院中的梧桐和假山石,風吹着矮灌木沙沙作響,夜色清涼滲透。
顧歡道是女人聒噪,他也曾那麼覺得——倒不是僅僅只是女人,而是人。有人的地方便多紛爭,於是塵世喧囂,極是無聊。但有了小姑娘,這一切便都不同了
今晚的月色依舊很美,倘若有她在的話,應當會更加美麗吧?
他正隨心所欲地想着,忽然衛士通傳,又有人來訪。
國師以爲是顧柔擔心弟弟過來察看,他隨衛士親自來接,大門一開,卻是母親孫氏。
孫氏的鳳頭柺杖頓在門檻上,沉悶作響:“有家也不回,你要外人怎麼看待我這個做母親的?”
國師出乎意料,卻是一怔。
他沒有住在府中,一部分是爲了靠近顧柔保護,另一部分也因爲過去孫氏同顧柔那點芥蒂尚未解決,他正思考怎麼才能讓母親接受顧柔,沒想到孫氏先來找到他了。
今夜,孫氏帶着郎嫗和褚嫗,丫鬟卻沒帶四個春,而是帶着姚氏的兩個丫鬟雪蓮和天心,雪蓮天心身上皆穿素服,大抵因爲姚氏的死訊剛傳至之故,她們神情都有些憔悴。
孫氏道:“就算你不願見我這個母親,不肯回來;你姨娘過世,你總該去宗廟祠堂看一眼罷?我給她做了個衣冠冢……她沒有子嗣,出殯那日,你這個做孩兒的,應當給她扶靈……”
說到姚氏,國師的心軟了,姚氏是爲了他和顧柔而死。他臉上多了些柔和之情。
郎嫗遞上手絹,孫氏擦了擦淚。聽到姚氏的死訊,她早已震驚過,傷心過,懊悔過。這些年她雖和姚氏和平共處,但從未交心,她還記恨着姚氏獨佔男君的寵愛,然而時過境遷,姚氏去了,跟夫主一同團聚,只剩下她孤零零一個人,她深夜對鏡自照,看見眉梢眼角刀刻一般的皺紋,深深感到人生的悽清和孤獨。
孫氏想念兒子,大兒子脾氣乖戾,她早已經絕望;可是溫潤善良的小兒子也不回家,她怎麼會和自己的孩子弄到這步田地呢?她懊悔極了。大丫鬟殷春想着幫老夫人解開困境,便把從寶珠那打聽來的消息說給她聽,講顧柔在藥王谷如何冒死取得藥方,又如何幫助國師奪取漢中……“夫人,那姓顧的姑子雖說門戶低賤,但二公子已視若珍寶,若夫人再僵持下去,只怕您母子二人關係難以轉圜。”
孫氏聽了有理,大抵是心中對於姚氏的那一份虧欠,使得她的心軟了下來,於是親自前來見國師。
國師仍在躊躇,孫氏拄着柺杖,咳嗽道:“三日後你姚姨娘出殯,你回來罷。”她說罷,轉身走了幾步,似乎又想到了什麼,又側過身道:“把那姓顧的丫頭也帶來。”
國師又是一怔。
孫氏急急地解釋:“姚氏是她救命恩人,難道讓她過來祠堂磕頭也委屈了?”言語甚是不耐。說罷便走。
國師卻已明白她弦外之音——母親准許顧柔進祠堂,這更深一層的意思是,她默許了顧柔進門。“母親,孩兒送您。”“我不用你送!”孫氏不耐煩地揮舞着龍頭柺杖,帶着僕婦們上了轎子。
……
出殯那日,由於姚氏在雲南過世,當地兵荒馬亂,並未找到屍首,孫氏早已親手用木頭給姚氏雕鑄軀幹,放入靈柩作爲代替。
姚氏靈位請入宗廟祠堂後,孫氏親自上了香。國師、顧柔、孫鬱清都去磕了頭。
一切過後,孫氏將國師叫進內堂,屏退左右,只留下郎嫗和褚嫗,還有大丫鬟殷春。
孫氏用商量的口氣,詢問國師打算何時迎娶顧柔進門。
母親的示好,國師感覺到了,但他思忖片刻,卻道:“姚姨娘的喪期剛過,實在不宜立即辦婚事。”
。
孫氏由兩個嫗攙扶着,在梨花木的桌椅前踱了一圈,道:“此事我看不必等喪期過去。你姚姨娘雖然剛入葬,但也是個衣冠冢,她真正喪期早已過去。何況你剛回來,和顧家姑子的事傳得滿城風雨,此事應當儘快,不可敗壞家門名聲。這樣罷,就由母親做主,快事快辦,將婚事定了,也給咱們慕容家沖沖喜。”
回到葫蘆巷之後,國師便私底下問顧柔這件事。
他道:“此事原本早該辦妥,卻拖延甚久,也該是時候了。”
顧柔還有些顧慮,畢竟她在藥王谷沒有取得鐵衣的藥方,父親那邊已經死無對證。她擔心這件事會帶來不好的後果。“可是……”
國師道:“那咱們就儘快成親,將婚事辦了。”
顧柔話還沒說完,被打斷,不高興了:“你還沒問我答不答應呢?”“我替你答應了。”
“憑什麼?”顧柔瞪大了眼睛,很是不服——這還能夠替的呀?
對上他理直氣壯淡定的臉:“啊。”
“不成不成,”顧柔覺得夫妻之間應該有商有量,憑什麼成了他的一言堂,她的地位不能這麼低,“你得問過我一遍意見才行。”
“哦,那你嫁不嫁本座。”
他真這麼問了,顧柔臉一熱,又突然害臊起來——她要做大宗師的妻子了呀!
“這個嘛……”顧柔支支吾吾地轉過身,突然又想起孫氏態度轉變得這麼快,又這麼着急,一定還有緣由:“我這不是在同你分析……”
“不嫁拉倒,”他扭頭便走,“奉道去了。”
“哎,等等我嘛!”顧柔急了,心道壞了壞了,大宗師雖然大多時候都很大方,可有時候也意外地小氣,就比如現在,任憑她在後面拼命扯着嗓子叫呀喊呀,他都不理睬。
看他走得頭也不回,雪白的袍袖在夜色中飄飄如雲,背影還挺瀟灑,真有種歸隱仙山的氣勢;顧柔急得用力跺腳:“慕容情,你給我站住!”
他停步回頭,不以爲然:“哦,這般兇,不娶了。”他拒絕請一個河東獅或是母大蟲回家。
顧柔氣沉丹田,在巷子裡大聲一吼:
“夫主!”
作者有話要說: 祝小魚:可能俺做夢眼花了
向玉瑛:你夢到什麼了
祝小魚:俺夢見咱們伍長騎在大宗師肩膀上,還一邊說話
向玉瑛:荒唐!她說什麼了?
祝小魚:得兒——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