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樺之死,和桑祈當了大將軍,顧平川也升任了尚書令的消息,是一同傳到南燕的。
臨安城裡一片譁然。
這一天潮溼多霧的烏山,又大霧瀰漫,教人看不清幾丈開外的前方,好像陽光都被這霧氣吞噬了似的。
蘇解語小心翼翼地走在城郊的山路上,生怕一迷失方向。突然,腳下一絆,踢到了一個堅硬的物體。
只見那物體滾動了兩下,卻不是石頭,而是一個空酒罈。
她忍着足尖疼痛,嘆了口氣,俯身將其扶起來,挪到一旁不擋路的地方,繼續往前走了幾步,便隱約見到一個人,坐在雲霧繚繞的竹林深處。
那是她久別重逢的兄長清玄君。
卻說自打那日洛京作別,她西去平津,清玄君則拎着一罈自己釀的桃花酒,上靈霧峰找到了晏鶴行。
無心參與紅塵紛爭的二人,一罈清酒下肚,閒敲棋子,默契地達成了共識,趁戰亂初露端倪,便隱姓埋名,開始了不問世事的雲遊之旅。
江山風雨如晦,這對忘年交卻踏着木屐,輕袍緩帶,飲酒縱歌,一路看遍了故國的山山水水。恰巧在太子登基,南燕與齊國劃江而治後,也來到了臨安。
兩年多的時光荏苒,歲月不安,沒有在他們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再見之時,清玄君依然白衣沽酒,笑眼彎彎,一副逍遙慵懶的模樣。
甚至在聽說嚴樺之死的消息的時候,也只是笑容稍微淡了那麼幾分。
那獨居竹林的終日沉醉放歌,也是之後的事了。
她便是替操心的父親母親,來勸哥哥回家的。
清玄君本背對着她席地而坐,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還沒等她開口,便回頭招招手,笑道:“蘭姬,快來看。”
語氣都和周遭的空氣一樣,帶着股濃濃的酒氣。
蘇解語迷茫地走了兩步上前,俯身看去,只見他面前擺了一副畫。畫上幾個人在湖畔的一片桃花林下把盞言歡,言笑晏晏。有他自己,有晏雲之,有顧平川,也有嚴樺。工筆細描,人物形神兼備,連桃花的花蕊都畫得栩栩如生,彷彿能從畫布上,聞到一股撲鼻而來的春日清香。
一眼就能認出來,是洛京的湖,洛京的花,洛京的酒,洛京的他。
在洛京發生過的,真實存在過的場景。
畫上的每一個人都在笑,表情那麼開懷,沒有一絲陰霾。
看着看着,她便忍不住想哭,別過頭去,說不出話來。
清玄君一手端着酒壺,一手拿着毛筆,醉意朦朧地問她:“好看嗎?”
“好看。”蘇解語趕忙擦擦眼角的淚痕,頷首道。
他便滿意地笑了,搖晃着起身,大手在她的肩上一拍,豪爽道:“回頭請少安和寧澤一起過來喝酒,也教他們看看。”
一提到這兩個人,她的眼淚唰地就不受控制地落下來了。
很想說,不,哥哥,寧澤可能永遠都沒機會再看到這幅畫了。
卻最終沒有開口,只道了一句:“嗯,到時你還得再釀些好酒備着纔是,你看現在的這些都快被你自己喝光了。”
“哈哈哈哈。”清玄君挑眉看她一眼,似是有些意外,拊掌道:“說得對。”
兄妹二人又閒聊了幾句,蘇解語說過幾天再來看他,幫他帶點生活用品後,沒提讓他回家的事兒,就離開了。
身後的清玄君,還在品着酒,醉眼微眯地欣賞着自己的那幅畫。
剛纔還霧氣沉沉,悶熱無風的天,不知怎地,突然一陣風起,穿過四周的竹林而來,搖動竹葉簇簇落下。零星幾片,飄到了他的肩頭,落在他墨跡未乾的畫卷上。
蘇解語下了山回到城裡,與母親說了哥哥現在一切都好,只是不想回家,想住在外面而已後,又按照往常的習慣,出了趟門。
臨安城就這麼大地方,新遷過來的幾大家族,住得比在洛京的時候還要緊湊,排場也要小得多。出了府門,馬車只走出幾步遠的距離,便能到現在的晏府了。
她讓車伕在門口停了停,半晌後才道:“走吧。”
她的目的地不是這裡,而是暫時設置的朝堂。
南遷的政權仍然頗爲不穩,而今幾大家族的代表時常在一起聚會磋商。她便是去等着下朝,接父親一起回家的。
雖說路不遠,可父親自從來了臨安,身體不太適應,一直比較虛弱。做爲長女,她雖然不能像個兒子一樣,在政事上爲他分憂,起碼相伴左右,多加照看還是能做到的。
馬車剛到沒一會兒,幾個峨冠博帶的中年男子陸陸續續從朱漆大門裡出來,看到蘇家的馬車,雖沒見着車上的人,也知道是誰,不由得紛紛對蘇庭道:“蘇兄有福啊,家中有一個這麼孝順的女兒。”
蘇庭咳嗽兩聲,忙擺手道:“哪裡哪裡,我倒希望她沒這麼孝順,早早離開我眼皮底下,嫁人才是。”
“哈哈,你看他這人,還身在福中不知福。”有人打趣道。
衆人鬨笑告別,各自離去,蘇庭緩步走到馬車旁,在蘇解語的親自攙扶下上了車,嘆道:“每天都勞煩你來一趟,確是不必,爲父的身子骨還沒弱到早上出個門,晚上就回不去家了的地步。”
“父親說得哪裡的話,兄長不在,蘭姬做爲家中年紀最長的孩兒,理應在父母膝下盡孝。先前擅自離京,讓二老擔心,就夠自責的了,如今趁還能相伴,便讓蘭姬多做些事吧。”
蘇解語溫婉地說着,擡手遞了個帕子給他。
蘇庭接過來,卻是沒擦汗,而是搖頭無奈地笑笑:“你這丫頭啊……以爲我卻不知,你天天往這兒跑,也不光是爲了盡孝的吧?”
說到這事兒,他覺得有些奇怪。
蘇解語每次都親自陪他來,接他走,除了擔心他的身體,必然也有一層原因是想見晏雲之的。他知道女兒家有些矜持,如今不比從前,桑祈和晏雲之已經有婚約在身了。雖然桑祈現在人不在臨安,大家也都知道,她纔是晏雲之未過門的妻子。自家女兒與晏雲之本有舊日傳聞,再頻頻主動與其相見,難免要被說閒話。
可體諒女兒的一片深情,他也曾以自己的名義,邀請晏雲之到府上來做客。不料沒人耳目的地方,女兒反倒一直迴避,不肯露面了。
蘇庭不解地問出了心中疑惑:“你和少安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蘇解語聞言微微一怔,擡眸笑道:“父親想到哪裡去了,女兒和少安之間能有什麼事。您可別多想慮,女兒真的只是來接您的。”
言罷話鋒一轉,換了個話題,問:“不知今日諸位家長商議了何事?”
提到政事,蘇庭便蹙了眉,太息一聲:“唉,說來話長,卓文遠的退兵,恐怕不是表面看起來那麼簡單。”
“此話怎講?”蘇解語問。
蘇庭便將最近臨安的狀況同她說了個大概。
原來卓文遠表面上是退兵了,只派軍隊駐守在白馬河北岸,看似按兵不動,只做防禦。可實際上,臨安這邊一有什麼動作,對方總會十分警覺。
確切點說,首先臨安城的北大門,也就是他們進城的時候走的那個橋是不能再打開了。一旦打開,有人從橋上過河,等待的就是對岸以擅闖邊境爲名的亂箭,這一點已經有先例爲證。
對岸算是難以踏足,就連想上白馬河,也只能從幾個連通城內外水路的閘門坐小船出發,一次能通過的人員有限不說,也時刻被對方警惕地盯着,稍有異動,又會惹禍上身。
前日就有一支隊伍,想趁夜色出發,只是去對岸的城池交易一些商品,結果還是至今未歸,恐怕也以被對方擒獲了。
南燕與齊國,表面看來井水不犯河水,實際上波濤暗涌。
現今的南燕,和當初被圍困也沒有什麼分別,能做到自給自足已是勉強,若還叫嚷着要打到對岸,重奪江山,怕就是癡人說夢了。
儘管纔過去數月,世家望族中已經有一種聲音提議,要不乾脆放棄打回洛京的想法,就留在臨安算了。反正臨安物產豐潤,水土肥美,堪稱天府。不去招惹齊國,過這安逸日子,有什麼不好?
而且,持這種觀點的人,怕是越來越多。
蘇解語聽完,低眸沉思了片刻,問道:“那陛下……或者少安怎麼說?”
新帝榮尋尚且年幼,無力主事,現在還在每天跟着師傅馮默勤學苦讀,渴望能早日成長爲真正的一國之君。
學習倒是認真,領悟力也不錯,但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學習上了,朝中的事務,則全數由新丞相晏雲之代爲處理。
因此他的看法,大約就等於皇帝的看法。
蘇庭沉默了一會兒,眉頭蹙得更緊了,轉頭看着她,眸光暗暗,道:“問題就出在這兒了,我覺得,晏雲之好像也認同這種觀點……”
蘇解語一聽,下意識地回了句:“不會吧?”
“唉,老夫也說不好。他的心思,誰能猜得透呢?”蘇庭無力地擺擺手,道:“他沒說要放棄,也沒說要繼續,總之今日又有人提起這事兒的時候,他根本沒表態。許是我想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