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星期天的時候, 葉辛帶着邵墨白去了辛迪的墳前。這是她回來這麼久第一次來這裡。以前的時候，或許是近情情怯，也或許是因爲大仇未報, 總是不敢來這裡。如今, 徐予汀在那天晚上就被送到了本市最大的精神病醫院, 葉璐也被葉辛送回了監獄, 一切已近塵埃落定, 她總算是能夠帶着自己最愛的男子一起來見她生命當中最重要的人。
她和邵墨白一路上慢慢地走上來，辛迪葬在本市最大的公墓裡，墓碑質樸, 如果單單從墓碑看過去的話，決計沒有誰會將她和那麼出名的辛家聯繫起來。這裡還算得上是山清水秀, 只是她終究沒能回到自己的故鄉, 不知道九泉之下, 又會是怎樣的遺憾？只要一想到這裡，葉辛對葉子言的厭惡就止不住地涌上來, 她微微皺了皺眉頭，對身旁的邵墨白道，“我想將母親的遺骸移到鄉下去。她雖然不是在那裡長大的，但是總歸是她故鄉，外公外婆也在那裡, 他們在一起, 總好過......”葉辛後面的話沒有再說下, 她站在那裡沒有動, 邵墨白順着她的眼神看過去, 卻看到不遠處辛迪的墳前站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他剛剛轉頭想要去喊葉辛，她卻掙開邵墨白的手, 一路小跑了上去。
“你來幹什麼？”葉辛看着面前的這個男人，語氣冰冷，“我不認爲她想見到你。”
不出意料的，迎接她的又是一片默然。葉子言擡頭看她，這是這麼多年來，葉子言第一次看她。似乎是不忍卒看一般，葉子言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後就將頭轉了過去。葉辛卻不能容忍他這般，眼神裡的有着咄咄逼人的銳利，她嘴上也越發不留情起來，“怎麼？這個時候纔想到她，那你以前幹什麼去了？”邵墨白早已經跟上來了，就站在她身後，聽到葉辛這樣說話，他心裡一跳，忍不住出言輕喝道，“葉辛！”她這才覺得自己似乎有些失態了，於是下意識地理了理身上的衣服，轉了頭對葉子言淡淡道，“這裡不歡迎你，慢走。”
葉子言卻沒有管她，不但沒有離開，反而是朝着辛迪的墳前走得更近了些，他低着頭，葉辛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覺得他聲音悶悶的，“我來看你母親沒有和你商量，對不起。”他擡起頭來，直直地看着葉辛，似乎是要看往她心底去，“我知道無論我怎樣說你都不會原諒我，本來我也不想在你母親面前和你說這些的，只是......我找了許多的時間場合，都不對，思來想去，也只有在這裡了。”他微微垂眼，臉上依舊看不出什麼表情來，“我自覺這一生都對不起你們母女，也知道無論我做什麼都不能償還，只是，你能不能，能不能給我這一個機會，我知道我時間已經不多了，你能不能，讓我死後，陪着她？”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不可聞，“我生前負她，讓她含恨而終，死後都不能瞑目，九泉之下，只要她願意，刀山油鍋我都一一試過，只要她願意......”
“可是，怕只怕，她壓根兒就不願意見到你呢。”葉辛譏諷一笑，葉子言聽到她的話臉上瞬間就白了下來，葉辛心中涌起一種快意的報復感，她看着葉子言，眼中的笑意越發分明，“你要一廂情願地去贖罪，可是她根本就不願意見到你呢。你知不知道她死的時候說了什麼？她說，如果這一生可以重來，她還是會愛上你，但是如果有下輩子，她卻再也不願意遇見你。”那個女子，性格鮮亮得宛如她身上的那身紅衣，她不後悔愛上葉子言，這個男子，帶給她旁人難以企及的歡愉，也帶給她從來沒有的苦痛與恥辱，路是她自己選的，人是她自己要愛的，這一切她都不後悔；可是，如果真的有來生，她卻再也不願意遇見他，再也不願愛上他。她是這樣坦然的女子，愛就是愛了，無論有多痛苦，不愛就是不愛，無論那個人對她有多好。她心中自有一隻天平來衡量人世情誼。可是，如果這情誼真的是可以用天平來衡量的話，那也不叫做人情了。
她看似老於世故，卻總還是太天真了。
因爲太天真了，當初在面對徐予汀的種種手段的時候她會不屑一顧，會自顧驕傲，可是偏偏就是沒有想過要用同樣的方法反擊，那樣的手段她不屑，可是偏偏她就輸在了這樣的手段之上。一生情誼錯付，便也註定了她要輸得這樣徹底。
葉辛的話似乎是壓在葉子言身上的最後一根稻草，儘管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可是當他親耳聽到的時候，還是會有一種痛徹心扉的感覺，更何況，將這話說出口的，還是他的親生女兒。他抿了抿脣，眼睛裡有着幾乎要將人吸進去的哀慼，卻終究還是什麼都沒有說。他的目光一直注視着辛迪的墓碑，葉辛心中也涌起淡淡的哀傷，眼前的這個男子，畢竟是她的父親。曾經，她是那樣想要他的肯定他的讚賞，可是當她發現無論自己做了什麼，他的臉上都不會出現她所期望的表情的時候，她也漸漸懂得了，自己在他心中，恐怕是什麼都算不上的吧？
葉辛轉過頭，看着身邊的邵墨白，伸出手拉住邵墨白垂在身邊的手，和他一起下山去了。
一路上兩個人都是無話，葉辛心中有事，不想多說，他們走得慢，走了好一會兒纔到半山腰，邵墨白跟在葉辛身邊，淡淡地對她道，“其實，你父親，應該還是愛你母親的。”
葉辛沒有回頭，只是淡淡一笑，裡面有譏誚，有哀傷，也有憐憫，“愛有什麼用？他還不是害死了她？如果只是因爲這樣一個‘愛’字就可以抹殺掉他當初做的事情的話，那這世間豈不是再沒了公平？”
“這人世本就沒有絕對的公平。”邵墨白看着她，淡淡道，“他當初一葉障目，想來也是愛辛迪愛極了纔會有後來的舉動，在你看來他將你母親葬在這裡，或許只是因爲他感到這樣離他最近；你母親的葬禮低調冷清，他也沒有來出席，你覺得是他薄情，或許是因爲他潛意識裡並不願意承認你母親的死；他不願意父親帶走你，你看來他是漠視你，可是我卻覺得他或許是不願意自己的女兒把別人當做父親......”
“不要再說了。”葉辛驀地打斷他的話，“世間若沒有絕對的公平，那我就要做到儘量公平。這一切的事情，如果不是他當初矇蔽了雙眼，又怎麼會有後來的事情？”
“葉辛你冷靜一點。”邵墨白握緊了她的手，鄭重道，“若真要說公平，其實他也是受害者對不對？”
“那是他咎由自取。”葉辛看着邵墨白，言語當中有難得一見的激動，“如果不是因爲他和徐予汀有糾葛，又怎麼會？”
“難道這也要算在他頭上？”邵墨白的語氣有些沉，“你每一次只要一碰到你母親的事情就變得不那麼理智，葉辛，你冷靜下來好好想想，這整件事情葉子言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你想清楚了沒有？你口口聲聲所說的‘公平’，你給過他公平沒有？他是你父親，虎毒尚且不食子，連徐予汀都知道在最後關頭要救自己女兒，更何況是他？”
“那這麼多年的漠視，又說明什麼？”葉辛目光灼灼地看着邵墨白，他卻微微一笑，反問道，“你有沒有發現，你長得很想他，尤其是眼睛？”
葉辛微微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有些不自然地別過頭去，沒有說話。邵墨白溫言道，“他厭惡自己當初害死你母親，一來是沒臉見你，二來，恐怕他也不願意看見那張那和他自己長得相似的臉吧。”
葉辛皺了皺眉，卻沒有接他的話，而是拉着他的手朝山下繼續走去。
到了墓園停車的地方，他們卻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顧湘。
見到他們兩個從山上下來，顧湘朝他們點了點頭，說實話，對於這個女子，葉辛是厭惡不起來的。她心中對顧湘總有着淡淡的憐憫，這個女子，通透明剔，恐怕是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在葉子言面前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吧？可是她卻偏偏沒有選擇的權利。葉辛早就該想到的，她的一舉一動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熟悉，後來仔細聯繫起來想一想，才明白她的很多動作都來自於辛迪。不知道當初將她送給葉子言的那個人是怎樣想的，一邊不動聲色地模仿辛迪，一邊卻又選擇了一個和辛迪樣貌大相徑庭的女子，這樣隱晦的做法，卻剛好暗合了葉子言的心思——他愛辛迪，卻偏偏不想讓人知道。葉子言心思一向隱晦，那個人能夠一眼看穿他心中想法，投其所好，也真不是一般人能夠想出來的。
葉辛猜測她大概是在等葉子言，和她點了點頭，就打算開車離開，沒想到顧湘卻伸手攔住了她，“我有些話要和你說。”像是害怕葉辛不答應似的，她又補充道，“很重要。”
葉辛也想知道她找自己究竟說什麼，幾乎沒有半分猶豫，就開口道，“那你上車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