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山侯人厲聲道:“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猶豫不決?難道要眼睜睜看着魚鳧一族死盡死絕?”
“我無權命令奠柏……”
厚普一把推開塗山侯人,不假思索,高叫一聲“往南撤退”,火海里的人們沒頭蒼蠅似的便往南方奔去。
南方,和小魚洞正好相反。
厚普居然捨棄了王車。
大夏的弓弩手們,射擊更猛。
靜止的王車忽然飛起來,車上的火箭紛紛墜落。
塗山侯人直奔王車。
有人的動作比他更快,那是幾個毫不起眼的乾瘦老者,他們都穿着有八卦標誌的黑色勁裝,手裡提着長劍,正是混跡在青衣難民中的少數幾個倖存者。
此時,他們肆無忌憚,當場脫掉青衣,露出本來的面目。
那是大夏的陰陽師。
塗山侯人暗道不妙,能出動這些人,天下唯有大禹王可以做到。
爲首的陰陽師瘦得像一條長竹竿,他長劍一揮,頓時,猴子淒厲的叫聲便把火海里人們的慘呼壓下去,地上,不知竄出多少毒蛇爬蟲,沙沙作響,奔逃的人們驚恐地發現,每一腳都踩在毒蛇頭上。
瘦老者盯着王車,陰測測的:“老夫數三下,再不開門,必將讓魚鳧國不餘一條活口。一、二……”
“三”字尚未出口,頭頂忽然亮了。
那團原本籠罩上空的巨大黑雲,瞬間散開,可是,衆人卻眼前一黑,只見散開的黑雲變成了無數個黑影,鋪天蓋地,當頭罩下。
很快,黑影變了白影,但聽得“吃吃”的笑聲,竟是少女一樣甜蜜或者童子一樣調皮,那漫天飛舞的居然是一顆一顆的人頭,男人,女人,他們全部白色長髮,面孔卻美豔無比。
這些歡笑着的人頭,齜牙咧嘴,不分敵我,撲向大夏的弓弩手、甚至是陰陽師……只見交戰雙方如被收割的禾苗一茬一茬倒下。
瘦老者驚懼大叫:“天啦,落頭人來了……”
“落頭人”是秦嶺深處最神秘的部落,據說,他們睡覺時總是身首分離,每每黃昏時分,身體便在家睡覺,而頭則飛出去玩耍。
只見這些“落頭人”隨時俯衝下去,一把抓起滿地爬行的毒蛇毒蟲玩兒似的扔進嘴裡又吐出來。
有一個極其美豔的少女落頭人咬住了那條綠色紅鱗片蛇的頭,青蛇猝不及防,擺尾一擊,少女嘴裡發出一陣怪聲,十幾名落頭人聞聲衝下,一起咬住青蛇,竟帶着青蛇一起飛上天空,然後,往高空上一拋,又接住,再一拋,便重重砸下去,驚得下面的人奔逃躲避,落頭人們便哈哈大笑,十分得意。
笑聲裡,傳來歌聲:
天空已經長滿了白髮
我卻飛不出禁錮在胸口的黃土
我用眼睛舉起鮮豔的花
讓山川后退,白雲和黑夜也後退
與銅親近多年我的眼睛早已生鏽
走得很遠了,還是看不清近處的自己
……
歌聲,湮沒了笑聲,天空變得寂靜,原來,黑夜根本沒有到來,纔剛剛進入晌午。
“落頭人”們排列成矩陣,一起向着歌聲的方向鞠躬,彷彿唱歌的,是他們的主人。
千年柏樹王的樹冠上,有白色身影佇立,萬道霞光投射在他身上,他一個人主宰了巍巍湔山!
只見他揮手之間,“落頭人”便井然有序,往西北方向飛走。
倖存者們屏息凝神,不可思議地看着這一幕。
比翼鳥得這喘息之機,煽動雙翅,瀰漫銅車隊周圍的火焰很快便被撲滅。
黑瘦的陰陽師見機不可失,高叫一聲:“射箭……”
柏樹上東倒西歪的弓弩手們如夢初醒,紛紛轉頭往白衣人的方向射箭,可是,哪裡還有白衣人的蹤影?
一聲龍嘯,只聞天空一聲巨響,刺目的白光頓時籠罩四圍,但見柏樹林裡忽然白光赤焰,滋滋有聲,倒得慢點的弓弩手驚恐地發現自己的雙足上靴襪融化,白骨突出,甚至連疼痛也感覺不到,就一頭栽下去了。
天空黯淡得不像樣子,樹林裡卻亮如白晝——並非火焰,而是清冷淡淡的白光,輝映着比翼鳥火紅雙翅,恍如夜空中盛開了一朵大得不可思議的仙花。
古柏之王上,一白衣男子飄然玉立。
他周圍還有餘音繚繞,那是華夏遠祖女媧所造第一支笙簧奏出的渺遠沖淡:
湔山從此沒了幽靜
我站在峰頂,心亂如麻
那些受驚的鳥飛回了故土
我卻再也飛不起來
……
整個湔山都看着他。
男子輕描淡寫,手裡一粒一粒的碎石玩兒似的扔出去,勁道正好,不偏不倚,全部落在枯萎的柏樹上,上千弓弩手,沒有任何一個逃脫。
他的嘆息聲就像四季啼哭的鮮花,無比悲憫:“枯樹尚可再綠,人死卻不能復生。可惜啊,真是太可惜了。”
聲音不大,可是,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分散的陰陽師在人羣裡悄然匯聚,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不約而同,發出嘯聲,嘯聲裡,一羣山魈猛地竄過去,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攀上千年古柏,一起往白衣人咬去。
奔在最前面的山魈,直立時一人多高,雙臂掐白衣人的脖子,白森森的長牙直釘其咽喉,而後面的山魈插向白衣人背心,竟似配合慣了一般,十分默契。
白衣人已無法躲避,陰陽師們卻毫不鬆懈,各種暗器一起往白衣人身上招呼,
眼看白衣人就要被山魈撕碎,或者被射成刺蝟,半空中忽地一聲虎嘯,但見男子竟直飛起來,手裡抓着一大把暗器,揮舞之間,下面哀嚎一片。
七八隻山魈橫七豎八倒在地上,全部命喪當場。
陰陽師們見他如此聲勢,哪敢再戰?瘦老者怪嘯一聲,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裡,其餘幾個陰陽師也落荒而逃。
白衣男子也不追趕,只是立在樹上,輕輕一拍手,彷彿不過是隨手擦了一下塵埃般輕描淡寫。
諾大祭祀臺,成了他的背景。
他凌駕之上,猶如神邸。
比翼鳥已經將周圍的火焰全部撲滅,展翅停在了王車上,雄鳥左腿站立,雌鳥右腿站立,珠聯璧合,優雅得不可思議。
白衣人笑聲朗朗:“仙姿玉骨,烈烈如火,傳說中的比翼鳥果然美輪美奐!”
他戴金色面具,半尺長的縱目,半尺長伸展的雙耳,活脫脫便是剛剛消失的那尊縱目銅像大神復活了。
有人驚呼:“柏灌王!”
“柏灌王復活了!”
王車,訇然中開,一紅色身影躍然頂端。兩隻比翼鳥無聲無息降落,分列她左右。
委蛇的雙頭朱冠十分警惕,紫色的披風如在輕微戰慄,彷彿最危險的時刻纔剛剛到來。
塗山侯人不敢置信,王車裡,居然是鳧風初蕾。
她卻一直盯着枯萎柏樹上的清白火焰,那些奇異的火焰並沒引發山火,彷彿只是柏樹上點了一排排的燈。
“好厲害的燃石!真乃神物啊!據說當年炎帝在燃山找到燃石,晚間能放出清澈白亮的光焰,縱使細微一粒也能大放光明。但沒想到,燃石還有這麼強的戰鬥力……”
她的語速很慢,聲音輕輕的,在一片廝殺後的死亡肅殺裡,就如春風化雨,無比溫和,有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
居高臨下的白衣男子,目光緩緩落在她旁邊那面赤紅的“魚鳧”大旗上,她紅色的身影彷彿已和這面旗幟融爲一體。
比翼鳥的優雅,也不及她窈窕身姿。
冉冉的死亡裡,是初生花蕾的綻放。
她凝視那金色面具,熟悉的身影、熟悉的聲音恍若昨日才別。
只拱手行禮:“多謝……閣下援手!”
他答:“我不是來救你的!”
ps:本文引用詩歌出自彭志強先生的《金沙物語》,特此說明!本人也曾面見彭先生,告知引用了他的大作,謝謝他的允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