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離在牢裡待了四天。|
第四天,上谷公主醒了。得知楚離被押入牢房,大發雷霆。嚇得州牧溼了‘褲’子,把責任全推給了高允。
可高允在楚離入獄第二天就離開此地了。上谷公主冷着臉,聽到高允二字也是無可奈何。
州牧親自到牢中跪請楚離,又是賠罪又是痛哭的。楚離卻一言不發,既沒責備也沒說原諒,只是在打開牢‘門’的那一刻,踱步而去。
臨走前擦掉了地上的字,只剩下辨識不出的模糊輪廓,隱約是皇帝、世族、佛教、戰爭、士兵、暗殺等字樣。不過沒容第二人再看見,過來迎接楚離的小吏諂媚地跪着給她開路,急匆匆用衣袖在牢中清理出一條道路來,抹掉了所有的殘跡。
見她這樣,州牧心中更加忐忑了,便更是把全部罪責都推到高允頭上。
楚離只充耳不聞,她快步走出牢房,迎上日頭的那一刻,擡手擋住日光,長長舒一口氣,似是要吐盡‘胸’中憤懣抑鬱。
拓跋迪也拖着病體過來,楚離卻不讓她靠近,着人扶她回房,“公主,我身上臭不可聞,待清洗畢再來見駕。”
四天牢獄生活,即便楚離用盡辦法讓自己和犯人好過點,但牢房的條件擺在那兒,‘陰’冷‘潮’溼,溼氣重,蛇蟲鼠蟻叢生,牢中臊臭異常,四天不洗漱待在這種環境裡,待出來時已是恍如隔世。
她整整泡了一個時辰的熱水澡。閉目小憩,腦海中卻還是在盤旋着那幾個關鍵的勢力方——皇族、世族、佛教,戰爭,僧侶,士兵,以及她一路走來不斷的暗殺。楚離不善於辨識人的虛情假意,但她善於分析各方勢力。
整件事情,從上谷公主突然宣佈說讓她做國師開始,似乎就已經陷入了一個漩渦裡。她列出了幾個關鍵點:首先,皇帝拓跋燾好戰,好大喜功窮兵黷武,幾次‘欲’徵北涼皆未成行。其次,當今天下佛寺猖獗,青壯年或爲謀生或被“普渡”,多半入了寺廟。再者,世族皆崇尚佛教,與僧侶關係密切。
按照拓跋燾現行法令,是將僧侶強行拉入戰場充當士兵,不殺人就得死。那麼,他的意圖很明顯,借限制僧侶來擴充兵力。
在這個過程裡,自己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呢?
楚離在牢中分析出這點的時候,指尖都在發抖。她冒出了一個荒謬的想法,然而把這個荒謬的想法推進這個關係網裡,卻一切都能解釋通了。那就是——佛教和世族勾結,其發展已經嚴重威脅到了皇族的勢力。皇帝拓跋燾有心削弱佛教勢力,卻又不能明着得罪世族。所以,就需要一個敢於說出他想法的替罪羊。而恰好,她自己就是這麼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拓跋燾利用她反感佛教這點,歪曲發散她的進言,把一切罪責都推到她頭上。所以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韙,將全無根蒂年紀輕輕的她提拔爲國師。一來,轉移了天下人的注意力,二來,讓世族的仇恨有處可發,而不是集中到皇族身上。恰恰就是因爲她的諫言被扭曲,如今天下皆以爲她反佛倡道,這樣不僅完全侵犯了佛教的利益,還大大打擊了與佛教相關聯的世族。所以,一路過來,總有不知名的勢力在暗殺她。
而且,只要她身爲國師一日,她就會是衆矢之的,這種殺戮就不會停止。
用心竟如此歹毒。楚離‘胸’口劇烈起伏,咬緊了牙關說不出話。
接着就想到了上谷公主。如果說這一切都是皇帝的‘陰’謀,那麼,把自己引入彀中的拓跋迪,在其中又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呢?
楚離頭一次遭到這種背叛。她是真心拿拓跋迪當朋友的,在平城,寇謙之走後,所有上品人都對她橫眉豎眼,只有上谷公主待她親厚。陪她逛街,代她宴請官宦世族,跟她說是朋友,還對她做出那種親密的行爲。
難道這一切都是假的嗎?
楚離腦子裡‘亂’糟糟的。上谷公主對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嗎?可是那笑看起來那麼真誠,她們手牽手逛街的時候那麼開心。尤其是四天前——楚離背靠在浴桶上,‘揉’了‘揉’眉心,四天前,上谷公主拓跋迪爲了保護她深受重傷,險些喪命。難道這也是假的嗎?
不,當然不是。楚離睜開了眼睛,暗想,跟自己共患難的拓跋迪,九死一生的拓跋迪,也許跟自己一樣是‘蒙’在鼓裡被皇帝利用的。畢竟——畢竟上谷公主還因爲被‘逼’婚而絕食,如今更是逃了出來。宮中還有個左昭儀也險些爲此喪命,怎麼會是假的呢?
事情可以有假相,但感情卻是做不了假的。楚離想,上谷公主每次看自己的時候,都顯得那麼輕鬆自在,毫無遮掩。這是做不了假的。
無論如何,可以就事論事,但千萬不能輕易懷疑否定一個人。
楚離洗漱完畢出來,又長長吐出一口氣,去見了上谷公主。
“國師,讓你受委屈了。”拓跋迪一見到她就連忙起身,深感歉意。她聽州牧說了原委,頓時臉上大臊。那牢房裡是什麼情形,即使她沒去過,但大魏的牢房她總見識過。竟然讓楚離在那種環境裡待了四天,拓跋迪卻是心中歉疚。她卻忘了,楚離現在的處境,比牢房更糟糕。
楚離盯着她的眼睛,見她眸中確實滿是歉意,半晌,到底是心裡鬆了口氣。上谷公主能如此坦‘蕩’地望着她,還如此擔心她,如此歉疚,顯然不是作假。楚離有些慚愧,覺得自己冤枉了好人,連忙說,“沒事,與公主無關。”
拓跋迪說,“都是高允那廝作怪。”
“高允?”楚離這纔想起他來,“他在何處?”
“早就走了,不然,本宮可不會輕饒他。”上谷公主端出了架勢來,又道,“你若是心中不解氣,本宮可以替你出氣。高允是走了,可那下令的州牧卻還在。”
“在哪兒?”
“院子裡候着呢,負荊請罪。本宮倒要看看,他多有誠意。”
楚離笑了笑,“這事兒也怪不得高允。”
“你還替他說話?”
楚離無奈搖了搖頭,“我去看看那個州牧。”
“儘管去出氣。”拓跋迪臉‘色’蒼白,也要起身,楚離連忙攔住她,“我自己去就好了,你剛醒,還是多休息會兒。”
院中州牧果然‘露’着後背,背了荊棘,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
楚離走過去,“這事兒是高允指使你的?”
“對對對,正是高‘侍’郎!”州牧連忙說,“國師,都是那高‘侍’郎蠱‘惑’人心,他一個‘侍’郎本管不着政事,卻偏要橫‘插’一槓子,下官一時耳根子軟,被他嚇到了,這才稀裡糊塗鬼上身的害國師受罪,國師,下官有罪,請國師鞭撻!”說着遞上揹着的荊棘。
楚離聽得心內冷笑,這州牧真是推得一手好責任。掃一眼荊棘問,“高允現在何處?”
“他奉詔回京,兩日前已經啓程了。”州牧說完又連忙補充,“不過國師您請放心,下官已經將此地事情詳細奏稟聖上,還參了高‘侍’郎一本,快馬加鞭的送了去,很快就有結果了。”
楚離一驚,“你說了上谷公主在東泰州的事情?”
州牧點頭,他將事情全部報了上去。雖然按其本意,是一個字都不想提的,畢竟皇族貴胄在他管轄內受重創,兇手還找不到,按罪論處,他可過失不小。但是此事非同小可,還有那高允摻和了一腳,他若不搶先一步,只怕到最後會更糟。
可楚離想的卻顯然不是這。她可還記得,上谷公主是逃出來的,倘若現在被這州牧給報了上去,那皇帝豈不就知道了公主的蹤跡?
想到這裡,她連忙起身去找拓跋迪,誰料剛出了‘門’,卻遇上了驛站守吏,“國師,高大人走之前囑咐小的將這封信‘交’給你。”
說是信,卻只是一張紙對半疊了下。也太不正式了。楚離打開一看,上面只有八個字:君子可欺之以其方。
楚離心中一震,恍若醍醐灌頂。君子可欺之以其方,她如今這種衆矢之的的處境,不就是因爲她固守着君子之道,坦‘蕩’以誠不欺人不妄言,所以才被人利用?就像因公主中毒入獄的事情一樣,這件事上,楚離沒有辯解,她認爲如果上谷公主確實是因爲她的血而中毒的話,那她理應受罰。這是她的“方”,君子罪己不怨人,所以高允可以進言讓她入獄。甚至,可以讓她因此喪命。因爲她自己承認了。她因爲自己的君子之道,而被人利用害了自己。
高允是要給她一個教訓啊。
楚離攥緊了紙條。
待回到公主下榻處,她本要告訴拓跋迪州牧奏本的事情,然而手上的紙條一膈,她猶豫了下,眼神閃了閃,轉身離去。
公輸定和珠兒見楚離出來,‘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待休養了幾日,一行四人再次從東泰州出發前往華州上洛郡。很快就到達華洲境內,只是越來越臨近上洛郡的時候,楚離越顯得心神不寧。
珠兒低聲問,“楚姐姐,你怎麼了?”
“沒,”楚離搖搖頭,“我也說不上來。”
上谷公主看她一眼,“近鄉情更怯吧。”
楚離吐出一口氣,笑答,“不止。”待她們在上洛郡落腳時,楚離越發顯得不安起來。
“怎麼了?”上谷公主問,“不就快到家了?”
“嗯?”楚離回神,恍然道,“我明白了!”
“什麼?”
“我是怕師姐。”楚離訕訕地,“走的時候沒跟她說,就留了封信,師姐回頭一定不饒我。”
上谷公主一聲輕笑,“還有能讓你害怕的啊?”
楚離一愣,清了清嗓子,“也不是怕,就是有點怯。你不知道師姐多厲害!”
“有多厲害?”
“嗯~”楚離想了想,“這麼說吧,這麼多年我和師姐過招,輸贏摻半。我怕她,不是因爲怕她奇招百出,而是怕她生氣。”
“過招?”
“就是五行術數,‘陰’陽八卦之類的。”楚離說,“師姐善結陣,我善破陣。她結多少我破多少,呵呵,”楚離得意道,“從沒敗過。”
“啊,對了!”楚離恍然驚呼,“你們暫時都不能跟我回去。我得先回去破了師姐的陣法,然後跟她打聲招呼,不然你們跟我一起回去,只怕還沒剛進去呢,命就沒了。”
“怎麼說?”
“師姐的闕月陣尤其厲害,她經常在我們山‘門’前設陣法,鳥獸誤入其中都得重傷,要是人進去了……多半有進無出。不過我是不怕啦,破陣我很在行。”楚離又‘露’出了得意之‘色’,“只是這次不同,我留書出走,師姐一定不輕饒我,回去不定有什麼等着我呢。我自己的話,還好應付。要是再加上你們,我一定顧全不來這麼多人。萬一傷到你們就不好了。”
她便獨自一人回去。
待翻過一座山,又沿着一條河走到盡頭時,楚離轉了個彎,隱入一片蓊鬱中,再出來時,眼前景‘色’已經大變。首先是一條古藤纏繞簇擁的石路,蔓延向上,石路兩側長滿青綠‘色’苔蘚,古藤蜿蜒攀援,緊緊抓縛在石塊縫隙裡。
楚離不由‘露’出了笑意,大喊一聲,“師姐,我回來啦!”
說着撿起一塊石頭,用力往古藤上砸過去。可古藤並沒有反應。楚離“咦”了一聲,嘀咕道,“難道陣法又變了?”
她凝神打量八卦方位,目光炯炯,先是踏出右腳腳尖踩在了石路上,然後一路穿梭過去。竟然安然無恙。
“師姐竟然沒有設陣法!”楚離大奇,忽然心裡有不好的預感,“難道是因爲沒有痊癒,身體不好?”這樣想着,就再也耽擱不下去了,拔足狂奔。
很快繞過撲朔‘迷’離又曲折的山路,走到一處瀑布前,繞過瀑布踏進一側的巨石上,縱身一躍,消失在瀑布之後。原來此地有個障眼法,那瀑布一旁的巨石是個遮掩物,從巨石斜過去,就是一方平原,臨山涉水,碧綠的平原上有一座‘精’巧的二層木樓,用些許籬笆牆圍出了一個院落。木樓周身有些綠‘色’的嫩芽已經生髮,襯得木樓生機盎然。
“師姐!”楚離心中急切又歡喜,快步跑了過去,可誰料還沒剛到‘門’前,迎頭掉下一陣土,嘩啦啦全砸她臉上。
楚離反而咧嘴笑了。因爲這樣的石霂才讓她不覺得有事。
可她的笑容沒持續多久,因爲她發現,臉上不止是土,裡面有……幼蛇。
“啊~~~~~”楚離嚇得‘花’容失‘色’,一蹦三尺高,腦袋直接撞到了‘門’樑上,這下更好,撲通一聲掉落一桶水,正好沖掉了她身上的幼蛇。可楚離不敢慶幸,她不認爲石霂會這麼好心,果然,她又嗅到了不尋常的味道,那根本不是水,而是泥漿,只不過是過濾罷的泥漿,而且有股甜甜的味道。
楚離再不敢往上碰,她小心翼翼擡起腳,低下頭,正要下腳時眸子一緊,慌忙又要擡,然而已經晚了,地上突然生出一朵‘花’來,纏住她腳腕,那‘花’卻是鐵‘花’,楚離急忙想要掙脫,然而她掙扎時,卻發現鐵‘花’裡冒出了嗡嗡‘亂’叫的蜜蜂……
眼見着成羣的蜜蜂直往她身上撲,楚離恍然大悟,剛剛泥漿裡的甜味是蜂蜜!然而,這絲毫不能改變蜜蜂朝她撲過來的事實。
楚離大驚失‘色’,無奈之下用力往一側撞,果然木牆一側被她撞開了小‘門’,她連忙上身倒進去,只是腳腕還沒鐵‘花’纏着。楚離腳腕翻轉,與鐵‘花’角力,巧勁之下,終於掙脫了它,這才能全部藏身於木牆內。然而還沒容她鬆一口氣,楚離就一腳踩空,直接掉了下去。
“你竟然把我的木牆下面給我挖空了!!石霂!”楚離恨得咬牙切齒,“你太狡猾了!”
那木牆內的地面上只覆蓋了一層薄土,乍看起來與平常無異,然而土下卻是空的。她剛掉進去,‘洞’裡突然又伸出鐵‘花’來,扣住她的四肢和身體,將她牢牢綁在‘洞’裡。
她剛罵完,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冷笑道,“不知道哪個不自量力的,想破我的陣法,我們家‘門’是這麼輕易進出的?”
可不是石霂。
楚離氣得牙癢癢,大喊,“石霂!你快放我出去!”
她喊着,仰頭看見上面‘露’出一個淡青‘色’衣角來,接着看到那衣角繞了一圈,又走了……
“石霂!”楚離喊罷又連忙改口,“師姐!好師姐,你快放我出去吧。”
這句話說罷,那衣角纔有重新出現,她便看見石霂笑‘吟’‘吟’地蹲在旁邊俯視她,“喲,這不是大魏的國師嗎?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啊。”
“石霂——不,師姐,”楚離討好地笑道,“好師姐,你看,咱們許久不見,我甚是掛念師姐。你快放我出去,好好敘敘舊。”
“掛念?”石霂皮笑‘肉’不笑地睨她,“八月離開,年關都沒回來,離去半年之久只得一封信,好師妹,你還真是掛念我啊。”
“這……這不是有事耽擱了嗎?”楚離越發笑得討好,“我可是日日想着你呢。”
“是嗎?那你便再多想幾日好了。”說罷,悠然起身,竟要離去。
“啊救命!師姐!”背後傳來楚離驚慌失措的聲音,“師姐快救我!”
石霂狐疑地轉身回來,看看她,“莫耍詭計,今兒你是在這‘洞’裡待定了。”她剛說罷,忽然發現木‘門’從身後砸過來,便是一驚,本要避開然而重傷未愈,行動不似以往靈活,就那麼一腳踩空落入‘洞’裡。
正落在楚離身上。
那‘洞’口本就不大,勉強夠兩個人站定腳跟。石霂落下來,很快鐵‘花’也重新勾出來纏住她四肢,楚離哈哈大笑,“石霂,讓你偷‘雞’不成蝕把米!”
石霂惱得瞪她,“要不是我……”卻及時住了口,沒提受傷的事,“豈能讓你得逞。”
楚離本也覺得奇怪,她只是想震動機關,放下木‘門’砸一下石霂的,誰曾想石霂竟然也掉了下來,這可真不像石霂的實力。如今聽她語焉不詳,忽然想起公輸定說她生病的事情,這才清了清嗓子,靠過去腦袋蹭了蹭她,“你生了什麼病?”
石霂睨她,“就知道穗穗嘴不牢靠。”
“嘿嘿,”楚離笑說,“穗穗可是我好朋友,當然聽我的不聽你的。你到底生了什麼病?竟然要師父給你醫治,現在怎麼樣了?”
“本來是快好了,”石霂沒好氣地嗔道,“可被你這一砸一摔,怕是又要傷了。”
楚離皺眉,“舊疾?”她忽然捏住石霂手腕,往她脈搏上搭。石霂連忙掙脫,“你可別了,就你那半桶水的,還給我看病。”
楚離羞惱,“你不要小瞧人!”於是又去捉她手腕,石霂掙扎着就是不讓她抓住。楚離急了,一口咬住石霂脖子,“你再動,我咬你!”
“……”石霂僵住了,脖子上是楚離溫熱的‘脣’,她咬咬牙,下巴忽然用力磕在楚離歪着的臉頰上,楚離哎呦一聲鬆了口。石霂連忙避過去,臉上閃過一抹紅,卻轉過臉去,啐她,“無賴!每次都用咬的!”
“說的好像你沒咬過我似的。”楚離不以爲然,又仰頭給石霂看,“你自己看,這牙印都沒消呢。”鎖骨處確實有一排幾不可見的淤青,那就是石霂咬的。
她倆從小到大過招,無所不用其極,爲了贏過對方,四肢牙齒頭髮,能用的都用過了。
石霂哼了一聲,只作聽不到。
“哼什麼哼,你自己的鐵‘花’自己不鬆,還真打算在這過夜啊。”楚離幸災樂禍。鐵‘花’只有一個機關控制,只要石霂鬆開她自己,楚離也會被鬆開。
石霂斜睨她一眼,“過夜就過夜。”
她倆也不是沒有幕天席地風餐‘露’宿的經歷,故而在這‘洞’裡過夜也不算個事兒。只是如今石霂重傷,實不該再受寒。楚離雖然不知她重傷,但到底也清楚她身子不適。又想到石霂之所以這次下手這麼重,多半是由於楚離她自己留書離家,說到底是她理虧。於是輕咳一聲,笑出了兩個鋥亮的小虎牙,討好的嬌嬌糯糯一聲喊,“師姐~~~好師姐,人家知錯了嘛!以後再不這樣做了!我發誓!”說着比出兩根指頭來,她和石霂幾乎身體緊緊相挨着,所以指頭戳到了石霂手背。石霂低頭掃一眼,“啪”一下打她手背,“誓言可是胡‘亂’發的!”
楚離連連點頭,“師姐教訓的是!”又湊過去伏她脖子上蹭了蹭,撒嬌道,“師姐,咱們出去吧。這裡又冷又溼,我可是剛剛從牢房裡出來,現在又要坐牢……師姐,師姐~~~霂霂~~~”
石霂被她喊得身上起了一層疙瘩,抖了抖身子道,“好啦好啦。”嗔怪地看她一眼,楚離沒看見她動了哪裡,就見身上的鐵‘花’全散開,消失在石壁裡。
四肢終於活動自如了。石霂還正打着身上泥土,楚離一下撲她懷裡去了,“吧嗒”一下親在她臉上,“師姐師姐,我想死你啦!”
石霂一腦‘門’黑線,臉上還疑似有些紅雲,揪住她耳朵就往下拽,“你給我下來!一身都是土!”
石霂有潔癖,楚離當然知道。可她不僅不鬆手,還故意在她身上蹭了蹭,石霂剛剛打幹淨的衣服,很快被她蹭的又髒又黏,不僅有土還有蜂蜜漿……石霂氣得發抖,可楚離八爪魚一樣揪不下來,腦袋還靈活地躲開老遠,揪不着耳朵,石霂急了,張口咬在她肩膀上……
“啊呦——”
她們灰頭土臉的從‘洞’裡爬出來。
石霂冷着張臉,對自己被楚離蹭了一身的土和泥漿十分嫌棄。轉頭又看見楚離一臉陽光燦爛的大大笑容,就更嫌棄了。甩甩袖子,理都不理她,急匆匆去沐浴。
楚離因爲自己扳回了一局心情大好,看見石霂匆匆的步子,忍不住笑出了聲。石霂聽到動靜,轉身看她一眼,見楚離得意洋洋地大笑,更是惱得磨牙。楚離見狀,連忙扮乖,笑眯了眼睛捧着臉看她。
那模樣像個乖巧的小動物在討主人歡心,石霂沒忍住,‘脣’角就‘露’出笑意來。
偏偏楚離又是個眼尖的,見狀又要往前撲,石霂連忙正‘色’,“不許過來!”
楚離不滿的撇撇嘴,聽言站定不動。
石霂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頭看幾次,果然見楚離乖乖地站着沒動,這才鬆了口氣。再轉身走時,眸中就帶了笑意。終是沒忍住,她低頭一笑,‘脣’角彎彎的,眸子裡燦若星辰。多虧沒讓楚離看見,不然她又得撲過來。
楚離見她走得遠了,自己跑回房間裡倒了水喝。喝完就舒服的倒在了她自己的‘牀’榻上。這間臥房裡有兩張‘牀’,一張她的,一張石霂的。只不過自從她十五歲之後,石霂就不跟她住在一起了。只是偶爾楚離自己不願意一個人呆着,就跑到石霂房間裡蹭她的‘牀’。
她離開了半年之久,再次見到房內的東西,感到無比親切和眷戀。她打量着房間內的物什,見東西都一塵不染井然有序,不由得樂呵,“有個太愛乾淨的師姐真是好。”遂抱着自己‘牀’上的被褥滾了滾,舒服的一塌糊塗。也不管自己髒兮兮的‘弄’髒了‘牀’單等。
她半裹着被褥趴在‘牀’沿上,‘露’出腦袋來,就看到對面石霂的‘牀’榻。那裡已經很多年沒人睡過了。楚離不禁想起了第一次見到石霂的情景。
那年她才八歲。楚謙去世不久,她就跟着成公來到這深山中來。可是成公卻不怎麼管她,山林間不缺吃喝的,楚離就自己覓食。那時候,他們的房子還只是個茅草屋,十分簡陋。不過好歹能遮風避雨。她秋天的時候到深山來,第二年夏末的時候,成公帶了另一個‘女’孩回來,那就是石霂。
可那時的石霂遠不是現在的模樣。楚離第一次見到她時嚇了一跳,幼時的石霂從脖子到臉上都有一道深深的血痕,看起來很猙獰。比這血痕更讓楚離不適的是,石霂整個人散發着‘陰’鬱死寂的氣息,一雙眼睛裡帶着宛如死人的冷漠。小小的楚離看着她,嚇得暗自嚥了口水。
成公對楚離說,這是石霂,是你師妹。
沒錯,一開始的時候,楚離纔是師姐。儘管她比石霂小了四歲。可誰讓她入‘門’早呢!
楚離強自按下心中怯意,走上前去說,“師妹,你好。”
可石霂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完全沒聽到她說話似的。楚離忍不住哆嗦了下。
成公就幽幽一聲輕嘆,‘摸’了‘摸’石霂的頭,柔聲說,“石霂啊,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這是你的師姐楚離,雖然她比你小了點,但以後會好好陪你的。”
楚離躲在成公身後,探出腦袋來看着石霂,接口道,“嗯!師妹,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
可惜石霂根本沒反應。
不過楚離還是很高興,八|九歲的楚離還不能翻越高山,沒有臨山友人。所以對於年幼的楚離來說,多了一個人陪她玩耍,她很開心。可顯然石霂並不喜玩耍。她整日只是冷着張臉,渾身散發着生人勿近的氣息。
小小的茅草屋裡,楚離和她睡在正對面。成公就在‘門’外守着。楚離在‘牀’上不老實,總愛翻來滾去的,直到睡着纔會安靜下來。可石霂不一樣,石霂很少待在‘牀’上,只有夜深時才和衣躺下。悄無聲息的,在‘牀’上也安靜地恍若不存在。
楚離有時候半夜醒來,都覺得哎呀,這個師妹怎麼這麼安靜。又寡言少語的。楚離跟她說話,她很少帶理的。
不過石霂幹活卻不會偷懶。在這深山裡生活,衣食住行都得自己動手。她們的茅草屋後有一塊稻田,左側有一塊菜地,稍微高一點的山上還找到平地種了小麥。這些都得成公和楚離自己動手栽種。楚離發現,石霂雖然話少——不,確切的說,幾乎不說話,只有成公問她話時才勉強開尊口。楚離很多時候都是自說自話,反正石霂聽見也不回答——但做起事情來卻是絲毫不含糊的。
楚離還記得石霂主動跟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喂!”
沒錯,就是這個字。那天她們去後山採‘藥’,石霂可能沒爬過山,一腳踩空崴了腳,疼得直冒冷汗。楚離急的手忙腳‘亂’,像個怪力蘿莉一樣背起她就走。石霂一句話都沒說,任由她揹着下山,回到草屋裡,楚離‘亂’翻草‘藥’,整個草屋都快被她拆了。
然後疼得臉‘色’發白的石霂主動跟她說了第一句話,“喂!”
楚離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驚喜地轉身看她,“師妹!”聲音裡是抑制不住的歡喜。
石霂微微側了側臉,低聲說,“川掌蓮在你‘藥’簍裡。”
楚離這才發現,被自己掛在腰間的小小‘藥’簍裡‘露’出一株針狀綠葉,恍然道,“難怪我找不到呢!”她嘿嘿一笑,跑到石霂身邊,“謝謝師妹!”
石霂皺眉,動動‘脣’卻沒說話。
楚離有些失望,不過反正她也習慣了。先給她冷敷腳腕,囑咐她躺下別動,就自己跑去煎‘藥’。
待到入夜,楚離強撐着睏意走到石霂‘牀’邊,要幫她脫鞋襪。石霂掙扎了下,爭不過也就由她去了。一直到半夜,楚離難得醒了過來,在‘牀’上滾了滾,‘迷’‘迷’糊糊地下‘牀’去看石霂,誰知道不看不打緊,一看石霂竟然渾身直哆嗦,卻咬緊牙關一聲不吭。楚離頓時嚇得睡意全無。連忙叫她,“師妹,你怎麼了?”
她喜歡叫她師妹,雖然暗地裡楚離總叫她木頭人。對這個師妹,楚離漸漸有種天然的親近感。她好像很開心自己有一個妹妹一樣,處處讓着石霂照顧她。所以整天師妹不離口,叫的可歡。
然而石霂聽着卻一點都不開心。被一個小自己那麼多的小人兒一口一個師妹叫着,那人還一臉灑滿陽光的笑,讓她漸漸愈發不樂意這個稱呼。
所以那晚又聽到楚離喊她師妹,她頭一次發作出來,“不許這樣稱我!”儘管她聲音如此虛弱,可楚離還是聽見了,“啊?”
又見石霂虛弱之極地鄭重看着她道,“不許喊我師妹。”
哎呦,楚離那顆稚嫩的少‘女’心喲,聽見她這麼冷冰冰又決然的話,霎時間碎了一地。她撇撇嘴,眼睛就模糊了,卻還固執地嘟囔,“師妹師妹,就是師妹!”口裡說着,還是不忘去探石霂額頭,見石霂額上冷汗直冒,卻沒有發熱才稍稍放下心來。又去探她腳腕,腳腕處也並無一樣,草‘藥’也上的好好的,所以,剛剛她是在哆嗦什麼?而且聲音還這麼虛弱。
“你怎麼了?”楚離委屈歸委屈,卻不能不管她,還是開口問,說着卻又不甘心地故意加了句,“師妹!”
石霂被她氣到,竟然漸漸安靜下來,也不發抖了。
楚離等了半天不見她迴應,也惱了,轉身就回自己‘牀’榻。躺在‘牀’上的時候,還故意端着架子大喊一聲,“師妹,睡覺!”
然而事情並沒有因此好轉。
楚離因爲不放心,第二天半夜也醒了過來,結果發現石霂還是那樣屏息凝氣地縮成一團瑟瑟發抖,額上還是冷汗連連。接連好幾天,都是這樣。楚離大驚,才意識到,難道石霂每天晚上都是這樣?
等到第六天,楚離乾脆不說話了,整個人直接鑽進石霂‘牀’上抱住了她,“你怎麼了?”
石霂一下安靜下來,悶聲道,“放開我。”
楚離不答,反倒打了個呵欠,“師妹,我又困又冷,你快別說話了,好好睡覺。”
石霂推了推她,楚離反而愈發用力抱緊了她。推了幾次沒推動,石霂累得手痠。她自然比不上楚離力氣大的像小牛犢。
於是兩人一夜安眠。
第二天楚離醒來時,石霂已經不在‘牀’上了。不過被子還是好好地給她蓋着,楚離咧嘴一笑,覺得自己的師妹還是很懂事兒的。
接下來幾天,楚離每到半夜都跑到石霂‘牀’上去,剛開始石霂還推一推,後來都懶得理,甚至還主動給她留出了位子來。
直到有一天,楚離想睡覺就直接跑到石霂‘牀’上去了,沒過一會兒就被石霂推醒,“喂。”
楚離‘揉’‘揉’眼睛,“你應該叫我師姐,”她嘟囔着抱着被子翻了個身,拍拍一旁的空位,“上來吧,師妹。”
石霂也就依言躺了上去。可沒過一會兒,楚離就覺得不對勁,手臂上有個又涼又滑的東西繞來繞去,她睡意正濃,不耐煩地伸手去抓,一抓到眼前,綠油油軟膩膩一條,“這是什麼?”
石霂面無表情地躺着,“蛇。”
“啊啊啊啊啊救命啊啊啊啊!”楚離頓時嚇得驚跳起來,差點沒躥出去。
石霂安然躺着,看她在一旁手足無措地‘亂’跳‘亂’扭。
楚離一下撲在她身上,“師妹師妹,快救我!”
難得石霂面癱臉上‘露’出笑意,“叫我師姐。”
楚離哪兒還有腦子思考,從善如流地大喊,“師姐,師姐,救我,快快!”
石霂巋然不動,“我救了你,以後你要喊我師姐。”
“好好好,師姐師姐,你快,你快!”楚離要嚇哭了。
石霂這才手一擡,揪住那翠青蛇扔了出去。
楚離已經嚇得虛脫了,縮在石霂懷裡一動不敢動。
石霂輕輕地拍着她的背,“師妹,別怕。”
楚離帶着哭腔,虛弱地說,“師妹,我中毒了,我要死了。”
石霂忍不住一聲輕笑,“翠青蛇無毒,還膽小怕人。另外,你要叫我師姐。”
“什麼?”楚離這才擡起頭來,抹了抹眼淚,“爲什麼叫你師姐!你是我師妹!我好不容易有個師妹。”
“唔,你剛剛答應我的。”石霂歪頭笑了笑,滿是得逞的歡快,“師妹,你忘啦?”
楚離還是第一次看見她笑,‘迷’‘迷’瞪瞪地忽然就心軟了。她之所以每晚蹭‘摸’到石霂‘牀’上來,其實是猜到石霂在害怕。也許是害怕黑夜,也許是害怕獨睡,又或者是害怕別的什麼,楚離不知道。她只是心疼她。她拿這個長她四歲的木頭臉當親人,當妹妹疼愛。楚離也是個心思細膩的,她如何看不出石霂的硬撐和要強,所以對此隻字不提,只賴皮地每到睡覺時跑到她‘牀’上去,把她抱在懷裡。
這時她們相識相處半年了。半年時間,楚離第一次看見石霂的笑,還笑的這麼歡暢,她沒來由地心裡就軟的一塌糊塗,俯身吧唧一下親到石霂臉上,歡快地大喊一聲,“師姐!”
石霂頓時紅了臉。一把推開她,“不得無禮!”
“那我還叫師妹。”楚離伸出手,又把她拉到懷裡去了,“反正我可喜歡有個師妹了。”
石霂哼了哼,“難道你有師姐嗎?”
楚離搖頭。
“那不也是好不容易有個師姐?”她們肩並肩躺着說話。
“可是師妹好玩啊。師妹師妹,多好!”
“不行!我比你大!”
“我比你先入‘門’!”
“師父說,你根本沒拜在他‘門’下。”
“誰說的!反正我比你早。”
“你耍賴,叫我師姐!”
“好的,師妹。”
“……”
她們說着說着就睡着了。不過後來楚離還是淪爲了師妹,因爲石霂竟然較真地專‘門’去找了成公,問成公楚離到底有沒有拜在‘門’下。楚離在一旁擠眉‘弄’眼,成公樂呵呵地答,當真要算的話,離兒還沒哪。
石霂意味深長地看楚離一眼,過去‘摸’了‘摸’她的頭,“師妹!”
楚離黑了臉,“石霂!”反正就死活不叫師姐。
不過石霂有成公撐腰,楚離再也不能耍賴喊她師妹了。
好好一個師妹變成了師姐,楚離心裡可不痛快,於是整日裡和石霂作對,兩人鬥智鬥勇,楚離漸漸地習慣了在外人面前順她的意。不過‘私’下里,她還是一句句喊石霂,有時候發膩地喊霂霂。
十年光‘陰’轉眼過,石霂再也不是當初剛來時的模樣。楚離卻還是當年的楚離。
白雲蒼狗,滄海桑田啊。陷在回憶裡的楚離回過神來,嘴角噙着笑意。眼珠一轉,她從‘牀’上爬起來,起身去找石霂。
而石霂,正在後池沐浴。
忽然聽到熟悉的腳步聲,她頓時‘抽’了嘴角,“楚離,你給我滾出去!”
可是說話間,楚離已經‘露’出頭來,燦燦一笑,“我也要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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