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葉辛和葉璐離得很近，她的手緩緩舉起的時候，分明就看到葉璐那雙宛如黑曜石般的瞳仁猛地一滯。葉辛看向葉璐，眼睛裡笑意分明，還有着不加掩飾的嘲弄，葉璐似乎是受不了葉辛這樣的蔑視，從小到大，從來都只有她看不起葉辛的，儘管每個人心裡都無比清楚，真正的那個“葉小姐”是誰，但是葉璐表現出來的就是再明顯不過的輕視。其實她心中也是清楚的，這樣的表現無非就是自己心中的那份自卑作祟，這樣的話說出來也許沒有人會相信，原來看似驕橫不可一世的葉璐葉大小姐也是會自卑的，可是事實就是如此。很小的時候，當她還住在那個陰暗逼仄的閣樓裡的時候，她就無比羨慕身邊的那些孩子，能夠在一個寬敞明亮的環境當中生活玩耍，那間閣樓不僅狹窄陰暗，而且每到下雨天的時候，外面下大雨，裡面就下小雨，每年的夏天是她最不願意過的時候，因爲每天她都必須要留在家裡，把家中所有的器皿都拿出來放到地上去接雨水，要不然，雨水浸透地板滲透到樓下，樓下那個四十歲的中年婦女又會不休地用她這輩子所能夠想到的所有的惡毒的語言喋喋謾罵。而她的母親，那個生她的人，一天總有大多數時候都是用在和男人周旋上面，和不同的男人。這些時候也不會例外，家裡總是剩她一個人。因爲家境條件不好，比不上週圍的同學，她甚至不好意思請自己最好的朋友到家裡來玩耍，在自己喜歡的男孩子面前連頭都擡不起來。
每一天，徐予汀總是在結束她和那羣男人的遊戲之後，回到家中，想吃飯喝水一樣，每天一定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將那個她自出生起早已聽過了千遍萬遍的名字極盡所能地謾罵一遍，從來沒有任何的重複。那個時候，葉璐小小的腦袋當中常常想到的是，要是那些經常和她在一起的男人看到了她這樣的一面後，還會不會和她在一起呢？她不知道，因爲從來沒有人看到這樣真實的徐予汀。不得不承認，她是漂亮的，儘管是在這樣窘迫的生活環境當中，她每天還是像工作一樣將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體體面面，哪怕家中已經沒有一粒米下鍋，在她心中卻還是比不上一件漂亮時尚的衣服。那些年裡，葉璐記憶最深的就是捱餓的滋味，無止無盡地捱餓，好像徐予汀已經忘記家中有着這樣的一個女兒。還好，那些年裡，她不止一個人，她還有一個疼愛她的郝毅叔叔。即使當時年紀還小，她也知道郝叔叔是喜歡着媽媽的，或許在外人看來，外表憨厚老實的郝叔叔配不上漂亮的媽媽，但是在當時葉璐幼小的心中，卻早已將郝叔叔當做自己的父親：生病的時候，是郝叔叔帶她去醫院；開家長會的時候，也是郝叔叔代替她母親；被人家欺負了，被罵成“野種”的時候，也是郝叔叔替她出頭......太多太多了，那個時候，她曾不止一次地幻想過郝叔叔和媽媽結婚後的樣子，可是沒有想到，後來的事情早已經超過了她的想象，也超過了她所能夠承受的力度。
猶記得那是六歲時的一個黃昏，透過閣樓裡那方狹小的窗子，她像往常一樣數着從頭頂上盤旋而過的歸巢倦鳥，等着母親回來，可是她沒有等到母親，等來的卻是一臉沉重的郝叔叔，見到她，郝叔叔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擠出一絲微笑，問道，“你媽媽回來了沒有？”葉璐搖了搖頭，那一刻，她分明就看到郝叔叔眼中亮起的那兩盞燈瞬間就熄滅了。她覺得心疼，想要伸出手去輕輕撫摸郝叔叔，可是郝叔叔卻一把將她緊緊地抱入懷中，好像她要突然離開再也不會回來一樣。
那天晚上，她就被郝叔叔一直抱在懷裡，那天晚上，直到後來，葉璐將天上所有的鳥兒都數盡的時候，媽媽也沒有回來。直到第二天早上，媽媽才滿面春風地衝進屋子，一進來就將她從郝叔叔的懷裡抱起來，一邊舞着她轉圈兒，一邊親吻她的額頭，叫她“小寶貝”——她從來沒有這樣叫過自己。可是郝叔叔卻將她從媽媽懷裡抱了出來，輕輕拍了拍她的頭，讓她進屋子裡去睡覺，而母親也沒有反對。她很乖，因爲母親難得的好心情，她不想去破壞，如果媽媽的心情繼續好下去的話，那麼明天她也許會帶自己到巷子門口去吃一頓飯。爲了那一頓飯，葉璐乖乖地點了點頭，回到了自己的臥室裡......後來，事實上，儘管那天晚上她很乖，但是媽媽卻終究還沒能如了她的願帶她去吃飯，因爲不久以後，她們就搬離了那間小閣樓，取到了另外一個地方。
雖然年紀還小，但是很多事情葉璐已經懂得了，她以一種平常人難以見到的速度在迅速地成長。徐予汀不會因爲她還小，就不把她的仇恨獨自往肚子裡吞，相反的，她還把她心中的憤懣全部地轉嫁自己年幼的女兒身上。所以，幾乎是從記事開始，葉璐就已經知道，她們之所以住得這麼差，之所以吃不上好吃的，之所以沒有漂亮裙子漂亮鞋子，都是因爲一個叫做辛迪的女人還有她那個在母親口中是“野種”的女兒葉辛。是她們把本該屬於她的一切全部搶走了，搶走了她的好吃的，搶走了她的漂亮衣服和鞋子，搶走了她的大房子，更搶走了她的爸爸。媽媽越是這樣說，她心裡就越好奇，她想去看一看，這兩個人究竟有什麼不同，能夠把爸爸從媽媽和自己手中搶走。那一天，她坐上公交車，從自己家門口出發，穿越整個城市，又走了大半天的路才道了那個地方。與自己住的地方不一樣，那裡美得只有童話當中纔會有，她透過爬滿爬山虎的白色圍牆的鏤空處看進去，花園當中坐着一年紀和媽媽差不多大的女人，儘管不想，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認，她長得真好看，比媽媽還好看。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童話當中的皇后一樣，高貴而典雅，一舉一動，都是說不出的斯文貴氣。而她旁邊坐着的是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女孩，穿着白色的公主裙，梳着很整齊的兩條辮子，她的嘴巴正在一張一合，而那個女人微微側着頭，像是在聽她說着什麼。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站了多久，可以就到讓她們發現，她看着那個女人牽着那個小女孩慢慢朝她走來，走近了才發現那個女人的臉上有了一種不合時宜的病容，像是太陽被蒙上了一層輕紗，沒有所謂的朦朧美，只讓人感覺到一種不恰當。那個時候，她很想走，但是不知道爲什麼，腳像是被釘子釘住了一樣，挪不得半步。那個女人走近了，伸手推開門，朝她笑道，“要不要進來坐坐？”口氣熟稔得讓她以爲是在叫一個老朋友。她猶豫着，並不確定那個女人就是在叫自己，接着，她又聽到那個女人的聲音響了起來，“我看你在外面站了好久，要是累了的話，就進來坐坐吧。”她的聲音很好聽，像是山泉敲擊在石頭上，明快而又亮麗，只聽聲音彷彿就能窺見主人的容貌性格，儘管她此刻滿臉病容，和她的聲音並不是十分匹配。
她的腳微不可查地動了動，但是很快她就想起來媽媽對她說的話，自然也就認爲這一大一小兩個人不是什麼好人，眼睛立刻警惕着望着她們兩個。那個女人看到她的眼神，眼中立刻就出現了一種瞭然的神色，她皺了皺眉，微微嘆了口氣，說道，“你媽媽怎麼能......”話說到一半卻又戛然而止，顯然是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多談。那個女人將頭偏了一偏，看了看天色，又對她道，“你趁現在還早，還是先走吧，晚了山下可就沒有回家的公交車了。”說完，也不關門，牽着那個小女孩，就往回走。那個女孩子身上的裙子，比他們班上家境最好的吳晶晶的還要好看，她看了看身上的衣服，因爲走路的關係，身上的衣服早就被汗水打溼了，沒有見到那個女孩子之前她還不覺得，見到了她，她立刻就感覺到自己身上散發着一股噁心的汗臭味。她有些自卑地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服，但是再扯幾下，它們也不可能變成香噴噴的白色公主裙。十歲的孩子，若放在平常人家，還是撒嬌、什麼都不懂的年紀，可是就是因爲她的家庭，她迅速地早慧起來。她看着那個小女孩的背影，大聲喊道，“爸爸來看我來了，你爸爸來看我了。”她絲毫不擔心那個女孩子會聽不懂，因爲她知道，她知道的事情，她也一定知道。她站在那裡，有些幸災樂禍地等着那個被保護地很好的女孩子回過頭來，等着看她驚慌失措地跑到自己母親那裡尋求安慰，可是出乎她意料的事，這些她臆想中的場景一個也沒有，那個女孩子回過頭來，漂亮的下巴微不可查地揚了揚，有種天然的尊貴氣度，她輕輕張口，聲音是超乎年齡的清冷澹然，“那是你爸爸。”她的聲音聽不到一絲起伏，眼中甚至沒有一毫波動，站在門外的葉璐瞬間就感到自己辛辛苦苦累積起來的勇氣在這一瞬間被她的那一句話弄得土崩瓦解......
而現在，時間又回到了二十年以前，她看着葉辛舉起來的那隻手，挫敗得說不出一句話來。葉璐猛地閤眼，幾乎已經要就此認命，但是此刻葉子言的聲音卻在她的背後淡淡響起，“你的股份加起來一共也就百分之四十三，而我手中有的是百分之四十五，如果你願意的話，我願意出高價收購你手中的股份。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