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雲之在各路視線的匯聚點上,處變不驚,淡然將茶喝完,才瞥着卓文遠的腰間,道:“看子瞻賢弟佩的這個荷包,覺得不太像是你的東西。黛色荷包配湖藍衣衫,上面繡的還是奇怪的動物,賢弟這審美可真令晏某着急。”
卓文遠也沒嫌他不給自己面子,一挑眉,勾起脣角,笑意又深了幾許,拎起荷包細細用指尖撫摸着,聳了聳肩,道:“沒辦法,桑二繡的,只能湊合着了。”
“是麼?”晏雲之也淡淡笑了聲,這笑意卻未達眼底。
說話間,戲班中場休息,蘇庭前來,登臺說了幾句話,大意也就是平常的,對諸位到來表示歡迎,請不要客氣地吃好玩好。
卓文遠趁機與同桌人告別,說自己突然想起來,還有一急事。便端着酒盞下樓,在蘇庭差不多講完話要走的時候,也來到了戲臺上,敬了他一杯,道:“大人請留步。”
這一幕,大多數來參加花會的人都沒有留意到。一直在等他現身的桑祈卻注意了,打算走過來問問他叫自己來究竟所爲何事。
靠近了些後,只聽他正在跟蘇庭交談,禮貌謙恭地道:“昨日進宮,見了姑母,姑母這兩天出宮不便,特地託晚輩問您一下,關於婚期的事,您和夫人商議得如何?”
說完還不忘一臉歉意地補充一句:“按說這是蘇晏兩家的私事,但姑母那人就是這樣的性子,對一件事上了心,就非刨根問底不可呢,還望蘇大人莫要覺得心煩。”
一聽到“婚事”和“蘇晏兩家”這兩個詞,桑祈心跳猛地快了幾拍,腳步一頓,便停了下來,繼續站在不遠處側耳傾聽。
蘇庭倒是沒介意,大度地表示無所謂,先感謝了皇后的關心,才道是:“尚無定論。不過應該也快了,待翻過日子後,再進宮告知皇后娘娘。”
“那姑母便應放心了。”卓文遠笑吟吟地做了個揖,而後信步走下了戲臺,好似沒有看到桑祈一直站在不遠處等自己似的,目不斜視地走遠了。
桑祈呆怔在原地,半天沒回過神來。
在這花好月明,清風和煦的晚上,原本一切都是那麼安寧和美。蘇晏兩家將要定親,就等着看日子了的消息,猶如一道晴天霹靂,登時將這祥和的氣氛擊得粉碎。磨滅了她內心深處,一直以來深藏的那道小小希冀。
呵,虧得自己還自作多情來着,他都要擇日成親了啊。
桑祈拖着失魂落魄的步子,繞過人羣,一路尋到了蘇解語身後。目光微溼,內心酸楚地望了她一會兒,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揚聲喚了句:“蘭姬。”
蘇解語正在帶着妹妹遊玩,聞聲轉過身來,見她一副奇怪的樣子,有些詫異,微微一笑,問:“怎麼了,阿祈。”
“聽說,你和少安要成親了?”桑祈深吸一口氣,艱難地擠出這句話,只覺每說一個字,都像在心上剜上了一刀。
一聽這句話,周圍的好幾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朝她們的方向看了過來。
蘇解語似乎完全沒有預料到,她提起的竟然會是這碼事。眸光微動,半晌後纔在衆目睽睽之下,淡淡笑着,低眸道了聲:“是。”
這個肯定的回答,給了她最後一擊。桑祈嗤笑一聲,反倒覺得內心豁然開朗了。因爲沒有了期待,也便不再有任何疑惑與忐忑,剩下的只有濃濃的失落。可是,這又能怪誰呢?只怪自己芳心錯許,又不是人家的錯。
於是順手從一旁的桌案上端起一壺酒,豪爽一笑,道:“來,我敬你一杯,先說聲恭喜。”言罷一仰頭,咕嘟咕嘟便喝了個乾淨,擡袖抹了抹溢出的酒漬,咣噹一聲將空了的酒壺放了回去。
蘇解語將酒盞託在手裡,卻沒有喝,而是微微凝眉,問道:“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桑祈大手一揮,道:“我只是想做第一個祝福你們的人。畢竟你和少安,是我在洛京爲數不多的朋友嘛。”
說完,不敢讓對方看見自己泛紅的眼睛,一轉頭,唸叨着還要去敬晏雲之一杯,便快步走掉了。
蘇解語立刻被包圍上來的幾個世家小姐圍住,紛紛興奮地感慨她和晏雲之這麼多年終於修成正果。
可最應該感到高興的她本人,面上的笑意卻始終只是淡淡的,夾雜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愁緒。目光時不時地,看向桑祈消失的方向。
剛喝光了一壺酒的桑祈,還覺得心裡空空的,需要更多液體來填滿。
她並沒有去找晏雲之,而是找到了剛纔從戲臺下來後,便留在花園裡了的卓文遠。一把扯過他,朗聲道:“走,咱們去慶豐樓喝酒去。”
以往不管她拉着他做什麼,這位風流多情的貴公子都會二話不說跟去,這一次卻任她扯了兩下,依然紋絲不動,只笑容戲謔地看着她。
桑祈本來心裡就不舒服,見他也跟自己作對,臉色沉了下來,蹙眉不悅道:“怎的,這兒還有什麼美人,教你捨不得走不成?”
卓文遠勾起脣角,搖了搖頭,閒閒把玩着腰間的荷包,笑道:“那倒不是。只不過……你若不答應嫁給我的話。這酒,恐怕以後我都沒法再陪你喝了。”
桑祈只覺原本就傷痕累累的心,又被甩了一鞭子,登時挫骨揚灰,火辣辣的痛。本來有些氣惱地看着他的眼神,也變得有了幾分悲慼。
這時候才終於意識到,面前的這個男子,不會永遠屬於她。不是每次她只要想起來,回頭尋找,都會站在她身後。隨時可以陪她瘋,陪她鬧,陪她策馬揚鞭,陪她大口喝酒。
早晚有一天,他也會是別人的夫君,會有一個比她更重要的人,需要他陪伴守護。
想到這一點,便覺着自己終於在這一瞬間,懂得了加冠或及笄的意義。所謂成長,就是從前擁有的許多東西,都會慢慢失去。從前膩在一起的人,都不得不最終散場啊。
一陣心酸感懷,險些當場落下淚來。
可還是倔強地一仰頭,嗔了句:“不去就不去,誰稀罕。”而後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自顧自往蘇府大門的方向走。
沿途正好遇到閆琰,便看了他一眼,徑直走過去,不由分說扯了他的衣袖,丟下句:“走,陪我喝酒。”就走。
完全不顧周圍人訝異的視線,和閆琰本人的掙扎哀嚎。
一路就這麼緊緊拽着他的袖子,一直到上了馬,狂奔到慶豐樓,買了兩大罈子酒,丟給他抱着,又再上馬,飛奔到洛水河邊,尋了處四下無人的位置後,才終於鬆開手。已是再也控制不住情緒,喉頭一哽,垂眸低聲道:“對不起,我怕你不來,不想自己一個人……”
事情發生的太突然,閆琰一路上迷茫得七葷八素,到現在都沒怎麼回過神來。只覺方纔還置身於花團錦簇,美食無數,觥籌交錯的桑府,突然就場景變換,跑到寂寥冷清的洛水河邊來了。四下環顧,目光還是飄忽沒有焦點的。
可是儘管不知道爲何桑祈會突然做出此舉,他也不難看出,今天她很不對勁。便沒同她鬥嘴,只疑惑地蹙着眉,理了理被她扯亂的衣衫,小心翼翼道:“我倒是無所謂。可……你這是?”
桑祈嘆了口氣,一屁股坐在地上,二話不說,只拆了酒罈的封口,仰頭便灌。
閆琰這邊則糾結了半天,也沒捋平被她弄皺的袖口。見她不肯說話,只好跟着坐下,陪她一起看漆黑的河面。
桑祈悶頭喝了一會兒後,才終於放下酒罈,又拽了拽他的袖子。
閆琰生怕自己的另一邊袖子也慘遭毒手,驚了一驚,趕忙抽回胳膊,攏着長袖,鄭重對她道:“放心,我不會跑掉,丟下你自己一個人的,不用拉着了……”
聽了這句話,看着他說話的時候認真的眼眸,桑祈微微一怔,會心地笑了,淚水同時盈滿眼眶。
“說什麼胡話,這世上誰和誰都是要分開的。你早晚也會離我而去。”
這番話,如果不是親耳聽見,閆琰一定無法相信是從她嘴裡說出來的。聽完表情嚴肅了幾許,想知道大好的時日,她的這份傷感從何而來。但還是忍住了好奇心,先道了句:“小爺說不會丟下你,就不會丟下。反正咱們都在洛京,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做朋友呢嘛。”
有些人同你說話的時候,即使看着你的眼神充滿誠意,你也不敢確認是真心還是假意。
可另外一些人,即使他沒有看着你,你就是知道,只要他對你開口,就絕對不會欺騙。
閆琰這句話,到底能不能化作行動,踐行到底,桑祈不知道,可當中的情分卻聽得清晰。眼眶一熱,一行清淚便涌了出來,嘆道:“沒想到,第一個對我說這話的人,竟然是你。”
說完自嘲地笑了笑,道:“我跟卓文遠認識了這麼多年,青梅竹馬,私交甚好,他都沒跟我提過要一輩子。”
“閆琰啊,我有的時候在想,自己做人是不是太失敗了呢?”桑祈擦了擦眼角的淚,問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