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到日落時分。
覃昌和懷恩正在司禮監值房處理公務,就聽說張巒在覃吉引路下入宮面聖之事。
覃昌臉上明顯可見有少許慌亂之色。
懷恩當即把覃昌叫到近前,小聲問道:“你提前就沒告知厚方嗎?”
“未曾與他明說。”
覃昌搖頭道。
懷恩略微沉吟,隨即喟然一嘆:“其實說與不說,差別不大,再怎麼說張巒也乃我大明國丈,皇后也深得陛下之心,他們小夫妻倆恩愛,國丈要入宮不過是一句話的問題。陛下非但不會拒絕,或還希望他能多入宮來見。”
覃昌有些惱恨:“未曾想,這位張國丈居然絲毫也不避嫌疑,在此等時候難道不知道該回避一下,免得遭人詬病嗎?”
“呵呵。”
懷恩笑了笑,如同事不關己一般,自行分析道,“這朝中官員,無論是否注重體面,都不會如張國丈那般不管不顧……看來他所踐行的處世理念始終如一,並非糊弄人。”
覃昌輕嘆一聲,臉上滿是無奈之色,這下他是徹底沒招了。
懷恩努了努嘴,一揚下巴道:“先別泄氣,快去把那幾份奏疏收拾起來,稍後便送去幹清宮,面呈陛下,商討對策。”
“哦!?是,是!”
覃昌先是一怔,隨即瞬間便明白過來。
現在張巒入宮拜會皇帝,君臣間說了什麼,他們作爲計劃的實施者,至少得做到心裡有數。
正好藉助公務上的事,跑去面聖,如此就能“碰巧”遇上張巒,也就能旁聽一下張巒跟皇帝說了些什麼。
……
……
幹清宮內。
當懷恩帶着覃昌抵達時,張巒已入座,甚至跟朱祐樘已經談了好一會兒了。
“咦?懷大伴和覃大伴來了?你們先把東西放下,岳父找我有事商談。”
朱祐樘顯得很隨和,見人就打招呼,哪怕對方只是個太監,是他的家奴,在他眼中似乎也值得尊重。
懷恩笑道:“陛下,有幾件事,得由您來拿主意。”
“嗯。”
朱祐樘點了點頭,一擺手道,“那……懷大伴你們先等等,我跟岳父談完再說。”
如此一來,懷恩和覃昌就順理成章留了下來,充作傾聽者。
張巒見到二人前來,神色間無任何異樣,繼續說道:“有關通政使李孜省的案子,臣想跟陛下問個究竟。”
朱祐樘微微頷首,側頭道:“其實,具體情況如何,我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懷大伴,你來說吧,我也順帶深入瞭解下。”
“哦。情況是這樣的……”
懷恩接茬道,“乃是近日剛搜到樑芳寫給李孜省的秘信,得知二人過往曾有密謀易儲之舉,爲此樑芳還給李孜省送去了一份厚禮,暗地裡派人給李孜省送到了他江西的老家,目前送禮的人也已經找到,供認不諱。”
“推動易儲?李孜省?”
張巒似乎稍微有些意外,問道:“他不是堅定的太子黨嗎?從我認識他開始,他都在爲力保太子的東宮之位而奔走,就連樑芳都是我跟他聯手拿下的,他什麼時候居然會響應樑芳要易儲了?如此兩面三刀的小人,確實應該好好查查!”
朱祐樘順勢問道:“李孜省究竟是什麼情況,岳父你知道嗎?他到底是忠是奸?”
“我也不知道!”
張巒搖頭嘆息,苦着臉道:“陛下,您是知道的,臣與李孜省之前是有一些交情,私交可說相當不錯。但臣並未就任何公務上的問題,與他做探討,不過是私下裡往來,涉及到吃吃喝喝的事情。”
懷恩笑着打趣:“張國丈,您說話還真是直接。”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衆所周知,我前半生家貧如洗,所有資財都用到了讀書上,拮据之下連溫飽都不能保證,更談何保證家人的葷腥?經常三五月不知肉味!
“後來鑽研家學,在治病救人上有了一點成就,我的家境才逐漸好轉,偶爾也能吃上肉了,卻談不上有好好。
“從老家到京城,那時候我還只是一介監生,李孜省欣賞我的才學,經常好酒好菜款待,那時候我才發現,自己對吃吃喝喝的好像沒什麼抵抗力,總歸當時我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也就欣賞接受了李孜省的宴請,此後習慣成自然,跟李孜省也交往日深。”
張巒苦笑道,“倒是讓陛下和諸位見笑了。”
朱祐樘安慰道:“岳父無須自慚,沒有過往的磨礪,你也沒有現在的成就。另外,你跟李孜省相識於微末,有點兒交情也沒什麼。況且朝中大臣間,只要不結黨營私,就算是有往來,也並無不可。”
張巒一臉鄭重之色:“所以,當臣聽說李孜省被錦衣衛的人帶走,可能牽涉進了樑芳案時,臣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親自負責調查他的罪行,若是有不公的地方希望能還他個公道,若是他真的有罪,也希望能親自審理,該怎麼定罪便怎麼定罪,也不辜負臣與他相識一場。”
當張巒說到這裡,覃昌臉色異常難看。
本來他還覺得,張巒很可能是來找他女婿爲李孜省求情,那就可以順勢給張巒安上一個不守臣道的罪名,哪怕皇帝真同意寬赦李孜省,回頭張巒的名聲也毀了,間接達到了削弱外戚勢力的目的。
但現在嘛……
人家張巒壓根兒就沒給李孜省求情,只是說要親自調查和審理,理由聽起來還那麼合情合理。
朱祐樘聽完後,關切地問道:“岳父最近不是也抱恙在身?你身體能撐得住嗎?”
張巒嘆息道:“哎呀,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臣也希望自己能早些好起來,也希望朝中上下都太平無事,臣好做個閒散之人。但現在嘛……臣卻不得不毛遂自薦,希望陛下能給臣這個機會。”
“好。”
朱祐樘當即表示同意,大手一揮,道:“岳父,既然你決定親自來過問李孜省的案子,那我就把此案交給你。眼下不過是調查一下李孜省究竟跟樑芳有多少勾連,畢竟連主使樑芳,都只是定了流徙之罪,李孜省……到底曾做過對我有幫助之事,我不會把他怎樣。”
張巒點頭道:“臣明白了,一切都本着陛下寬仁爲懷的治政理念行事,但……若是他真做出那爲非作歹,違反朝綱律法,甚至威脅大明江山社稷之事,臣第一個不放過他。”
朱祐樘笑道:“岳父言重了。懷大伴,此事由你去協同可好?”
懷恩臉色爲難,顯然他並不想捲入其中。
覃吉一看這架勢,隱隱猜到事情可能跟覃昌有關,便主動請纓:“陛下,還是讓奴婢去吧,畢竟北鎮撫司那邊老奴經常去,之前跟張國丈合作過幾次,關係相處得很融洽。”
“那就勞煩老伴你了!”
朱祐樘忽然想起什麼,道,“哦對了,岳父,這幾天皇后一直提到你,還說想出宮去探望下你的病情呢。今日難得你入宮來,一起用個膳再走,如何?”
“臣就怕有所打擾。”
張巒拱手道。
朱祐樘眉開眼笑:“一點兒都不打擾……老伴,你讓人去安排一下,順帶通知皇后,就說岳父今天晚膳在宮裡用,讓她也高興高興。岳父,你先去坤寧宮那邊,我先跟他們幾個商議一下朝事,隨後就到。”
“那臣先過去了。”
張巒乾淨利落地站了起來,根本就不見有什麼腿傷,也沒瞧出抱恙在身的某些徵兆,走路異常順溜,跟着一名領路的常侍太監便優哉遊哉往坤寧宮去了。
……
……
入夜。
上燈時分。
懷恩帶着覃昌一起往司禮監值房走。
路上懷恩見覃昌有些魂不守舍,主動開口:“你也看到了,其實張國丈爲人還算正派,並未開口替李孜省求情。”
“嗯。”
覃昌點了點頭,卻沒有多餘的話。
先前張巒的表現,連他這個時刻提防張巒,甚至做好以後跟張巒長期鬥爭的人,都挑不出絲毫毛病來。
懷恩話鋒一轉,又道:“當然,也有可能是他故作姿態,說漂亮話而已……具體不看他怎麼說,還得看他怎麼做。”
覃昌問道:“要是他不偏袒,李孜省這次很可能會被直接定罪,那他非要主動承攬這差事的目的,又是什麼呢?”
“或許真如他所言,想讓朋友之誼能全始全終吧。”
懷恩做如此解釋,然後又道,“眼下他已經去了坤寧宮赴家宴,等於是進了陛下的內宅……這種親密關係,你與我都不及啊。”
覃昌神色略顯悲哀。
雖然坤寧宮他們也經常去,但他們只是作爲家僕而存在。
人家張巒則作爲家人,是被邀請過去赴宴的。
這就是差距所在。
懷恩也有些茫然,似乎在自言自語:“現在樑芳都已被髮配,難道還要因爲李孜省涉案,再把人給召回來?如此大費周章,值得嗎?”
覃昌問道:“所以……懷公公認爲,此案應該適可而止?”
“你自己想做的事,且已開始實施,那就得有始有終,不要半途而廢。”
懷恩顯然是個矛盾體,每次都提出事情的兩面性,並給出截然不同的兩種應對舉措,這次也不例外,只聽他接着道:
“不過,想靠通過攻擊李孜省,來避免張國丈晉升高位,只怕這條路是行不通了。你聽誰的,也不該聽劉吉‘劉棉花’的……如果劉吉真有本事主持全局,他也不用擔心一個生員出身的人入閣,取代他的位置。他如此忌憚張巒,不正好說明,他無能嗎?”
覃昌一時間有些傻眼。
想想懷恩的話,聽起來簡單明瞭,但卻好像醍醐灌頂一般,讓覃昌瞬間有一種洞徹世事的明悟。
跟誰合作,也不該跟那個無能且揹負偌大罵名的閣臣合作。
本來還覺得劉吉挺會算計,還很擅長黨爭。
但跟願意爲朋友兩肋插刀且勇於任事的張巒相比,則好像……劉吉屁都不是了。
……
……
此時錦衣衛北鎮撫司衙門內。
李孜省被“請”過來後,在北鎮撫司的宴客廳足足等了一天,愣是沒人來問他話。
就在他想知道自己幾時能回家時,這邊卻有人進來,押送他前往牢房。
“不是說,本官只是被請來問話的嗎?爲何還要被關進詔獄裡?不行,我要見朱指揮使!”李孜省立即便發出抗議。
來人乃錦衣衛千戶牟斌,而眼下牟斌是錦衣衛中炙手可熱的人物,深得懷恩的欣賞。
牟斌皮笑肉不笑地道:“李大人,請您不要見怪……按照規矩,只要沒有放您回去的詔令下達,您今晚就不得不在牢房內過夜。
“不過您也不用太過擔心,您的案子還未正式開啓,所以近日並不涉及到過堂審訊的環節,或許明日有人向陛下求情,您就可以打道回府了呢?”
李孜省黑着臉道:“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也不說是什麼案子,就讓我過來,那總得先問話,或者是讓我知道是因爲什麼進來的吧?這眼看都已經入冬了,讓家裡帶點兒衣物和被褥進來禦寒,也不行嗎?”
“自然不可!”
牟斌回絕得很乾脆,“拘禁期間,不得與外界交流,避免竄供,這是錦衣衛的規矩。也請您配合,免得有傷和氣。”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李孜省眼見遊說無果,無奈之下,只能跟着牟斌一起往詔獄裡邊走。
等他進到詔獄內部,沿途看到牢房內關押的衆多官員,那情況可就熱鬧了。
衆人聽說以往在朝中隻手遮天的李孜省也進到這裡邊來,全都往他身上瞧,就好像發現新大陸一般,甚至牢房深處還不時發出一聲聲怪叫,讓人心悸不已。
李孜省心想,我他孃的有一天也要淪落到這般田地?
虧我昨日還覺得一切都在掌控中呢。
“李孜省,你也有今日!我早就說過,樑公公落罪,你怎可能獨善其身?你怎麼好意思留在朝中繼續當官的?早點兒請辭還鄉,何至於淪落至此?”
裡面有人冷嘲熱諷。
牟斌厲聲呵斥:“休要喧譁!李大人只是被請來問話,臨時在這裡住上一晚。若是誰再多嘴多舌,休怪立馬提堂問話!”
有牟斌這話撐腰,詔獄裡總算安靜下來。
但李孜省面子上終歸還是有些掛不住,作爲曾經權傾朝野的大人物,什麼時候受過這種窩囊氣?
一路上他皆都默不作聲,大有種“悔不該當初”的悲苦與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