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三王以下,大小萬國,四海之內,千朝百代。在權力鬥爭中,任何意想不到的變化,都曾經發生過。滿殿朝臣,讀過史書者,自然也曾經聽說過許多千奇百怪之事。
但今日含元殿上的連續風雲突變,還是讓大多數人都有些措手不及。先是以中山侯劉屈犛爲首的諸多大臣對太子劉琚嚴厲指責,言辭之間攻擊越來越激烈。隨後雙方正互相指責矛盾激化之際,忽然傳來皇帝駕崩的消息。大家還沒有徹底消化這噩耗呢,緊接着趕回來的傳旨大臣就當殿宣讀了皇帝遺詔。
“……太子琚爲人懦弱,不堪重託,監國期間,屢有失誤,與國家大政無寸進之功,深失朕望……琅琊王弗陵者,幼衝聰敏,賢而有德,昔在鉤弋,朕所心屬。後出鎮海濱,撫卹地方,無怨無悔,當地民衆交口稱讚。如以社稷付之,必能光大江山……今以琅琊王爲太子,繼承大漢帝位。諸宗室、王、大臣當盡心輔佐,莫負朕心。欽此!”
滿殿之人停止哭聲,目瞪口呆的聽到最後,巨大的轉變讓人幾乎懷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這怎麼可能!將近二十年的太子,說廢就廢了……?
然而,傳旨之人的嚴肅態度,卻讓人不得不相信,聖旨上所說都是真的。在這樣的大事上,恐怕還沒有人敢開玩笑。
太子劉琚的臉色有些奇怪。除了幾分蒼白之外,既沒有悲傷,也沒有憤怒。他面無表情的看着眼前的一幕,似乎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鬧劇。然而,緊緊跟在他身邊的樸永烈,卻看得清楚,這位他奉命保護多年的年輕人,雙拳緊握,牙齒把嘴脣都咬出血來。
太子陣營諸臣靜默,巨大的失望和悲傷浮現在每個人的心頭。他們沒有預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而對面,劉屈犛早已經率先拜倒領旨,其他黨羽紛紛跟隨。雖然心中的興奮不便於表現在臉上,但卻都對劉屈犛的背影暗地裡投來敬佩的目光。這道旨意來的可真是太及時了,尚書令大人莫非有未卜先知之能?
“先帝遺詔在此,你們爲什麼不跪倒接旨?怎麼,爾等難道要抗旨不遵嗎?哼!”
見太子站在那裡不動,而更有許多大臣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麼。大宗正劉不識立刻大聲斥責起來。他冰冷的眼神盯着東方朔等人,臉上滿是得意的諷刺。現在遺詔在手,天下我有。不趁機發難,又等待何時呢!
“皇帝陛下絕不會留下這樣旨意的……這是亂命!”
大殿之上,忽然有人發出這樣的怒吼。這自然是出自太子陣營的不服。而聽到這句話的劉屈犛振衣而起,揮手喝令侍衛拿人。大局將定,正需要殺雞儆猴,迅速掌握局勢。他現在有恃無恐,不再需要任何顧忌。
東方朔與司馬相如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其實剛纔有人喊出的這句話,也正是他們心頭所想。在以往的認知中,皇帝劉徹素來就是一個思慮長遠的帝王,不管從王朝穩定還是其他方面來說,他都不可能在臨死之前寫這樣的遺詔,此事太反常了,令人不得不疑心大起。
“且慢!太子殿下還沒有發話,誰敢胡亂發號施令!”
司馬相如長身而立,怒目橫眉。帶領幾個羽林軍侍衛剛要上前動手的校尉連忙停住了腳步。他雖然聽從羽林軍統領吾丘壽王的密令回長安行事,但這是堂堂含元殿上,卻不敢太過於放肆。
“現在這裡已經沒有什麼太子啦!難道你們還沒有聽清楚嗎?遺詔上已經寫的明明白白,新君是琅琊王。他奉先帝靈柩正往長安趕來,不日即到……在此之前,再有敢出悖逆之語者,乃是欺君大罪,罪不容誅!老夫身負輔政重責,也絕不會相饒!”
劉屈犛早就想到,宣讀完遺詔之後,必定會有人不服氣。太子勢力形成日久,不會那麼容易甘心屈服的。但他沒想到的是,領頭站出來抗爭的人,並非一直被認爲是太子黨領袖人物的御史大夫東方朔,而是司馬相如。他冷冷一笑,心中殺機大起。
司馬相如卻毫不退縮。他自少年時就胸懷大志,雖出身微寒,但入朝堂之後,以文武雙全之姿,平滅西南夷,拜九卿重臣,持正立朝,建樹頗豐。當今日胸有不平之氣,豈能甘於隱忍退避!
“這件事沒那麼簡單!太子仁孝,中外皆知。皇帝陛下絕對不會在倉促之間改立儲君,這道遺詔一定有問題!此事需從長計議,等到出巡隊伍護送陛下靈柩歸來之後,再聚集所有文武大臣共同商議,以確保沒有奸邪從中作梗……如此,才能平息天下臣民的非議!”
劉屈犛冷眼看着這位氣宇非凡的太中大夫一副不屈服的樣子,他心中想要殺人的念頭,便再也抑制不住。
“遺詔就在這裡,誰心裡有不服氣的……很簡單,羽林軍何在!老夫以宗室老臣、大漢尚書令的身份命令你們,刀斧準備!”
看到他的疾言厲色,羽林軍校尉不敢怠慢,連忙帶領着一衆手下站到劉屈犛身後,刀劍出鞘,虎視眈眈,隨時準備聽候動手命令。
太子劉琚身邊的白衣玄刀侍衛,劍眉一豎,橫刀胸間,隨後保護太子的親軍一擁而上擋在金階前。雙方劍拔弩張,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太子殿下,此地不易久留,請退朝!”
司馬相如隨手接過侍衛的一把刀,低聲對臉色木然良久的太子劉琚說道。見對方好像並沒有離去之意,他嘆了口氣,伸手拉住其胳膊,不再多說,與樸永烈和親軍們一起護擁着,直接朝後殿而去。
刀劍寒光刺目,站立在一邊的東方朔擡起頭,與最後轉身之前的司馬相如對視一眼,萬千珍重,盡在其中。一切話都不必明說,他們都已經瞭解了對方的意思。從此刻起,他們將在不同的戰場各自爲戰,勝負不知,生死難期!
劉屈犛並沒有下令阻止太子,而是任由他們離去。臉上帶傷的藍田縣令景行懷着怨毒的眼神,湊近自己舅舅身邊,低聲說道。
“當斷不斷,必留後患!太子既然已經失勢,藉着安國侯府之事,爲何不趁機把他們全部拿下呢?”
附近的黨羽也望了過來,這也正是他們心中所想。劉屈犛微微眯起的眼睛直到看着那一行匆匆離去的人消失不見,他終於收回目光。淡淡的說道。
“不要着急嘛……皇帝駕崩的消息剛剛傳來,含元殿不宜見血光。現在他們大勢已去,如刀俎之魚肉,也許等到一個更合適的機會動手,對我們來說纔是最有利的選擇。”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
“不用太久。你們想想,那琅琊王回到長安之後,登上皇帝位,他首先要做的事會是什麼呢?可別忘了,當初他母親鉤弋夫人是怎麼死的……這筆賬,相信咱們的這位新皇帝是絕對不會忘記的!”
景行和其他人聽得連連點頭。果然如此,太子劉琚這下悲催了。也許根本就不用他們動手,等到小皇帝親自復仇,纔有好戲看呢。
“舅舅,雖然如此說,可我卻咽不下被當殿毆打羞辱的這口惡氣!”
景行惡狠狠地盯着站在不遠處的司隸校尉終軍,他非常希望劉屈犛現在就下令,把那個桀驁不馴的傢伙抓起來交給自己。到時候他非以十倍償還之不可!
劉屈犛當然瞭解外甥的心思,他更知道,追隨他的這些黨羽心裡想的是什麼。現在,他大權在握,整個長安盡在掌中。爲了抓住這難得的機會,在同謀的吾丘壽王、倪寬等人回來分權之前掌握更大的主動,就必須要好好的籠絡住大家,畢竟,還有許多事要去做。
“不要着急。有仇報仇,有怨報怨!這些都不成問題。可是你們要記住,在此之前,最主要的就是要先掌握住權力!景行,你這麼有膽有識又這麼能幹,小小的藍田縣令可是太屈才了。既然已經來到長安,就不用再回去了。從明日開始,你就以巡城御史的身份,會同入城的城外駐軍一起按察九門吧。至於你們其他人,稍後老夫自有安排……希望大家盡職盡責,不負所望!”
毫不掩飾,十分囂張!在含元殿上,當着在場所有人的面,劉屈犛就這樣十分淡然的開始了他執掌權柄後公開的打擊報復意圖。
東方朔拉住了想要暴怒而起的終軍,他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十分明白,他們作爲替太子繼續堅守在朝堂上的力量,最艱難的日子從現在開始了。而選擇了另一條道路去鬥爭的司馬相如等人,想必也不會太輕鬆。
“長卿,希望你們能保護好太子啊……。”
陰雲籠罩下的長安城中,他們彼此能做到的,暫時也只有這些。
落葉蕭瑟,滿目淒涼。保護着太子劉琚一直回到博望苑的司馬相如,披甲佩劍,命令樸永烈以最快的速度集合起了太子親軍。
“長安危矣!走吧殿下……我們保護着你衝出去,到一個更安全的地方,以待良機!”