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是,娘娘當年正是因爲顓頊大帝——自己的父王出軌,才提刀殺絕了京都的男人。
而自己,卻是父王和蜀中女子所生的孩子。
直到重返九黎,偶爾想起這件事情,她才覺得奇怪。
爲何就獨獨那麼信賴娘娘呢?
爲何直覺她是個最值得信任之人呢?
僅僅只是因爲在聽花街的那段親切時光?
僅僅因爲她不遺餘力治療自己,恢復自己的容貌?
僅僅因爲無論是初相逢還是臨別時,她都毫無保留地傳授自己元氣?
須知,和以前的自己相比,現在足以一招震懾包括布布在內暗中接受了神秘半神人元氣的巨人,其中也有一些是娘娘的功勞。
布布等倉促接受了一點神秘的元氣,自以爲功力大增,殊不知,自己已經遠遠遠遠在他們之上了。
娘娘的元氣加上白衣天尊的元氣,豈是布布等人十天半月就可以超越的?
一路行來,她又發現一個更重要的問題。
自己當初無論是享受了百里行暮的元氣還是白衣天尊的元氣,都隱隱覺得不安,覺得自己無端端的受到別人這麼大的好處,怎麼過意得去呢?尤其是白衣天尊,曾經讓她一度認爲自己接受了別人的施捨,十分沮喪和懊惱,只是當時實在推卻不了也沒本事推卻纔勉強接受的!
可是,娘娘的一切好處,接受起來竟然毫無壓力。
她享受她的幫助和照顧,竟然無憂無慮,也感覺不到任何的虧欠或者人情或者什麼壓力。
她覺得自己天生就該享受被這樣照顧和保護。
她覺得自己天生就該享受娘娘的一切好東西。
她甚至覺得這所有的好處和溫情還來得遲了一點。
若是自己從小到大就一直享受這些,那該多好?
那樣,自己就不會經受有熊山林那麼可怕的絕望境地了吧?
那樣,自己就不會身中黑蜘蛛病毒,現在也無力擺脫了吧?
想着想着,她就笑起來。
她滿臉笑容,忽然很安心,像小孩子找到了大人。
“呵,娘娘,你要是來了,你就跟我見個面吧。我這段時間會一直呆在九黎,無論你什麼時候見我都行。我非常想念你……真的,我非常非常想念你……可是,如果你不是娘娘,那我也感謝你……我也非常感謝你……”
夜色寂靜。
風搖動了羣山和樹林。
她對着夜色行大禮,由衷道:“娘娘,我就當你是娘娘吧!謝謝你!謝謝你讓我想起我的母親。雖然我從未見過我的母親,可是,我想,除了母親,沒人會這麼幫我了!謝謝你!無論你是誰,請接受初蕾一拜,謝謝你這麼幫我。”
夜色無聲,花香自然。
遠處,有萬萬年黯黑的身影坦然接受了這一拜。
風,將她的黑色袍子吹起來,就如一道黑色的瘴氣。
那是象徵死亡的萬年漆黑。
那是已經死亡了近七十萬年的一顆心。
可現在,忽然之間,冰雪消融。
就像一顆於萬萬年的寒冰之中逐漸融化的心。
溫柔,溼潤,眼眶都熱了。
這一輩子,她以爲自己絕對聽不到這樣的話——以前,往日,現在,未來——都不可能聽到這麼柔軟嬌嗲嗲的話了。
她只有幾個白癡兒子,一個比一個白癡,除了闖禍,搗亂,惹人憎惡,便帶不來任何一絲溫情。
她曾經還渴望有一個女兒,活潑,伶俐,能說會唱,玉雪可愛,抱着你的脖子一聲聲地喊“娘娘……娘娘……”
可惜,沒有!
可惜,一直沒生女兒。
更可惜的是,她在那段昏暗的歲月裡,竟然不敢這麼多想——每每有懷孕的機會,總還是希望能生育一個兒子,一個健康的兒子。
高陽帝的時代,是男權發端並確定的時代。
那時候起,凡俗的女子便開始母憑子貴了。
有兒子的女人才能笑到最後。
縱然高貴如當時的天后也不例外。
唯有兒子,才能將自己徹底拉出絕望的深淵,讓那些流水不斷的年輕情敵徹底潰敗。
更主要的是,必須有一個健康的兒子,才能掌握大權,保住那幾個白癡兒子。否則,一切就完蛋了。
正因此,她竟然一直不敢生女兒——連多想想都不敢。
只可惜,後來,還是什麼都沒有了。
她絕望的時間很長。
她被這詛咒般的厄運所困擾,在漫長的絕望時光裡,一天天年華老去。
她曾經認爲自己永遠也不會翻身了。
她曾經認爲那些尋常女人就可以擁有的逗逗小兒女的天倫之樂,自己永遠也不會體會。
她也因此變得心堅如鐵。
直到終於盛怒之下,提刀而起。
直到殺光了天下男人,居然還是沒有任何感覺——彼時,所有的後悔,痛苦,憤怒,悲哀,恐懼……萬般情緒都不見了。
沒有人知道,當她手提天刀,回首京都,看着滿地的屍橫遍野,看着滿地的血流成河時的感覺。
她居然很平靜。
她一點也不曾後悔。
她覺得他們都該死。
他們和顓頊一樣,死有餘辜。
那是一次性別之戰,男女之間的巔峰大對決。
是被帝國逼得發瘋的一羣女人對男人的集體清算。
她覺得自己做了一件正確的事情。
就像一個心臟肺腑早就死去的人。
她懷疑自己那時候只剩下了頭顱——只有大腦,只有這永不磨滅的中央處理器在冷靜地指揮進攻,後退,絕殺,撤走……至於各種情緒和情感,已經徹底被消滅了。
直到那七十萬年漫長的黑暗歲月,她還是無動於衷。
她如幽靈一般冷漠,堅如磐石。
她想,就算整個宇宙都毀滅了,也真的一點不重要。
可現在,居然淚流滿面。
所有死去幾十萬年的溫柔情感統統復甦了。
那個小人兒。
她美麗得令人驚歎。
她就像是這月色下的一首歌謠。
她就像自己企圖擁抱的那一朵小花。
她聲音嬌弱,嗲嗲的,嬌嗔的,一句一聲:“娘娘……呀……娘娘……我好想念你……我好想你……”
有淚水,滑落臉龐。
她曾經以爲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再也不會流淚了。
所有的眼淚,早在最後一個白癡兒子被摔死時就已經被徹底凝結成刀了。
冰刀。
永遠也不會融化的冰刀。
可現在,她淚流滿面。
就因爲這一聲柔軟的呼喊而淚流滿面。
她忽然很想衝出去,肆無忌憚地衝出去。
她要抱着那小人兒,好好安慰她,告訴她,別怕別怕,有我呢。
這世界上,還有我呢!
可是,她生生止住了狂熱的腳步。
她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剋制那種強烈的衝動。
她知道,這不是現身的時候。
自己不能在這時候現身。
當然不止是因爲自己不願意重新進入人類或者半神人的視線。
她打算保密自己的行蹤。
除了禹京,沒有任何人知道她的行蹤。
但是,她確信,禹京不會也不敢暴露自己的行蹤。
馬車,已經遠去。
馬車上窈窕的花樣少女,背影也已經遠去。
她凝視她的背影,她還是沒有追上去。
她一直把自己遮掩起來,就像是黑夜中的一團雲霧,就好像跟整個世界已經徹底分離了。
直到馬車徹底遠去。
她沒有再繼續尾隨。
她停在九黎山林的最深處。
但是,她很高興。
那高興的氣場令她的黑色袍子無風自動。
距離很遠,已經遠得只能目送她們進入九黎碉樓的漫長跑馬道了。
整個九黎的金色樹林都迎風搖曳,金色的葉子徐徐的,輕輕的,無聲無息將漫長的大道鋪上了一層金色的地毯,以示對新女王的歡迎。
女王。
萬王之王。
理想在肥沃的土地上終於開出了花來。
自己曾經不可想象的這一切,都變成了現實。
更何況,那孩子在演講大會上擲地有聲的一番話。
理想主義者,多好。
當年,自己也是理想主義者,無奈很快便被生活的猥瑣打磨得支離破碎,從此,一敗塗地。
我也是天下盛讚的第一美人,可是,最後,我爲什麼活成了這麼可怕的樣子?
如果當初我不是想着依附一個男人,做他身邊最美最好的裝飾,分享他的榮耀,會不會一切都不同了?
這世界上,從來沒有不勞而獲的東西——縱然是夫妻也不行。
你總需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彼時,她要付出的代價便是一個健康的兒子。
因這代價,一切便全部完蛋了。
歸根結底,便是因爲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
可現在,這孩子不同了。
女王。
女王呢。
這世界上沒有任何男人可以指着你的鼻子說:你必須給我生一個兒子,否則,我廢了你!
鐵打的君王,流水的王后。
現在,這孩子可不用經歷這些庸俗無聊的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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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孩子,已經永遠不會重複自己的老路了。
黑影遠遠地看着那金色馬車,那紫色王冠,那金箔閃爍的光輝,無聲地笑起來。
初蕾,初蕾。
我終於看到今天這一幕。
我終於看到你成長爲這個樣子。
我終於看到你重新佩戴上四面神一族的神鳥金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