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單于羿稚邪其實沒想過他會死,起碼沒想到會死在這兒。
既然在沙場之上沒有被殺,成了俘虜,那麼他不認爲漢軍的將軍敢自作主張的對自己怎麼樣。他不是普通的將軍,也不是普通的部落王,而是堂堂的草原霸主,長生天選定來統領草原民衆的人。
漢軍的將軍們一定會當做奇貨可居,在重兵保護下把自己送到長安去的。如果到了長安,他會與漢朝的皇帝好好談一談,雖然兵敗被俘,但他手中還有很多籌碼,即便是從此以後沒有機會再回到草原,但性命應該無礙。
在這段時間裡,他已經想過了很多種可能,但就是沒有想到,名叫元召的這個年輕漢人進來之後,開門見山的就說是要來取他性命!
單于羿稚邪呲了呲牙,他認爲這是一種恫嚇,對方一定是想要提出什麼條件,所以才故弄玄虛。他發出一陣讓人聽了毛骨悚然的笑聲,然後擡起眼睛,仔細的打量了一遍面前的三個人。
站在最後面的那人渾身有一股凌厲的氣質,抱着一把短刀,顯得非常傲慢。而站在元召身邊的人,雖然年輕,卻顯得清俊華貴,一看就是出身不凡。相比起他們,卸甲後只着青衣的元召倒是顯得有些普通。
“說吧,想要什麼?金銀財寶奴隸人口那些東西……。”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卻看到對方的臉上露出諷刺的笑意。然後只見元召用手中隨意拎着的馬鞭敲了敲他的腦袋,對他身邊的人說道。
“看到沒有?這些匈奴人掙命一輩子,恐怕也就這點兒出息了!想要讓他們聽懂做人的道理,哦……那基本等於對牛彈琴!所以還是用最簡單的辦法吧。”
被他如此對待的人簡直是怒火萬丈,使勁兒的想要掙脫着站起來,但卻只是徒勞,身上的繩索綁縛的很緊,沒有絲毫的辦法。
“元召!羞辱人的不是英雄好漢,有本事你把我放開,來拼命一搏!”
單于羿稚邪低聲嘶吼着,然而對方的表情無動於衷,不屑一顧的撇了撇嘴,似乎有些不耐煩的最後說了一句。
“逞英雄什麼的……這些東西是沒有用的。而且,留着你已經沒有什麼利用價值,爲了避免麻煩,所以明年今天,就是你的祭日!”
最後的幾個字殺氣很重,單于羿稚邪大驚失色,看到在火光中對方眼眸一閃而過的厲芒,他終於明白,對方不是在開玩笑!
單于還想要再說什麼,元召拉着太子退後一步,一身白衣的高麗少年早已趨步上前,玄刀出鞘,如一泓冰水橫抹這叱吒草原王者喉間,無聲無息,亡魂送命!
龐大的身軀撲倒在地,嗬嗬有聲的抽搐了幾下就不再動了,一彎鮮血滋潤了腳下的大地綠草。王者的血和普通戰士的血也並沒有什麼分別。
從始至終一句話都沒有說的太子劉琚臉色有些發白。幾次隨軍出征,他也不是沒有見過鮮血和傷亡,但眼前死去的人畢竟是匈奴大單于,就這麼輕而易舉的殺了?好像真的是比殺一條狗或者是一隻豬還要容易些呢!
“元哥兒……真的非殺他不可嗎?難道把他押赴長安交給父皇親自來處置,不是比這更好嗎?”
元召一面吩咐樸永烈把單于羿稚邪的頭顱割下來,處理乾淨了保存好,人雖然死了,首級可以送到長安去,這叫做“千里傳首”。一面拍了拍太子的肩膀,拉着他向外走去。
“匈奴人雖然敗局已定,南下的軍隊幾乎死傷殆盡,但在漠北老巢,卻仍舊有幾股力量存在……匈奴單于陷入漢軍手中,他們一定會以救回大單于爲口號,把所有力量都聯合起來的。所謂困獸猶鬥,也是不容忽視。如果那樣一來,勢必會給漢軍造成過多的傷亡。所以爲了避免這種情況的發生,單于羿稚邪必須死!”
太子腳步略微有些遲緩,他還是有些不明白這兩者之間有什麼必然的關係。
“那這麼草率的殺死了他、殺了他們的王,豈不是會更加加深那些匈奴人對漢軍的仇恨了嗎?”
“呵呵!太子,匈奴人可不是中原人,之所以被稱作蠻族,是因爲他們從來沒有接受過博大華夏文明的薰陶,不懂得什麼叫做忠孝仁愛,更不知道什麼是家國大義!他們唯一信奉的,是草原上的狼羣法則,那就是弱肉強食,適者生存!”
走到大帳之外的元召看着一望無垠的草原夜色,天上星辰寥落,明月清輝。他覺得很有必要借這個機會讓太子好好的瞭解一下族羣和人性的複雜。
“單于羿稚邪只要還活着,那他就是一面旗幟,草原上實力差不多的那些力量,就會以這面旗幟爲號召,組織起來對抗漢軍,這樣的局面不是我們想要的。而相反的,只要單于可汗已經死去的消息傳播開之後,那些分屬於不同勢力的力量,就會爲了保護自家的利益各自爲戰,甚至會爲了去搶這個單于的稱號而刀兵相向,反目成仇!如此一來,整個草原就成了一盤散沙,漢軍馬蹄到處,摧枯拉朽踏平漠北,易如反掌也!”
元召說的很平靜,這樣的小手段並不值一提。就像剛剛誅殺了草原之王一樣,不過就是處死了一個必須要死的俘虜而已。只要是爲了家國大義和英勇的漢家戰士少流些血,做這些事,在他心裡沒有起半點波瀾。
太子劉琚認真的聽着他的話,眼睛在夜色中閃閃發亮。眼前這個人,教會了他許多道理,那是翻遍博望苑所有的書籍不可能學到的。
“元哥兒,你知道嗎?自從六歲那年你救得我性命,便一直是我的偶像……直到現在你成了我的姐夫。呵呵!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需要反覆得想好幾遍才能發現奇妙之處呢!”
“哦,我可沒有那麼偉大……呵呵!其實要殺他,除了這樣的大用處之外,倒是也有點別的私心。當初我答應過一個人,要幫他實現這個目標的,如今也算是得償所願。”
太子劉琚點了點頭,他當然知道元召說的是誰。片刻的靜默過後,兩個人一起轉過身,來到十幾丈外的篝火堆旁。有一個人已經坐在這裡很久了,一罈酒喝得所剩無幾。
十幾年之前,也是這樣的夜晚。在長安城西長樂塬的星空下,還是普通少年身份的元召認識了兩個朋友。便裝出宮的小皇子劉琚和跟隨着匈奴使團來長安的匈奴王子餘丹。
餘丹送給了元召一把金刀,是爲了感謝他相贈的細鹽。那一小包兒細鹽後來隨着他輾轉千里回到草原,只是爲了讓自己的阿姆能夠吃到中原口味的飯菜。餘丹不記得曾經是大漢和親公主的阿姆到底有沒有爲此多吃些飯,他唯一記得的是那個柔美的女子把他摟在懷裡翹首南望的樣子。長空飛過孤雁,叫聲淒涼,淚珠落在他的額頭,卻如灼燒一般滾燙!
十年之後再次坐在一起的三個人,無論是身份還是心情都已經今非昔比。元召沒有對淚流滿面的匈奴流亡王子說什麼,只是隨手拎過酒罈,開始喝酒。朋友的含義,在有些情況下,並不需要千言萬語的勸說,而只需要陪伴。
太子劉琚也隨地而坐,他的酒量不行,自然不能如那兩個人一樣以酒罈論。找了個杯子,輕輕的抿了一口之後,看着天地間的星光夜色,默默的想一些事情。
“元哥兒,謝謝你!”
良久之後,喝完壇中酒的餘丹擦乾了眼淚,長長的抒出一口胸中的沉悶之氣。元召放下酒罈,淡淡的笑了笑。
“你的心腸還是太軟了!本來親自手刃仇人,纔是這世間最痛快的事。”
“我知道。幾年之前,他射殺父王,後來又逼死了我的阿姆,包括派人對我不間斷的追殺……這些仇恨,即便是在他身上斬百十刀都難解心頭之怨。只不過,這一路而來,親眼看到千千萬萬的兩軍戰士在互相拼殺中死去,血染草地,骸骨荒原……我不知道,這最終會有什麼意義!”
說到這裡,餘丹有些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腦袋。無論怎麼說,他都是在草原出生的匈奴人,雖然身上流着一半的漢家血脈,但親眼看到匈奴落到今天的悲慘境況,心中對背叛的負疚感,卻是怎麼揮也揮不去的。
太子劉琚的嘴角動了動,剛要說些安慰的話,卻見元召擺了擺手,然後拉着他們一起站了起來。
風過草原,火光明滅,遠近的漢軍大營連綿不絕,刀鋒與鎧甲的反射在月光下閃閃發光,雄壯的戰馬嘶鳴在草原深處,軍中大旗捲起的是烈烈大漢雄風。
“戰爭是爲了最終的和平!只有經受過最殘酷死亡考驗的人,才能倍加珍惜以後的平靜生活……我們的最終目的,是在不久的將來,所有生活在這片大地上的族羣,從南到北,自東至西,不管是漢人、越人、高麗人、西域人、匈奴人還是東胡人……他們都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