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的夜裡,桑祈先前在大帳中見到的那個女子,帶來了夜宵和戰報。熱騰騰的雞湯發出誘人的香氣,也端給了她一份。
桑祈接到手中,近瞧才認出來,這個人是淺酒。
拿過湯匙,也沒客氣,大大方方喝了起來。
卓文遠卻放在一邊沒動,先看起了戰報,而後擡眸,笑意帶着幾分戲謔。
桑祈嚼了塊雞肉,大概意識到戰報裡寫的是什麼了。
先前在外面,眺望臨安城的時候,他問過一句,自己派了追兵前去,而且是數量不少的追兵,讓她猜,晏雲之會不會等不到她回去就封城。
彼時她只是嫌棄地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如今臨安城的大門,則真的沉沉關閉了。
其實也很正常,桑祈低頭,又喝了一口湯。
不能因爲她一個人,影響大局,晏雲之不會做出那種感情用事,不分輕重的決策。
那個能把城門關上的,纔是她愛着的男人啊。
只是想到自己也被大門隔在了這頭,不知何時才能再次與他相見,又難免心生黯然。
卓文遠看着她把一盅雞湯喝乾淨,自己才動起筷子,問道:“這裡面放了好幾種蘑菇,是不是很合你的口味?”
“是啊,要不你的也給我算了。”桑祈挑眉道,語氣中帶着幾分無賴。
沒想到他真的把自己的那份往前一推,大有相讓之意。
反倒是她一怔,繼而搖搖頭,又不想要了,只道是:“吃太飽睡不着,我太困了,你就不能人道點,找個戰俘營之類的地方,讓我睡一覺?”
只見卓文遠向身後一靠,閒閒聳肩:“牀都鋪好了,你不在這兒睡,還想去哪兒?”
睡這兒?你眼皮底下?那我還怎麼偷跑!
桑祈白了他一眼,義正言辭道:“不行,男女授受不親,你都是有媳婦的人了,能不能講究點?”
卓文遠低眉,清清淡淡地笑。
“放心,我幾時迫過你做你不願做的事。”
“不放心。”桑祈堅持要出這個帳子,又想了個理由,道:“你跟淺酒在這兒卿卿我我的,還讓我睡,真是……”
卓文遠聽她這話,玩味地撫了撫脣角,故作驚訝道:“咦,那麼你是吃醋了?”
“……還吃包子了呢,我就是想想就不舒服。”桑祈眉毛抖了抖。
貧嘴終究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卓文遠笑笑,不說話了,也沒叫人帶她出去。桑祈知道,他這是打定主意不放自己走,磨破嘴皮子也沒用,無奈之下,只好找了個角落,窩了起來。闔眸沉思着,吃也吃飽了,喝也喝足了,睡上一覺,養精蓄銳之後,明天就想辦法跑吧。
至於怎麼進臨安城,就等跑掉以後再說。
然,卻是怎麼也睡不着的。
大帳裡一直點着燈盞,卓文遠在遠處的燈光下,提筆書寫着什麼,時不時傳來紙張翻動的聲響。
桑祈輾轉反側,到天矇矇亮的時候,才睡了一小會兒。
再醒來,卓文遠又不在了,淺酒已經幫她備好了換洗的衣裳。
她試着動了動胳膊,發現還是沒有力氣,只得由着淺酒幫自己換。換好之後,便以出去透透氣做爲藉口,在營地轉悠,尋找逃跑的契機。
可淺酒寸步不離地跟着她,根本找不到機會。
無奈之下,她只得轉頭,道:“姑娘,我真的不用人陪。”
淺酒溫順地作揖,嬌聲婉轉道:“桑小姐,我不是陪你,是監視你的。”
“……”
自討了個沒趣,桑祈只好扶額,又往山坡上走。想着既然跑不了,乾脆先打聽打聽情報好了。
便邊散步,邊以閒聊的語氣問她:“你們到這兒來多久了,之前怎麼一直沒有卓文帶了一直隊伍過來的消息呢?我看這支隊伍人數好像也不多,有三百人?”
淺酒笑意盈盈,卻不言語。
“……還有,他就這麼撂挑子來了,洛京那邊沒問題嗎?不是說濮陽王和淮陽王都打過去了?”
對方依然只笑,不回答。
得,算是問不出來什麼了,桑祈又無奈扶額。
這個淺酒,還真是聽卓文遠的話啊。
“最後再問一個問題,他去哪兒了?”
她不死心地又掙扎一下。
嬌滴滴的美人終於朱脣輕啓,開了口,軟語道:“陛下去河對岸了,晚上纔回來,到時候,桑小姐自會知道想知道的事情。”
說完,盈盈一拜,喚上兩個士兵來看着她,自己去給她弄午飯了。
去河對岸做什麼?桑祈心裡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一直等到晚上,卓文遠回來。桑祈剛看見他,就直截了當地道了句:“沒用的。”
卓文遠一隻腳才邁進來,駐足問了句:“哦?”
“我說沒用的。”桑祈白了他一眼,道:“臨安城自古以來就是出了名的固若金湯,易守難攻。吊橋一收,前面就是白馬河,後面則是難以逾越的烏山天險,你就算到了河對岸,也不能把臨安怎麼樣。最多也就是一直僵持下去,大家都討不到什麼好,有什麼意思呢?”
卓文遠聽完才繼續往帳內走,解了大氅,笑道:“你說的對,如果一直僵持下去,是挺沒意思的。”
“所以,還是趕緊撤兵,回去照看你的洛京吧。”桑祈連連點頭道。
撤兵就好,撤兵就好。撤兵了,路上說不定就有機會跑,臨安城裡晏雲之也就不用有壓力了。
不然,如果卓文遠把自己當成人質,堅持要他們開城投降,不就麻煩了。
她既不想讓晏雲之因爲自己清名受損,更不想慘兮兮地死在晏雲之面前,更更不想讓卓文遠隨心所欲,如願以償。
然卓文遠卻沒將大氅放下,而是揚手丟給了她,道了句:“披上吧,外頭冷,我們出去走走。”
桑祈下意識地接過,狐疑地打量他一番,纔將大氅繫上。
火紅的狐狸皮毛,上面帶着一股淡淡的龍涎香的氣味兒。
味道不難聞,但就是聞着頭疼。
卓文遠在前,她跟在後,身後還跟了幾個衛兵,沿着山路走了許久。左轉右轉,直到有點分辨不清方向了,才上了一處矮坡。聞到河水的腥氣,大約能通過這氣味的方向辨明瞭自己的位置。
卓文遠停了下來,等到她上前,一擡手,道:“你看。”
桑祈朝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隱隱約約能看到,白馬河對岸有星星點點的火光,宛如一條道路,一直延伸到烏山山巒之上。然而那裡本不應該有一條路的。
她蹙了眉,攏攏衣襟,不解地問:“那是什麼?”
“我不需要跟晏雲之僵持下去的理由。”卓文遠淡淡道。
“現在,白馬河北岸都是我們的人。可如果晏雲之他們堅持在城裡不出來,我們當然也沒有任何辦法,只能繼續在這兒圍着乾耗。可是,你說,如果我從烏山上採石,將臨安城下游的河道全部封堵,又會發生什麼事情?”他說着,回眸問桑祈,眼裡裝着笑意。
會發生什麼事情?
當然是被阻塞的河水沒了出路,將會決堤而出,衝向地勢較低的南岸——也就是臨安城。
腦海中浮現出水漫城池的景象,桑祈感到一陣心悸,張了張口,竟沒說出話來。
並且,到了那時,臨安城人信心十足的依靠,背後的天險烏山,也就成爲了拒絕河水涌出的另一道大門。河水先從船隻進出的矮門滲透,再衝毀高大的城門,肆無忌憚地涌進來,卻又沒有出路。固若金湯的臨安城,將真正變成一鍋湯。
將那般慘狀隨意一想象,都不由得脊背發顫,而現實往往只會更加殘酷。
她驚愕地看向卓文遠,問道:“你瘋了?臨安城裡還有無數平民百姓,他們是無辜的。就算想逼晏雲之開城,也不必如此草菅人命……你就不怕此舉被世人唾棄?”
卓文遠站在夜色深處,繡有暗金雲紋的黑袍,獵獵衣襬在朔風中拂動,琉璃般璀璨,暗藏光華的眼眸裡寫着恣意,輕聲道:“你覺得,我做爲一個謀權篡位的新君,還在乎這個嗎?”
“不不不。”
桑祈還是不相信,連連搖頭,道:“你做不出來。”
“我做得出來。”卓文遠凝視着她,用鮮有的誠懇語氣,淡淡道:“我能利用你的感情近十年,能白日裡還對你有說有笑,入夜便轉手毫不留情地殺了桑公……桑祈,我真的做的出來。”
桑祈感覺自己的牙齒都在止不住地打顫,難以理解眼前的這個人,忍不住又問:“可是,你抓了我,難道不是想利用我做爲人質,要挾於少安嗎?緣何還要那麼興師動衆,去做什麼水漫臨安城之事。”
“人質?”卓文遠失笑,笑了半天,才無奈道:“你怎麼會這麼想?”
說着,他似乎覺得自己今天晚上帶她來的目的也達到了,一邊轉身往回走,一邊道:“我不會拿你當人質,但是可以讓你做一個選擇。”
“什麼選擇。”
過度的震驚,反倒讓她注意力集中而冷靜,握着拳,冷聲問。
“你若堅持站在晏雲之那邊,我便會命烏山上正在採石的隊伍執行此計。雖然現在石料還不夠,但最多也就再過兩三天吧,兩三天後,便可淹沒臨安城。但是,如果你放棄他,答應跟我回洛京。我不但不會用這些石料,還會從白馬河撤兵不再來犯,從此與臨安劃江而治。”
他平靜地說完這番話,停下腳步來等身後一動不動的她,勸道:“桑二,你好好想想,其實選擇後者非常划算。還是說,你要繼續一意孤行,爲了一己私慾,棄臨安數萬百姓於不顧?現在臨安的命運你說了算,而不是我。你好好想想,我不着急要一個回答。”
而後任桑祈在身後氣急敗壞地喊着:“你這小人,和宋落天有什麼分別!虧我跟你相交十載,真是浪費感情!”
腳步不停,頭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