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巒把人安置在了新宅的後院。
眼看快要天黑,他內心已蠢蠢欲動。
但他還是強行按捺住心中的激動,先要等一個人來再談後續……無論如何,他都得聽聽兒子對這件事的看法,明晰其中的利害得失,否則他還真不敢越雷池一步。
終於,華燈初上,張延齡姍姍來遲。
“吾兒,你快進來,爲父有話與你說。”
張巒興沖沖拉着兒子進入內堂,然後帶着幾分歉意和慚愧,將今天在清寧宮內的遭遇原原本本跟兒子說了一遍。
張延齡聽完後,白了老父親一眼,問道:“這事,您問我有何用?太后那邊您根本就推辭不了……
“再者說了,人您都已經帶回來了,咋的,還想讓我祝福您,方便以後您給我找一堆姨娘回來不成?”
張巒嗔道:“你個混小子,早知道你要拿我開涮,我便不與你說了……你是否覺得,那兩個女人是太后派出的眼線,留在我身邊,方便探聽我的虛實呢?”
張延齡扁扁嘴,問道:“爹,您有什麼秘密好探究的嗎?”
“我……”
張巒一時間有些沮喪。
“就算她們真是太后放出來的眼線,您能怎麼着?賜給您的宮女,都是經過千挑萬選才入宮的,恐怕也都眼高於頂,未必看得上您,或許打從心眼兒裡覺得您不過是個市井小民,不配與她們……”
“停停停,你小子,這麼瞧不起乃父嗎?”張巒實在聽不下去了,再一次打斷兒子嘲諷的話語。
張延齡笑着調侃:“爹啊,也不知道您咋想的,在宮裡眼睛沒事到處亂瞅作何?非讓太后誤會,沒事給您找點兒事來做嗎?”
張巒道:“我幾時亂看了?還有,太后給我找什麼事做?哦,給我塞倆宮女來,就是給我找事做?不要不懂裝懂,故意嚇唬你爹我好不好?”
張延齡道:“嘿,您還真把我當普通稚子看呢?您自己好好揣摩一下,就知道太后的意思了……她賞賜宮女給您的主要目的,並不是爲了探聽您的虛實,更多是想拉攏您……既讓您幫陛下治病,又爲將來維護好祖孫間的和睦關係做好鋪墊。”
“啊?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張巒一時間有些迷糊。
張延齡問道:“您喝酒了?”
“沒有,沒有,我上哪兒喝酒去?倒是李孜省最近經常請我過府飲宴,我都以事忙爲由推脫了。”
張巒解釋完,又道,“你的意思是說,太后也做好了……”
以前這府上沒旁人,有也只有幾個李孜省派來的家僕和丫鬟,他敢直接跟人談及宮裡的事。
甚至把“皇帝將要死了”、“有大事發生”之類的話經常掛在嘴邊。
但現在宅子裡多了兩個宮女,即便他知道二人現在不可能就在外邊偷聽,但還是有所收斂。
張延齡點頭道:“您說對了,其實太后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爲將來佈局了!如果太后跟您這個太子妃之父建立起良好的關係,再加上太子爲人孝順,那以後……宮裡相處起來不就和睦許多嗎?
“屆時太后的身份地位和享受到的尊崇,跟今日別無二致,甚至更上一層,您覺得如何?”
“啊?”
張巒愣了一下,問道:“這老太太,至於想那麼遠嗎?”
“當然至於!”
張延齡笑着道:“爹,母親跟祖母,從輩分上來說,那可是有本質區別的。”
“可問題是太子沒有母親啊。”
張巒疑惑地道,“那位紀娘娘,不早就……”
張延齡搖頭道:“嫡母也是母,何況如今的王皇后,對太子有養育之恩,且王皇后對太子一直都很好,你讓當祖母的怎麼想?將來太子到底是更尊崇自己的祖母,還是信奉自己的嫡母?”
張巒恍然大悟,頷首不已:“嘿,經你這一說,還真是……想想普通人家,要是親生母親去世了,家中有嫡母的那也得小心盡孝,尤其人家對自己還有養育大恩,乃視如己出那種。要是但凡有點兒不孝之舉,都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是啊,平常人家尚且如此,那父親您覺得太子在這件事上,會有什麼偏差嗎?”張延齡笑着問道。
張巒突然咧嘴一笑,笑得很開心。
張延齡問道:“爹,您又有何壞想法?”
張巒擺擺手,坐下來道:“你小子,見識不凡,心眼兒更多,聽你這一說,爲父感覺自己終於可以安心……呵呵,那個了。”
“哪個?”
張延齡眼神中帶着促狹問道。
“我是說,爲父可以安心把人給收下來,以後多去跟太后……也就是我新認的‘大姑’親近一下。要是以後我有機會遇到你姐姐,也會跟她說,多跟太后往來,讓太后覺得她是個孝順的孫媳婦,嗯嗯。就這樣。”
張巒也是個知情識趣之人。
新認的“大姑”送給他女人,那他就得投桃報李,讓自己的女兒悉心盡孝。
如此一來,你好我好大家好。
至於王皇后……
我跟她又不熟,甚至連面都沒見過,就算她兩個親弟弟曾來拜訪過我,對我還挺恭敬的,但我爲啥要爲她謀劃?
“呵呵。”
張延齡笑道,“那爹,我現在是不是應該即刻離開,免得打擾接下來您的好事?”
張巒趕緊拉了兒子一把,道:“你小子,別拿爲父打趣了……這種事不在朝夕之間,讓我先觀察兩天也挺好的。也不能剛得到,就立即那個吧?今晚你留下來,與爲父吃頓飯,爲父正好有事要與你說。”
張延齡卻搖頭道:“算了吧,最近看起來我閒得慌,但實際上卻忙得要命,寫書、造香皂和琉璃,還有實驗室一攤事等着我,就連太子那邊都要照應到,折騰個死人!
“雖然這幾天我只見過太子兩面,但覃吉那邊,我已經見過多次了,可能是姐姐跟太子說了很多,太子現在對我很是倚重,處處都要詢問我的看法,心累!”
張巒好奇地問道:“咦,他怎不來見我?”
張延齡問道:“爹,您現在想去見嗎?您一邊給陛下治病,一邊去給太子謀劃?您有那閒心?”
張巒沒好氣地道:“你應該是問我有那能耐嗎?你這臭小子,爲父知道你有本事,這下總該行了吧?
“這一切榮光都是你帶給爲父的……本來爲父還在想,要不就挑個年歲小的宮女回來,先給你養着……”
“呵呵。是嗎?爹,您在那時候還想着兒子我呢?如此仁父,讓我感激萬分啊。”張延齡笑着說道。
張巒卻搖頭道:“唉!可惜當時我又一想,這人是太后送給我的,我要是挑個比你姐姐年歲還小的,像什麼話?再說了,你也未必喜歡被人強塞,那我就只能勉爲其難,嗯嗯,自己收下了。
“這不,這回我選回來的女子,並不是青春少艾那種,我就是要讓太后放心,讓她覺得,我並無心找那不諳世事的丫頭回來以避免被她監視……我這邊對她來說,沒有秘密可言!”
張延齡驚訝地道:“爹,還別說,您想得倒挺周全的。”
“是嗎?”
聽到兒子的讚揚,張巒開心一笑,隨即道,“那時我心裡想的是,太后要在我身邊安插兩個眼線,你說我選那年歲小的不諳世事的,不擺明跟她老人家作對嗎?
“選兩個年歲大的,心眼兒多的,就算不時向太后傳遞信息我也不會介意,反正以後不讓她們與你接觸,她們就啥都不知道,這不就……什麼都不影響嗎?”
張延齡白了老父親一眼。
明明是選了兩個花瓶回來擺着,給他找了倆繼母,居然還把話說得這麼義正詞嚴?
但張延齡心裡也很清楚,本來張巒就不是那種有大志向之人,歷史上張巒在大明朝也沒有任何成就可言。
而張巒眼下所取得的這點兒成績,全都是他這個兒子在背後推波助瀾的結果。
張巒所追求的僅僅是聲色犬馬,過幾天安穩日子而已。
再想到歷史上幾年後這個老父親就要一命嗚呼……且不知道張巒是因什麼病而死,也就不想再跟他一般計較。
難得老父親在很多事上都聽從自己的意見,讓這個家,以他這個做兒子的來做主,還能奢求什麼呢?
……
……
紫禁城,幹清宮。
太醫院院使章淵,親自給皇帝診脈,旁邊站着韋泰。
皇帝閉着眼,不時地問上兩句。
“太子去過孫仁的宅邸弔唁了?”
朱見深睜開眼,眼冒黃光問道。
韋泰小心翼翼地回答:“是的,剛去過,但在孫府沒有逗留太長時間,就出府來了。孫家人親自送他出的門,還有幾位前去弔唁的賓客也一併出門送客。”
朱見深道:“那……誰陪太子去的?李敏嗎?”
韋泰道:“李尚書並未前去,只有太子和覃吉等人。”
“哦。”
朱見深欣慰地點點頭,道,“太子倒是很仁厚,臣子死了,不計較其所犯過錯就不說了,還專程前去弔唁。明知其有問題,還能這般應對,看來確實有城府了。”
……
……
李孜省府宅。
張巒坐在李孜省對面,把自己去到清寧宮並得賞之事,如實跟李孜省說了。
李孜省聞言後哈哈大笑,道:“來瞻,你可真有福氣啊,居然能得太后娘娘厚賞……不過,你以爲就你得了賞,我沒有嗎?不瞞你說,我府上也有太后娘娘賞下的宮女呢。”
“呃?”
張巒本來洋洋自得,聽到這兒,不由擡頭望向眉飛色舞的李孜省,多少有些無語。
龐頃在旁笑道:“這足以體現出太后娘娘對您二位的重視。”
“話不能這麼說。”
李孜省一擺手,道,“放着誰,自己的心尖尖捏在別人手裡,都會緊張的。
“來瞻,你給陛下治病,做母親的賜給你幾個宮女作爲犒勞,讓你好好做事,有何值得大驚小怪的?
“換作來瞻你自己,恐怕也一樣,讓你將家中財貨全都交出來換取兒子的健康,想來你也願意吧?”
張巒聽到這兒,突然覺得李孜省說的很有道理。
要是自己的兒子……當然是小兒子生病,小命捏在別人手裡,他肯定會傾盡全力。
而送出兩個宮女,對周太后來說,簡直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張巒暗忖,李孜省的出發點,怎跟我兒子延齡說的不一樣呢?
李孜省道:“來瞻,你對此事,有何看法?我想聽聽你的見解,諸如太后此舉的用意等等。”
張巒道:“我……我沒什麼看法,跟李尚書你的意見大致相同。”
“是嗎?”
李孜省親自給張巒斟酒一杯,笑着問道,“你的意見跟我一樣?你不覺得太后有別的深意?”
張巒馬上就想到兒子所說的,周太后是在爲將來鋪路,但這種話,在一個皇帝近臣面前,他可不敢隨便亂說。
甚至在想,你李孜省行事從來都沒有原則,一旦被皇帝逼急了,你這傢伙肯定會出賣我。
“太后對我如此信任和器重,我一定不會辜負她老人家的期許,用心給陛下治病。”張巒把套話說了出來。
“可以。”
李孜省先是點頭嘉許,隨後又道,“不過我倒覺得,你要有所準備。”
“準備什麼?”
張巒好奇地問道。
李孜省嘆道:“自然是準備太后別有意圖。要是太后打算用這兩個人,探聽你的虛實,把你身邊的一切事情都探查清楚,又如何?你可要做好應對!”
張巒故作驚詫地問道:“不會吧?二女進到我府上,她們會隨隨便便與外間聯繫?靠什麼溝通府宅內外?”
李孜省笑道:“來瞻,你真無如此想法?”
“我……”
張巒心說,我當然是這麼想的,且我收這兩個宮女之前就已經想到了。
是我回去後,我兒子卻跟我說的,完全不用擔心這個,我才放下心中的執念。
李孜省點點頭道:“你倒是很有遠見,太后是那種看起來想把什麼事都掌控在手裡的強勢女人,但實際上卻懶散得緊,根本就不愛管閒事。誰讓她本就是修佛的,講究一個清靜無爲呢?”
“哦。”
張巒釋然點頭。
李孜省道:“你倒是可以,才認識太后沒幾天,就對這位長輩如此敬重,且連基本的懷疑都沒有,可真不一般。
“看來你與咱這位太后之間,確實有緣啊,真讓人羨慕!”
張巒道:“沒有沒有,我就是……那個……”
張巒本想自謙一下,卻不知該說點兒什麼好。
心裡卻在想,我對那老太太是一心防備,根本就不像你說的這麼沒心沒肺。
李孜省笑着說道:“你可知道陛下得知這件事時,怎麼說的嗎?”
“啊!?”
張巒大吃一驚,連忙問道,“陛下已經知曉了嗎?”
李孜省笑着點頭:“是陛下不讓我提前跟你說,可不是我有意隱瞞你。”
張巒心道,果然如此,你個老狐狸,真是沒原則,爲了你所謂的忠誠,沒事就喜歡出賣盟友,還好我兒子對我一番耳提面命,沒讓我掉進你預設的陷阱裡。
“陛下驟聽聞此事,評價說,你沒事收太后所贈女官作甚?大概是陛下對你貿然伸手的作爲,不太高興。”李孜省道。
張巒苦笑着點頭:“我是有些冒犯,也曾堅決回絕,可架不住太后一番盛情,實在推辭不了啊!”
李孜省道:“我也是這麼說的,才讓陛下釋然,其實陛下也瞭解太后的爲人,做孩子的,怎能不知自己的母親是怎樣的秉性呢?”
“對。”
張巒汗顏道。
他心裡又在想。
是陛下心疼那兩個宮女吧?
是覺得太后對我做出的賞賜太過出格?
可明明是太后因爲我給皇帝你治病纔有如此重的賞賜啊,最後好處還不是你得了,怎麼會吝嗇呢?
這皇帝,有點兒摳門啊。
李孜省笑道:“陛下知曉太后認你做侄兒之事,想讓我試探一下,你對太后孝心如何,以及是否心存芥蒂等。回頭我可以明確跟陛下說,你爲人誠懇,絲毫沒把太后當外人,待人以誠啊。”
張巒無奈道:“李尚書,這樣說不太好吧?我也不過就是個臣子而已,豈敢真與太后攀親戚?”
李孜省白了他一眼,道:“來瞻,現在不是你與太后攀親戚,是太后主動與你親近,這事陛下也是知曉的。
“你以爲誰都能隨便認太后當‘大姑’?這件事,在內帷中傳得很廣,很多人嘖嘖稱奇,說你真是三生有幸,不但陛下信任你,連太后娘娘都對你另眼相看。”
“我……”
張巒更覺得尷尬,很想找條地縫鑽進去。
我就一個濫竽充數的赤腳大夫,屁大的本事沒有,更不懂得如何當官。
我爲了不露怯,甚至都不敢去太醫院跟那些太醫坐而論道,生怕他們把我揭穿。
就這樣,你們還一個個把我當成能人?
我咋這麼憋屈呢?
要我是靠自己的真本事上位的,我肯定自豪無比,走到哪兒都能揚眉吐氣,但問題是現在的我真就是……濫竽充數的,只覺得渾身彆扭,恨不能從來沒離開過興濟,繼續當個混吃等死的小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