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三小兒辯日
劉滿早已躍躍欲試,兩隻眼睛裡似乎有小火苗在燃燒,裝模作樣的拱拱手,道:“楊川小郎君,什麼問題、都可以問?”
楊川笑眯眯的點頭,溫言道:“董公乃當世大儒,大漢第一讀書人,學究天人、博聞強識,自然什麼問題都難不倒他。
您說是吧,董公?”
董仲舒呵呵一笑,捻鬚道:“楊川公子,你這是挖了一個大坑,在老夫屁股上蹬了一腳啊。
先聖有云,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是知也,若這三人問一些算術方面的問題,老夫可是一竅不通……”
楊川卻假裝沒聽懂,伸出兩根手指,在茶碗裡捏了兩片野菊花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着、品咂着,自是十分的恬淡。
劉滿走到董仲舒面前,隨便拱拱手,問道:“請教董公,生而爲人,何異於禽獸?”
董仲舒暗暗鬆了一口氣。
還好還好,沒超綱……
“唯仁、恕而已矣。”董仲舒呵呵笑道:“滿月公主,可還滿意?”
劉滿回頭看一眼楊川,繼續請教:“子曰: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爲賊……何解?”
董仲舒老臉一陣僵硬,捻鬚道:“老而不死是爲賊,原出‘論語憲問’,講的是原壤蹲着兩腳不坐不起,以待夫子之來;夫子責備他說,年幼時不守遜悌之禮,年長了,又一無稱述來教導後輩;這樣的人啊,只是那樣老而不死,這等於如人生中一賊爾。”
劉滿甚爲驚奇的問道:“哎呀,董公好厲害,連論語都背得這麼熟!”
言畢,拱拱手,退到張安世身後。
輪到娜仁託婭‘求教’,這丫頭憋了好幾個呼吸,突然問道:“老師給我們講過兩小兒辯日的故事,請問董公、到底是早上的太陽離我們近呢、還是中午的太陽離我們近?”
董仲舒呵呵一笑,淡然說道:“兩小兒辯日的故事,乃戰國列子譏諷儒家聖人之言,當不得真。”
娜仁託婭歪着頭想了想,好奇的問道:“那依董公看來,到底是早上的太陽離我們近、還是中午時離我們近?”
董仲舒頗有意味的看一眼娜仁託婭,又轉頭看一眼楊川,道:“你認爲呢?”
娜仁託婭很堅定的說道:“自然是早上距離我們近啊,你看,早上的太陽大如磨盤,中午的太陽小若海碗,肯定是距離近了看上去大啊。”
不等董仲舒開口說話,站在一旁的劉滿開口嚷嚷:“哼,分明是中午的太陽離我們近,否則,爲何中午時天氣熱而早上清涼?”
於是,劉滿、娜仁託婭便開始‘辯論’起來,一時間,倒是各有論點、論據,條理倒也十分清晰。
甚至,辯論到關鍵處,她們二人還有動手動腳的趨勢……
這一幕,讓董仲舒、司馬相如等一衆讀書人面面相覷,卻無一人開口言說。
楊川冷眼旁觀,心下大致了有一個底兒:這幫讀書人,估計都說不個所以然……吧?
尤其是董仲舒,此刻看上去臉色就甚是難看,忍不住便會伸手捻鬚,似乎恨不得拔下兩三根。
“早上近!”
“中午近!”
“早上大,所以早上近!”
“中午熱,所以中午近!”
“……”
聽着劉滿、娜仁託婭脆生生的爭論之聲,楊川心情大好,不經意的看一眼張安世。
張安世一臉的人畜無害,眨巴兩下眼睛,規規矩矩的走到董仲舒面前拱手施禮,這才說道:“請董公裁斷。”
董仲舒笑眯眯的瞅着張安世,眼中甚爲慈祥,且流露出一絲欣賞,悠然道:“長安鄉的人都說張湯生了一個好兒子,果然如此啊。”
“怎麼樣,可願意拜入老夫門下?”
張安世恭謹的答道:“董公若能辨析清楚早上的太陽、中午的太陽到底什麼時候離我們近,張安世可以考慮拜入董公門下。”
看着張安世人畜無害的小臉,董仲舒嘆一口氣,道:“就連孔夫子都不能分辨的問題,老夫恐怕也有些勉爲其難呢。
不過,既然伱想看看我董仲舒的學問,老夫倒不妨試着裁斷一二。”
言畢,這老賊半眯着雙目,眉頭微蹙,沉思良久、良久……
“應該是中午時距離我們近一些,”董仲舒頗爲講究的振一振冠帶,淡然說道:“之所以早上的太陽看起來比較大,無非是空氣清新,加上觀日者剛剛睡醒,目力正是一日之中最爲敏銳時,故而,便能看得更清楚一下罷了。
諸位覺得如何?”
老賊掃視一圈,收穫了一波讚歎、敬佩後,將目光投向楊川,笑道:“楊川公子,你意下如何?”
楊川哈哈大笑,連連擺手:“這種天大的問題就別難爲我了,我說過,我不過是一個種田的農夫,沒讀過幾天書,哈哈哈。”
董仲舒嘆一口氣,剛要開口。
不料,張安世卻後退一步,恭謹的施了一禮,道:“董公,您的學問自然是極大、極好的,後學小輩敬佩至極。
不過,您的德行,卻遠不如孔夫子啊。”
董仲舒:“……”
衆人:“……”
大家都有些懵逼,尤其是司馬相如和那些儒生,更是霍然起身,齊聲怒斥一句:“豎子無禮!”
董仲舒深吸一口氣,臉上的僵硬漸漸融化開來,笑道:“老夫不過也是一個後學小輩,豈敢與孔夫子相提並論。”
張安世渾不理睬董仲舒的話語,繼續說道:“孔夫子的德行沒的說,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是一個智者啊;可是董公!
你分明不知道如何裁斷早上的太陽近、還是中午的太陽離我們近,偏生要擺出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這樣的老師,這天下何其之多啊。”
董仲舒。
好吧,這位大漢讀書人的一張臉啊,青一陣、白一陣,最後又氣血上涌,額角的幾根青筋就開始突突了。
豎子,何其無禮也!
這一番話,若是在楊川、曹襄之流的口中說出來,他還能忍受,畢竟,長安城裡的紈絝惡少,就沒有幾個懂禮貌的貨色……
可是,在一個六七歲孩童的口中,說出這般剝人面皮的話語,這叫人如何能忍啊!
“張湯,這便是你的好兒子?”
董仲舒深吸一口氣,沒敢撩撥楊川,卻轉頭看向閉目養神的張湯,十分冷淡的說道:“聽說你母親是長安鄉一帶出名的賢良,爲何你張湯成了大漢酷吏,你兒子張安世如此無禮?”
張湯緩緩睜開眼,瞥一眼董仲舒,面無表情的說道:“如果祖上賢良,後人就一定賢良,那孔夫子的後人爲何都是牆頭草?
此外,周人先祖與羌人媾和,爲何卻能生下週公旦、周文王那樣的賢良長者?
董仲舒,你休要擺着一副讀書人的架口嚇唬人,只要你觸犯大漢法律,我張湯一樣打出你的屎尿,你信不信?”
董仲舒甚爲不悅的拂袖,將目光投向人畜無害的張安世,冷然說道:“你一個黃口小兒,仗着你老師的權勢,肆意辱罵老夫,老夫鑑於你年紀尚幼,也就不加計較了……”
董仲舒的‘狠話’還沒說完,張安世卻拱一拱手,道:“我罵你,是因爲你錯了還裝腔作勢;
好吧,我這便給董公演示一遍,看看到底是早上的太陽距離我們近、還是中午的太陽近。”
說話間,這哈慫從袖中摸出一卷羊皮,一根木炭筆,‘刷刷刷’幾筆勾勒下去,便畫了一個‘三角形’。
然後,他口中唸叨,筆下不停,熟練而迅疾的‘演算’起來。
“董公您看,這是一根一丈長的杆子,我曾在早上、中午和傍晚三個時間段,立在平地上,仔細測量過太陽投射的影子長度;”
“這直角三角形的三條邊長,在早上、中午、傍晚時分,分別不同;”
“表面看上去,似乎中午距離最近;”
“而實際上,按照直角三角形三條邊的計算辦法,得出的數值卻基本一致,也就是說,無論是早上、中午還是傍晚,太陽距離我們都是三萬萬里之遙;”
“董公有一點蒙對了,那就是早上的太陽爲何看上去比較大,那是因爲人的眼睛出現錯覺……”
……
然後。
然後、董仲舒呵呵大笑,轉頭看向楊川:“哎呀,楊川公子的這算術之學,果然精妙無雙,讓老夫大開眼界;
張安世,乃大漢麒麟兒也!”
說話間,老賊有模有樣的對着張安世拱拱手,溫言道:“安世,你精通算術之學,若能入我門下飽讀聖賢文章,今後,前途不可限量啊。”
這一下,就連楊川都服了。
讀書人的一張麪皮,加上讀書人的一張嘴,簡直就、嗯,就十分的佩服啊。
張安世規規矩矩的拱手,道:“也罷,算術之學不過是小道,其實,小子之前也是存了戲弄、爲難董公的意思,小子在這裡給您賠禮了。”
董仲舒的臉色登時流光溢彩起來,捻鬚大笑:“讀書人嘛,就需要你這般存疑的精氣神,也需要你少年人的衝勁,這纔是一枚上等的讀書人種子;
我董仲舒豈能與你張安世置氣?
呵呵呵……”
張安世趕緊躬身施禮:“小子張安世,謝過董公寬恕。”
董仲舒指着身邊的蒲團笑道:“安世,來,坐到老師身邊來,讓我好好看看。”
張安世不進反退,再一次躬身施禮,道:“請、董公,再回答一個問題。”
董仲舒麪皮一僵,嗓音略帶乾澀的笑道:“可不能再問算術方面的學問了。”
“那是自然,”張安世很認真的問道:“請問董公,讀書何爲?”
董仲舒呵呵一笑,淡然道:“自然是明事理、懂規矩,仰慕、追思先賢之大德,爲朝廷之棟樑啊。”
張安世搖搖頭,很認真的說道:“不對,董公這說法不能令人心服口服。”
董仲舒也不生氣,淡然笑問:“哦?那依你之見呢?”
張安世轉身,對着楊川深深一躬,朗聲道:“老師,安世可否借您四句話,回答董公之問?”
楊川點頭,溫言笑道:“你覺得有用,那就可以借用,反正咱們都不是什麼正經讀書人,說錯了,也不會貽笑大方。”
張安世點頭,再次躬身給董仲舒施禮,道:“我老師楊川,有一日教導學生時曾經隨口說過幾句話,安世覺得挺入心,今日便借來回答董公的問題,還請董公指正。”
董仲舒沉吟幾聲,這才淡然說道:“講。”
張安世輕咳一聲,整理一下衣衫,朗聲背誦張橫渠四句教:“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
……
董仲舒、司馬相如等一行人,連夜便回了長安城。
沒辦法,楊氏莊子上小怪物太多,莫說是楊川還不曾親自下場,就一個哈慫張安世,便讓這一幫讀書人掩面而走。
不過,董仲舒到底是大讀書人,臉皮不是一般的厚。
他臨行時,還能保持淡淡的微笑,撂下一句:“我還會回來的……”
妥妥的灰太狼既視感啊。
這讓楊川有些哭笑不得,同時,心下也開始有些嘀咕:‘朝堂亂局紛爭,董仲舒作爲儒家讀書人,他到底想要幹什麼?’
要說那老賊僅僅爲了‘兼容’他的算術之學,順便再挖一挖楊川的牆角,把劉滿、張安世收歸門下……
打死桑弘羊,楊川都不信!
歷史書上的董仲舒是一個什麼樣子,就算別人將其吹捧的如何高大上、如何天花亂墜,楊川卻是一個字兒都不信。
他只知道,眼下他見到的這個活着的董仲舒,臉厚心黑,絕對是他見過最大的老陰π。
‘這老賊、到底在謀算什麼?’
‘給自己的學問尋求一份庇護和支持?那爲何不去找曹襄?’
‘或者,直接去找平陽公主豈不是更直接些?或者說,皇帝在拿到那一份試卷後,曾經有過什麼不同尋常的暗示,讓這老賊順杆子爬了過來?’
送走董仲舒、司馬相如一行人,楊氏莊子恢復了安定、祥和,‘掃盲班’的在另外一座閣樓上吃宵夜,聽上去就很是歡樂。
“公子,您要的雞蛋醪糟湯。”
就在楊川陷入沉思時,堂邑父端着一碗醪糟湯進來,低聲說道:“一名僕役死了,好像是中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